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宝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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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宝旧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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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票。结果那个电影是俄文原文,中文字幕的。我们这些孩子反正连猜带蒙也能看懂个七八成,散场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群老太太今天可白跑了一趟,她们多数是文盲,就算有一两人读过书,这把年纪的眼神也绝对看不清楚飞快闪过的字幕了。    
    可是在回家的路上,这些老太太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个电影。我一听,每个人看的都是自己演绎出来的一个个新故事,她们也不争论,就是互相补充,那个电影被她们加工得复杂百倍,我在一边笑得直不起腰。    
    我笑着问我娘娘:那俄文你们听得懂?你们的故事比电影里的故事好得多。    
    娘娘一本正经地说:仔细听都差不多,再看看表情就没错了。    
    她们个顶个都是语言天才。黄奶奶吃了我家的葫塌子,黄妈妈那天也送来他们家做的广东小吃。我那会儿正在给西葫芦浇水呢,心里还想多吃几个。她们俩在那里互相客气了半天,又小声秘密地谈什么,一边谈还一边笑。忽然,我娘娘声音大了,说:好,我和你赌个东道——一只老母鸡。    
    她的意思就是要和黄妈妈打赌,黄妈妈红着脸说:好的,好的。    
    黄妈妈走了以后,娘娘告诉我,黄妈妈怀孕了。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就想要一个女儿。她掐指一算,肯定是个女儿。    
    我不大相信地说:你要是算错了呢?    
    我算错了,她生了儿子要坐月子,我送她只老母鸡也是应该的。她要是生了女儿心满意足,送给我老母鸡她也心甘情愿。我很少打赌,这种一定是双赢的赌,我才下注。    
    我心想,娘娘真是外交家的材料,她要是有文化就一定不得了。当年闹日本那会儿,她就是新四军的联络员,和陈毅本人见过,还有些来往。可是如今她吃亏就在于没有文化,要不正好在外交部有熟人呢。    
    那时候,陈毅就是外交部部长。我有时候和我娘娘开玩笑,你怎么不去找陈毅帮忙,干脆参加工作吧?她笑笑说:当年我在武进、丹阳一带熟人多,给新四军当个联络员,还不是为了打日本。我哪儿想到,他们打下了天下?那时候,我就希望平平安安看到日本投降。有机会看到你妈妈平平安安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哪里想到我能来北京,你的表哥也能来北京工作,这都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我没那么傻,去找那些大头头没什么意思。那时候,我的表哥郭伯诚也来了北京,暂时也在北京男五中工作,后来他调到北京九中去了。调来调去,最后去了西藏支持边疆。本来说是三年,没想到一去就是二十多年。我娘娘比我们谁都想得开,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什么困难都过得去,一直乐呵呵的,连黄叔叔都说:她永远笑眯眯,对一切充满好意。    
    黄黑妮和我在黄永玉先生的画展(摄于九十年代)几个月以后,黄妈妈真的拎来一只老母鸡。我娘娘再三推让,还是收下了。黄妈妈说:你不知道我多开心,你算得真准,我真是如愿以偿了。    
    这个新生的女儿后来起了名字叫黄黑妮,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儿童画家。    
