《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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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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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贱荔子,臭荔子。瞧着早晚——话没说完,腰间挂的木刀已经成为折磨自己皮肉的刑具。 
  铁柱儿狠狠地咬了一阵牙,消失在秋的黑暗中了。 
  堂堂一个英雄是不甘心受这气的。铁柱儿是这条街上每个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谁都会记得,槐树杈下那拳头大的牛蜂窠是他用竹竿挑碎的。他成天夸说给这一方除了大害。可是两月了,那些不忘复仇的昆虫还不时来重访旧地,环着双抱的大树嗡嗡地飞,害得细心的老太婆连在树荫下买豆汁的胆子都没有了。多残忍哪,铁柱儿扛了根钎子,出半天城就捉回半口袋的金线蛙。说要请好汉的酒么,就提了一把劈木柴的斧头,把每只蛙的后腿都剁了下去。然后将五六十只残废的动物抛到巷口垃圾堆上,任它们抽搐着,喘息着,蠕动在葱皮蒜叶中间。 
  铁柱儿作孽了啊,下辈子不定遭什么报。那些掩了面走过的人们都那么咒诅着。但自那一宴以后,铁柱儿就果然获得了手下的心。 
  如今,英雄丢了人,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这仇岂能不报?于是,天一黑,虽然斗蟋蟀的仍抱了罐子出来,粘松灯的仍心不在焉地把香头往松枝上粘,大家放在小心坎上的却是如何报这笔仇恨。 
  她天天晌午给她爸爸打酒去,一个叫玉霖的说,咱们躲在巷口土地庙后头。等她走近,大喊一声,叫她把酒洒在地上。
  另一个则说这还太轻。依这位军士,在把她吓唬以后,还应在她 
  肥胖处,每人捶上她三下,以解积愤。 
  当他们正在草坪上聚议时,墙根黑乌乌处依稀正蠕动着一个白白的影子。一个说:又有刺猬玩了,另一个反驳说:刺猬没这么细长,这么白,必是赶七月节下界的白狐狸。于是,忘记适才计议的事,几个孩子又各自把守起一方来。
  待到布置稳妥,铁柱儿就使用他在坟堆上捉纺织娘的本领,轻轻地,蹑着脚尖儿向那缓进着的东西走去。及至将走近时,才听到这动物咪噢地叫了起来,蹿了开去。 
  猫,追呀,环子,追。别让它跑走。铁柱儿喊了起来。 
  这小动物听到大声的震吓,和四面的呐喊,就没命地跑了开去。几个接到包围命令的孩子们就追呀追呀地,直把个小东西挤到一个犄角。呢噢一声,一只后腿落在铁柱儿手里了。一声嗳哟说明了这畜生在就捕前最后一刻的挣扎。 
  咬着没有?啊,咬着没有? 
  几个孩子聚拢在一起了,有人关切地问着。 
  铁柱儿一面吮着手背上抓伤的血迹,一面用笑掩盖着那痛苦。 
  嘿,雪白的哩。一个俯下身来,手扶在膝头的孩子玩赏起来了。 
  快蒙上眼睛,别让它认得回家的路。 
  我瞧,咳,蒙也白蒙。就是咱们这胡同里的。对了,荔子她家的。 
  我知道,叫咪咪。 
  真的吗,我瞧。 
  好了,这回咱们可不能放它走。押起它来,等荔子跪着来求,快, 
  押起它来。 
  于是,铁柱儿的前大襟权作囚车,严密地裹了这呢噢着噜噜噜着的小东西,胜利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荔子上杂货铺打酒时,伙计在塞上那气味芬浓的瓶口后,照例问她还要几个铜子的猫鱼不。荔子给问得几乎扶了那高高的柜台哭了出来。逞强的她,终于默默地拿起了瓶,默默地垂低了头,踱回家去了。 
