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菟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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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菟丝花-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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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捣,既高兴雅筑的复生,又愧对绣琳的欢悦。” 
  “绣琳生了一个女孩,”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那就是你,忆湄。”我凝视着罗教授,默默不语,火盆里有一块煤烟炭,烟熏了我的眼睛。“新生的小女孩占据了绣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个强壮而漂亮的小东西,我们叫她皑皑。当绣琳为新来的小女孩忙碌时,我和雅筑的感情也进入了另一阶段。这是难以解释的,雅筑的柔弱、病态,都唤起我一种强烈的感情。她和绣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时时刻刻需要别人的保护,而绣琳时时刻刻要去保护别人。或者,在一种男性的本能上,对于弱者都比强者更加怜爱一些。我不否认,我欣赏绣琳,但,我爱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当着绣琳和雅筑的孩子们面前,我仍然愿意坦白的直陈这一点!” 
  我变更一下坐的姿势,下意识的看了看皓皓和皑皑,皓皓的眉头深锁着,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的父亲。皑皑的脸色苍白而肃穆,眼睛深不可测。 
  罗教授继续说了下去: 
  “正像忆湄所说,雅筑是一株菟丝花。真的,这株花一旦生根,就无法拔除,除非让它死。她对我的爱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执和倚赖。或者,这是有罪的,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可原谅的。但感情一经发生,就无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离不开我了,除非让她死。而我,也无法抗拒她的美丽和深情。于是,我成了一个欺骗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却依然浑然不知的宠爱着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后,雅筑怀了孕,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厉害,医生诊断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绣琳注视着我的眼光。事情已到这一步田地来,我认为只有向绣琳坦白承认一切,我想,以绣琳一向宽大而不拘小节的个性,或者她能原谅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实上是错了。我把一切说出来之后,绣琳愤怒悲痛得不可思议,她冲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摇撼着她喊:“‘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有心。把你的心拿出来,我亲爱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从头到尾的哭,我介在她们之间,不知所措。不过,我也有种侥幸的想法,认为让绣琳发一顿脾气,可能可以减少她的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刚满半岁的女孩。同时,她留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 
   
  “‘我养一只狗,它知道对我友善, 
  我养一个白痴,她也知道感恩。 
  而这次,我养了一个人 
  ——没有心的人 
  ——她却咬了我一口。 
  这一生,我希望不再见到你们,如果有机会再见面,除非是向你们讨还这笔债! 
                         绣琳” 
   
  “她走了,我们曾四处寻找,各方面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罗教授再一次的停顿,我的泪珠从睫毛上跌入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室内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窗外的风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同时有一声叹息。是谁?那传说中的幽灵吗?我凝视着窗子,树影摇动着,风在呜咽——是我神经过敏。掉回眼光来,我看着罗教授,他看着炉火,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绣琳的个性,她这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喃的向人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我请医生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着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去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为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望着皑皑:“这就是你。”又望着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一段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西都会让她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是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绣琳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学毕业。收信之后,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视我:“已经来了。” 
  我啜泣着,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还不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雅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直以为,你是代替你母亲,来向她讨还那笔债的!但,忆湄,她不会伤害你,她一直是个胆小而善良的小东西。将近二十年来,她受着内心的谴责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对你!想对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种变态的行为。她——以为你是有意争取中□,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来对你!” 
  我泣不成声,我不管罗教授和罗太太——罗太太!她是“罗太太”吗?——我也不管皓皓和皑皑,我心中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在这整个故事中,她是个无辜的牺牲者!她有什么过失?该半生困顿?因为她救助了一个将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们的生活,贫苦、挣扎,那破旧的小屋,那简陋的三餐,和妈妈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会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罗教授又说:“我把这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你们,不管你们作怎样的想法。对我,对雅筑,作怎样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点,我有个失去的女儿,现在,她回来了!不是个投奔的孤儿,是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望,皓皓,你重新来认识你的妹妹。皑皑,你也来认认你的姐姐……” 
  罗教授的话没有说完,皓皓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翻了椅子。接着,他就纵声狂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说: 
  “哈哈!怎样荒谬的事情!忆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我竟把她当作母亲!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跌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泪。他踢开椅子,大踏步的对门外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来,我望着罗教授,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我哭着喊:“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罗家给过我什么?你又给过我什么?我和妈妈困苦的生活,你却和那个女人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你们该受罚!该受罚!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永远不要!” 
  “忆湄!”罗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开这儿!永远离开!我恨你们!你和那个女人!那个没有心的菟丝花!” 
  我哭着跑出门外,我选错了门,跑进入饭厅。我听到罗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乱,头脑不清,只知道心碎神伤,而急于逃避。我跑进了花园,后面有人在追我,狂叫着我的名字。仓卒中,我无目的的沿着小径向前面疾冲,一面冲着,一面哭着,泪水使我看不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树木的阴影遮住了月光,而树叶拂过了我的面颊,我才知道我已经跑进了那小树林。风在树木间低幽的呜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乱的在树丛中乱冲乱撞,头脑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那东西立即荡开了,我站住,喘息的望着地下。月光从树隙中漏入,地上有一双女性的白色绣花拖鞋,我迷茫的瞪着那双拖鞋,脚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动。接着,那件荡开的物体又荡了回来,碰到我的身上,我看过去,触目所及,是一双人脚!顺着人脚向上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上!我恐怖的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夜色中尖锐的响着,然后,我昏倒了过去。 


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着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叶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的凝视着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着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丝花正盛开着,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缠绕在松树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画画完了?”我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着说。“是么?”我望着那支着的画架:“你画了张什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中□问。 
  “你把我画进去了。”我说。 
  他取开了画板,蹲下身子来,捉住了我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的问。 
  “菟丝花。”“还在想那件事吗?”他凝视着我:“半年多了,你也该从那个恐怖的记忆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个。”“你在恨她吗?”他说,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罗太太,不,是雅筑。“她已经用她的死赎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是不?忘记那些事吧!” 
  “她偏偏选择这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来上吊!”我感慨的说:“她也以菟丝花来自比!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她曾经和我谈起菟丝花,她说,如果生来就是菟丝花,怎样能不做一株菟丝花?这就是她的悲哀。”我叹息。“或者,她并没有太大的过失,她只是一株菟丝花!” 
  “你想通了,”中□吻我:“饶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爱!”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说:“多年来内心的负担可以压垮一个健康的人,何况她本来就有病!这小树林中曾经吊死过人的事一定给了她启示,我曾看到过人影,听到过叹息,那一定是她,是吗?”“我想是的。”“一株菟丝花!”我再叹息:“我刚刚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我们总把菟丝花比作罗太太,松树比作罗教授,现在,我觉得松树应该是我的母亲,罗教授是那株女萝草!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他们藉着我母亲来缠绵成一家,我母亲是个默默的牺牲者,供给他们机会来生存!”“一个很好的譬喻,”中□说:“罗教授,你还喊他罗教授吗?”“我改不了口!”我说。 
  “试试看,忆湄,他很爱你,而且,他又那样——那样—— 
  寂寞。”“皑皑来了!”我说。真的,皑皑正慢慢的向我们走来,她手中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微带着笑,半年来,她是罗家变化最大的一个人,她第一个从罗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复,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来面对现实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丝花,而是一株劲草!望着她坚毅的挣扎着站起来,接受各种狂风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们的个性仍然不合,但我们都努力的去适应对方。 
  “嗨!中□!”她喊着说:“哥哥有一封信给你!快拆开看!” 
  中□拆开了信,看着,也笑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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