    我举这个例子,就是告诉你这个院儿里的老太太,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她们是我们院儿里的民间外交家。


第三部分第十二章 老蘑菇

    他一边给你往小碗儿里盛,一边念念有词:糊涂膏糊涂膏,越吃越糊涂。听那口音,估计他也是山东来的。小蘑菇失踪之后,我真的难过了些日子。当然,首先由于他是我的财源。你知道我们家孩子太多,每个人的零花钱就很少,和沙贝、小宝根本没法比。好在我在小蘑菇这里买东西,用的是我爸的搜集民间玩具的预算。我爸没那个时间,我没那个预算。一举两得,两厢情愿。    
    自从帮我爸爸买小蘑菇的模子,很快我就成了专家,远远扫一眼,就知道是不是新花样。每次给爸爸献宝以后,就看他喜欢什么样子的,照样学样,我也假装知道哪些是好的,仿佛我成了审美的内行。    
    当时还有个老蘑菇,他不推车而是挑个担子。担子上有个小锣,他晃着担子来了,那叮叮咚咚的锣声就是他的吆喝。    
    他就算是我们这儿的圣诞老人了,主要是供应小吃,也卖洋画。冬天无非是冻海棠、冰柿子,新鲜海棠并不好吃,冻了之后变成半透明的暗红色,和宝石一样好看,吃起来又酸又甜,真是鲜美无比。现在大约是失传了,我几十年来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海棠。还有冰柿子,有人叫它“喝了蜜柿子”,上了冻,柿子也变得透明,轻轻咬开一个小口儿,慢慢嘬、细细嚼吃得自己也快通体透明了。有的里面的核儿还没长成,有人叫它是“柿子舌头”,在蜜浆中有这么一小块儿脆的、有嚼头的,吃起来格外过瘾。    
    老北京街上卖面茶的他还卖糊涂膏,这就是把山里红煮得没魂了,讲究的人还把核都捡了出去。老蘑菇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那就一锅烩了。估计里面还放了些红糖,所以颜色深红。你要买,便宜,一分钱给你一小江米碗。那时候北京小贩的冷食就开始用江米碗卖,这么早就和世界接轨了。他一边给你往小碗儿里盛,一边念念有词:糊涂膏糊涂膏,越吃越糊涂。听那口音,估计他也是山东来的。    
    如果把那糊涂膏再用小箩过一下,剔出来那些硌牙的山楂核儿,再加上点儿白糖,染点儿红色的食色,那就是山楂糕了。要想吃真正地道的,那还得去东安市场去买,和卖冰糖葫芦在一个摊位上。好像琉璃厂那边的信远斋也有,当然那里最好的东西还是酸梅汤。    
    老蘑菇瞄准了我们这个平民低价儿童市场,他没想和东安市场、信远斋较劲。    
    他同时还卖冰板儿,如果说糊涂膏是简易冰激凌的话,冰板儿就是简易冰棍儿。估计他就是把熬好的糊涂膏一勺一个放在预备好的片页纸上,然后用片页纸挨个一包,拿手一拍就得活了。晚上晾在窗台上冻一宿,明儿早上就能打死狗。    
    真碰上有钱的主儿,他还是真有冰激凌。他有个用棉花套包着的小铁桶,那就要五分钱才给你一小江米碗儿了。里面据说有牛奶鸡蛋,还有白糖,当然贵了。我们宁可吃糊涂膏,或者两分钱买一个冰板儿吃。    
    不过他和其他的北京小贩一样,管这个叫“冰缴凌”。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这么叫的,可能他本人就是个别字大王;要不就是他们土法上马的冰激凌需要用力地搅和才能做出来,所以命名为“冰缴凌”。    
    后来我干爹带我去王府井的和平餐厅吃西餐,让我要甜点的时候,我说要“冰缴凌”,把我干爹笑得直流眼泪,喘着气告诉我,以后别露怯,在小摊上才有冰缴凌,到了这儿就必须叫它的正名——冰激凌了。我顿时长了学问。    
    其实这些东西我们胡同的几个小摊儿上都有,倒不是远来的和尚经好听,而是老蘑菇的东西真的很新鲜。就说酸枣面儿吧,瘸子大学生摊儿上的酸枣面儿整天风吹雨淋的,和真黄土面儿的颜色差不离了。    
    我刚到北京出了两次洋相,第一次就是看见小生子拿着一块黄土,一边舔一边吃得津津有味,吓我一大跳:啊?你敢吃这个?那小生子瞪了我一眼:没见过?这是酸枣面儿。    
    另一次更丢人,我看一个孩子跟着妈妈走,怀里抱着一包棉花。那孩子拽住一块棉花就往嘴里塞,我赶紧和他妈妈说:大娘,你孩子吃棉花呢!    