  咪咪不曾回来,她半夜就觉出了。平常,更锣擦着街门敲过去时,咪咪便由那特别为它细长身躯开的小窟窿中轻盈地钻了进来。两颗闪烁的眸子,灯笼似的往四下照。然后,通身披了秋月下的露珠,用它在屋脊上散步那么轻悄的步伐,蹒跚地走近荔子的枕畔,用那敏锐的鼻子嗅嗅她的脸,或竟舐舐小主人的指尖,像是说:枣树我爬倦了,在屋脊上和同伴也打够了架,月亮美得很呢,草地可给露水淹湿了,所以我回来了。就点着绵软的脚尖儿,溜着床腿,钻进它那小草窝里,噜噜噜地睡去了。 
  昨夜呢,荔子眼睁睁地守着那个靠窗台的小窟窿。想一想:七月了,猫要在屋脊上拜月呢。拜到九十九回就成精了。 
  她真不愿意咪咪成精,这她已经告诉咪咪不止一次了。又一想:七月了,花丛草梗间都免不掉有冤魂怨鬼们藏躲着,等待着盂兰盆会的法船渡往彼岸。她担心那些凶恶的东西会教坏了咪咪,使它真如传说所载的那样变了心。所以半夜她怔忡着还没醒明白时,就轻声问妈妈:咪咪回来了吗?妈妈一面给她盖着被,一面含糊地告诉她好像听见回来了。但天明时,她摸摸咪咪的草窝,却还是凉冰冰的呢。 
  别给我这么没精打采的啦!爸爸带了些怒气地骂着荔子。但她这日的心完全飞在幻想中的某墙角,某树梢上去了。街坊告诉她近来常闹偷猫偷狗的事,她更害怕了起来。听到衔了长长烟袋的张大伯叹息着说:咪咪雪白的一张皮,怪可惜的,作手套也能缝两副呢!荔子就忍不住地淌下泪来了。直等到妈妈拍着她的背说:别着急,总会回来的。从前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一只猫走了一百多天,终于还是回转来了。万一有人因喜欢它留下了,在胡同附近喊一喊也会喊回来的。 
  黄昏又如情人一般守约地来了。萤火虫点了亮亮的小炬,开始在黑乌乌的树叶间飞翔。蝙蝠像逗弄人似地故意飞得低低的,待孩子张开了善扑捕的小胳膊时,却又那么敏捷地蹿上天去。气得失了望的孩子们仰起了头,向嵌了繁星的黑黑天空唱着:檐末虎,扎花鞋,你是奶奶我是爷。及至夜如布景者一般把草坪上各个角落都密密地染黑了以后,草坪上的一切角色也开始活动了。一阵低歌,一片捕捉时的惊呼,如波涛似地在黄昏的海中起伏着。
  草坪中间仍竖着那棵松树。一簇孩子们围着那寄托他们盼望过节的心情的树枝,往上粘香头。乌绿绿的小树已垂满了长长的线香。几大束线香,满满一碗浆糊,都打发在这上面了。铁柱儿忙来忙去,嫌这个浆糊抹浓了,怪那个粘得低了。孩子们都毫无怨言地听他指挥着。  

  工作正酣时,陡然草坪角吹来一阵颤巍巍娇滴滴的声音:咪咪……咪咪……回到荔子的怀里来。 
  听到了这凄惨的声音,孩子们咯咯地笑。 
  嘿,做梦吧,回到荔子的怀里!嘻嘻。 
  铁柱儿,你把那小东西搁在哪儿啦? 
  叫我给拴在煤堆旁边儿了。可恶东西,好心喂它饽饽,反而咬我的手。瞧,我爸爸吃饭的时候直瞪着眼追问。 
  你怎么说呢? 
  说是你给抓的。 
  别——吃了亏的刚要说下去,嘴给铁柱儿堵住了。随着,一阵颤巍巍娇滴滴,含了呜咽的声音又为晚风吹过来了。 
  咪咪……谁拴着我的咪咪,把它放回来。 
  铁柱儿知道一个淌着泪的女孩正倚着什么树,在黑暗某角落里向他哀求呢。猫,爸爸不会准他养的。偷来的猫也养不熟。这囚徒对他唯一的用处只是待哪一天为爸爸察觉出时,在他肉厚的地方再那么捶上几下。他真想早些还给她,但他是要代价的。 
  声音变得更颤巍,更凄凉,几乎是哭着喊出的了。 
  咪咪……谁拴了我的咪咪,劳驾放出来,积德了…… 
  铁柱儿刚硬的心里感到出奇地不舒服。他在玉霖的耳边叽咕了一番,然后派他去张罗,自己一阵风似地奔回家去。 
  抱了咪咪的铁柱儿在远处和使者玉霖会到了。一下,抹干泪痕的荔子羞涩地走了过来。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害她着了一日夜急的咪咪,就张开母性的胳膊,扑了过来。 
  铁柱儿抱紧咪咪,闪开了身子,说:从明晚起,跟我们一起作松灯? 
  荔子呜咽着点了头。于是,一个毛茸茸、热腾腾的小宝宝回到她怀里了。 
  两三天后,铁柱儿竟严厉地嘱咐他的手下:都得尊敬荔子,保护荔子,并且随时保护她的咪咪,连吓唬一下也不可以。 
  吹糖人图。吹糖人是老北京的风俗之一。吹糖人的伙计一般挑两个木柜,找到摆摊的地点,开始招揽生意。他们用两块模子合起,用力吹起,使之成为禽兽形,儿童纷纷买之。 
  七月节那天可热闹哪。柏林寺的盂兰盆盛会糊的是一艘丈七的大龙船。船头探海的夜叉比往年来得都威风。船舱窗户使的是外洋玻璃纸。还不到晌午,立见大人吊死鬼脖子上的玉面饽饽就给人偷吃了,惹得出来送施主的方丈看见了直骂馋鬼。 
  天还没黑,草坪上许多盏莲花灯就赶早出现了。白淡淡的烛光像是黎明的残星。铁柱儿早吩咐了,天不黑,他领的灯不准露面。出街时必要排好队。 
  随了夜幕的加厚,莲花灯也越发密起来。连两生日的小毛头都抱在大人怀里,举了一盏羊灯,用不整齐的口齿喊着:莲花莲花灯啊,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啊。 
  天黑得在铁柱儿是足以露面了,就在他家大门里排了起来。领路的,是两只狮子灯。压尾的,自然是那制作多日的松枝灯——繁星似地,孔雀羽似地,那么摆来摆去地晃。其余的羊灯、鱼缸灯、飞机灯、鲤鱼灯等都夹在中间。没有灯的,脑瓜上要顶一张插了红烛的荷叶,打着铜 钹, 护 在 两 旁。红的蜡油沿了绿的筋脉淌了下来。 
  铁柱儿这晚在黄操衣上系了一条褡裢,并在那木刀上扎了一块由妈妈那 里 求 来 的 红 绸子,举了一盏锤灯,走在荔子三节长穗的花篮旁。震人耳鼓的钹噔嚓噔嚓地愈敲愈起劲。大家你一声洋烛插歪了,他一声莲花瓣松开了,随着队伍沿着胡同走去。 
  铁柱儿腾出一只手来看荔子花篮的双蜡有没有烧着旁边的茨菇叶,并关切地问道:荔子,一只手提累不累? 
  粉红的荷灯映着荔子粉红的笑。她太高兴了,哪儿还觉得累呢!  

  她俯到铁柱儿耳畔说:好玩到家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 


  雨 夕 
  在我度过的一些日子里,避雨的经验应算是最浪漫的了。 
  骤然间,天边乌云像是生了什么无名的气,密密层层地怒锁着,黑压压的像是举在空中的一个大黑巴掌。截在路上的人们就没命地奔跑着,像与命运挣扎般地想凭脚踝的力气逃出眼看将扑下来的袭击。  

  雷声像在呐喊助威,由背后低低地沉重地轰来。人随跑随回头望那狞笑着的黑云,直到冰凉的雨点铅珠似地坠到脑瓜上,坠到肩头上。用手摸摸是雨吗,手背上又连连地落了一滩。 
  雷由轰隆隆而干巴巴地爆裂开来。一道道的闪电绮缎似地在眼前一掠。人着慌,就喘了起来。但脚本能地仍在跑着,头上,背上挨着沉重冰凉的雨点。直到雨由点珠密密地连成一串串时,人开始稀罕起衣服,心疼起腿来了。于是,就把步子放慢了。隔着湿渌渌的睫毛往四下张望:碰巧道旁有一座土地庙,或一家茶馆。这时,人会忘了一切教养和礼数,闯了进去,狼狈地拧着发际的水,搓着潮阴阴的手掌,隔了安全的门槛嘘口气,仿佛刚才悟出似地:嘿,下雨了!然后,随便捡一块木头安置在把门的一角,抱着肘,坐了下来。忘了适才奔跑的狼狈,忘了急于返家的理由,呵着热气,揉抚着膝盖,就欣赏起雨景来了。 
  提起避雨,聪明的读者不难即刻想到当年多少赴京赶考的举子,由于滂沱大雨的机缘,在古寺的颓垣败壁间,或幽静的月亮门里,与妩媚多情的女妖或大家闺秀之间的艳遇。但是这里要说的却是一件非常平凡的事儿,丝毫也不带有浪漫色彩。我那时才十二三岁。 
  请别笑话吧,我前额上还留着一撮木梳形的头发。每天到村庄南一家私塾里去用响亮的嗓子唱那本破烂不堪的《弟子规》,挨完应挨的板子,并给贴在壁上的至圣先师的拓像作过揖后,便可以无拘无束地去游玩了。 
  上学的地方离家实在说不上远:走完一片苇塘,再 过一道横了三四根柳树杆的小河便是了。但是,游玩起来可就说不定了。 
  有回同一个年长些的同窗竟跑出五六里地,到一条河里去捉螃蟹。螃蟹不曾捉到,(带我去的那孩子直解释说,非要晚上带了灯笼来才行。) 我的一只脚却掉在水坑里了,还傻坐在河堤上晒呢,黑的云由四面凑拢过来。河畔的高粱像为东南风掐着脖子似地一仰一俯地摇着。远处坟堆里刷刷刷地响着白杨。同伴催我快回去,哪里赶得及呢!才走到五百户,冰凉的雨点就沉重地落到我们脖子上,吧 哒吧哒地砸到玉米叶上了。我们四下张望,终于绕着毛豆地,闯进一座磨棚里。 
  一个四十多岁的长工正叼了一杆旱烟袋,坐在磨盘沿上使劲吧嗒着。看到我们,他在脸上挤出一两道无所表示的皱纹,又把力气和注意力放回他那杆烟袋上去了。 
  我们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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