    那大娘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外地来的吧?他吃的是棉花糖。周围的人都哄堂大笑,给我弄了个大红脸,当时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老蘑菇、小蘑菇给我多少童年的回忆,真不知道他们后来的下落,也不知道他们的后人现在在哪里?当时沙贝的爸爸因为画了《开国大典》,成了名画家。可是在我们院儿里,他非常低调,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我的记忆中他每天都是穿着很整齐的藏青色哔叽中山服,每次我到他家玩儿,他还和我打个招呼,有时候还问我两句话。    
    总的来说,他的话不多。他对孩子很尽心,孩子们爱看小人书,他就舍得买。但是他很有选择,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东汉演义》、《楚汉相争》等成套的小人书,在当时已经很昂贵了,他都坚决地买,现在明白了让孩子多看历史连环画绝对没有坏处。    
    为了保存好这些书,他叫沙贝拿到煤铺门口的老王头儿哪里。老王头儿除了摆摊儿卖零食同时还出租小人书。他自己把小人书都糊上了硬皮儿,还做了外面的布套儿,也就是说他把小人书都变成函装书了,一来上了档次,二来保护了书。    
    董希文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就动了这个脑筋。我猜是他们家沙贝租了老王头儿的小人书,而受了启发。因为老王头儿的书新华书店已经没有卖了。像《大五义》、《小五义》,《施公案》、《彭公案》,还有什么《血滴子演义》、《三侠剑》等等,估计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留下来的。所以他的小人书,都有很结实的外套。    
    董先生注意到他的手工很地道,就让沙贝陆续把家里的小人书都送去,改成函装了。我经常陪沙贝去取书,也顺便在王老头儿那里租几本儿。王老头儿对我们也格外优待,别人是一分一本儿,过夜两分。我们都是一律一本儿一分,过夜不加钱。    
    有一天,沙贝叫我和他去瘸子大学生家取书,那次好像是取《三国演义》。我很奇怪,过去都是老王头儿的活儿,怎么这次改瘸子大学生做了?    
    我们说的这瘸子大学生是他的外号,据说当年他真的是个大学生。可是如今沦落成一个残疾人,在这里摆摊儿。他不是一般的瘸子,看来他得过很重的病。他的两条腿都只有半截了,手似乎膨胀开来了,指甲都快呆不住了。我刚搬来的时候,一看见他就很害怕,不敢到他的摊儿上买东西,后来沙贝告诉我,瘸子大学生有学问,喜欢和小孩儿聊天,东西还特别便宜。    
    所以我们以后就经常光顾他的小摊儿,坐在那儿看小人书。我看完了,他还喜欢问我:鲁智深为什么要拳打镇关西?胜英从哪儿得来的鱼鳞紫金刀?等等。如果我一一对答如流,他就很高兴,要是我说错了他还要耐心告诉我,其实这是怎么怎么回事儿的。    
    我就是不敢看他的手,他似乎也知道这个,和我聊天的时候就尽量垂下双手,好像要把它们藏起来,但是它们实在太大了,真没地方可藏。    
    沙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爸爸要把这个活儿派给瘸子大学生去做,按说老王头儿手艺一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董希文先生已经把书和钱都给了大学生,这会儿只需要我和沙贝来取货了。    
    等我进了他们家,我惊呆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瘸子看我们来了,高兴得笑了。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开心地笑,他的牙很白,也很整齐。    
    可以说在这里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家徒四壁。他的妻子面黄肌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儿的小褂儿,怀里抱着比我们小不了多少的女儿,可她这个小姑娘,居然一丝不挂!    
    那孩子和她妈妈一样坦然,两眼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一点害羞的表情,可以说没有任何表情。我和沙贝如芒在背,赶紧拿了书向瘸子大学生道了谢,转身就跑走了。我想大概他们家从来没有客人来,所以她们没来得及准备任何衣服,也没来得及准备任何表情。    
    我明白了,董先生就是要让瘸子大学生有点儿收入。解放了,居然在我们大雅宝旁边就有这样穷的人,真是无法理解。这会儿我的脑仁子真的不够使了。


第四部分第十三章 京戏

    他扮蓝脸单雄信,一出场把闪光的手铐上的链子一下甩得老远。他高亢的唱腔直穿云霄,你听得一股热气猛冲天灵盖。好家伙,真叫解恨。我记得到大雅宝来看我爸的老延安,最常来的是中国京剧院院长阿甲的太太方华,她好串门嗓门又大,妈妈说她为人豪爽,就是有点老三老四,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就大声叫我:干儿子!    
    我那时候就有点烦她这个,就从来没好好答应过她。但是我也不愿意让她伤心,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从小就叫我干儿子,一直对我很不错的,就是她嗓门实在太大了。    
    一来当年史沫特莱在延安就给她拍了《女红军》的头像,她似乎是个天生的女革命家的样子,在美国人写红军的书里一直英姿飒爽,呆了这么多年;二来,她每回到我们家来总是提着一个大西瓜,或者带点儿其他水果给我们吃,这也是我欢迎她的地方。来了以后她就和我妈轰轰烈烈天南海北地一通猛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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