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宝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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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宝旧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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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董沙贝沙贝是第三家的长子,也是这个院儿第一个来和我打招呼的。后来,我在大雅宝真正学会北京孩子们的所有游戏,他功不可没。他黑瘦黑瘦,可是眼睛贼亮贼亮。他的怪招儿层出不穷,难怪从香港回来的黄叔叔就送给他一个大号——扭纹柴。他弟弟董沙雷就白白胖胖,整天笑眯眯的,我们一耍贫嘴他就静静地笑着,偶尔插嘴,多数时候只是微笑,比我们老实很多,什么都听哥哥的,画画没他哥哥好,可是其他所有的功课一直比哥哥好。    
    他爸爸就是董希文先生,当时就在家里画油画。那时候我们院儿谁家都没有画室。他妈妈张林英女士,也是杭州国立艺专毕业生,那时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他们家最大的房间功能最多,是卧室,也是画室,也是我们常去玩耍的好去处。第四家就是我们家了。


第一部分第四章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2)

    虽说我们占了北房,但远不如斗鸡坑那边那么排场。我们家紧挨着沙贝他们家。他们家的餐厅和我的卧房,中间只是隔着一面大玻璃窗,我的床就紧贴在这面大玻璃旁边,估计过去这是一家人的住房。这会儿玻璃上当然都糊上了白纸,不过他们家吃饭的香味照样一点不糟蹋地全飞过来,他们聊天的声音照样欢天喜地飞过来。到晚上他们哥儿俩的影子,就在我床旁边的窗户纸上演出大型皮影戏。我要是高兴,就和他们打个招呼,有时候也贫两句,但多数的时候,我们有话还是到院子里见面细谈。我们家大姐乔乔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儿童工作队上班了,她是从北京育才小学直接报名去的。那时她小学还没毕业呢,就居然去上班了,开国初期什么奇迹都有。我哥哥还没找回来,不知道他在哪里呢,十年以后我才知道,他那时在雅安。于是我就名正言顺继承了他的大名,就叫这个郎郎,在家里暂时权充长子。我还有三个弟弟,大伟,寥寥,沛沛。那时候沛沛还没有出生,舅舅的两个孩子还都住在我们家,那就是我的表妹陈天玲,表弟陈天明,平常就叫他们玲玲和明明。现在想来,我们家搬来最晚,住的是全院面积最大的房屋,大概和我爸爸穿过军装有关系,也大概和我们家的孩子实在太多有关系。我妈妈那时候胆子真大,后来才知道,她是不能不管的,因为我舅舅在那个混沌初开的年代,属于另一个阵营的人,形势所迫,不得不和许多人一起到青海去研究高原垦荒,由解放军照顾他们,他就无法照顾这些孩子了。妈妈只好把他们全接到我们家来住。    
    小院是我们家的后院,有我们的一间卫生间,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小屋,住着我们家的阿姨和董家的阿姨张大娘。四九年以前,北京的老话叫老妈子,四九年以后人们按照新说法,都叫阿姨了。后来我们家的阿姨走了,玲玲就和张大娘住在那里。有时候明明也搬过去住,要是家里又来了客人要借宿的话。    
    有一次在春节的前夕,明明在被窝里偷偷燃放了一种叫做耗子屎的烟花,点着了以后,那玩意儿就嗖嗖猛转、四处乱窜,结果他把自己的被窝和张大娘的被子都给点着了,幸亏他们三人还没睡觉,昏天黑地战斗在深夜,终于乌鼻黑眼地把火给扑灭了。中院,我们搬去的时候不记得有谁在那里住了,大概正好是空着的。后来我记得搬来的是两对国际伴侣。你想想五十年代的北京,胡同里的外国人比熊猫还少。刚解放还有几个,可自从一九五〇年枪毙了意大利人李安东——报纸上说他是美国间谍,要炮打天安门——从此外国人这种稀有动物除了在大使馆和燕京大学还有,胡同里就不见踪影了。第一对是一位北朝鲜女郎嫁给了捷克斯洛伐克的贝亚杰先生,他在这里学版画。另一对是北京美女宋怀贵嫁给了保加利亚的万曼先生,他在这里学实用美术,后来就专门设计和制作壁挂。他正好是我爸的学生。这两对儿搬到中院儿,这一片整个就轰动了。你可以想象,贝亚杰原来是捷克的国家足球队员,在北京胡同里玩摩托。宋小姐原来就是中央美院的校花,穿着月白色的布拉吉(连衣裙),梳着一条漆黑的大辫子,雪白高跟鞋“嗒嗒嗒”一溜青烟,飘逸而过。我们这群发小儿顿时两眼昏花。那会儿正领我们在胡同的三尺浮土里踢足球的,就是李燕他舅舅李慧光。他那会儿年轻气盛又爱国,这情景他绝对气不忿,缓缓说道:挺胸叠肚,昂首阔步,自以为保加利亚夫人。我们乐不可支,齐声叫好。北京孩子一起哄起来,真是卖药糖的吹喇叭——没谱儿。李慧光这回可真是高级起哄,我们全体立刻学会并背熟了他的这句名言,而且还得用他那正宗济南腔,才够味儿。那会儿我们以为,除了中国都是外国。苏联是天堂,保加利亚是天堂的接壁儿。这帮嘎杂子琉璃球,自此老远见到宋小姐的身影出现,就一块扯着嗓子起哄:“呦,呦,蛤蟆咕嘟!”她那条黑亮的辫子,从后面看,绝对是一个大蝌蚪。其实我们心里很清楚,人家就是好看。好看其实挺吓人的,我们只敢远远地远远地喊两句,埋头就跑,怕人家认出来了。有一回,我可露了个大怯。    
    那天我和沙贝、沙雷正好一拐弯儿,宋小姐就走在我们前边儿,她左边是贝亚杰右边是万曼。董家他们哥俩就将我:你不是邪大胆儿吗?你这会儿喊一声,就算你真有本事。我从来是吃葱、吃蒜、不吃姜,那天不知哪根筋错了位,突然,就冲口儿出:“呦,呦,蛤蟆咕嘟!”    
    宋小姐就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可是万曼和贝亚杰都惊讶地回过头来,他们哥俩都笑得快晕了,我可傻了眼了。他们站住了,我们也站住了。贝亚杰笑一笑用中文说:怎么?有意见吗?我们仨连忙边笑边齐齐摇手:没意见,没意见。绝对没意见。从此我们就不再起这个哄了,这两个留学生,就和我们成了朋友。万曼比较内向,贝亚杰就喜欢热闹,喜欢和我们这帮土匪一起玩儿,没事儿就和我们一起在胡同里踢球。这捷克前国脚一丫儿踢过去人家的后墙直呼扇,老太太一路嚷一路出来:怎么啦?上房揭瓦呀?一看踢球那位原来是位金发碧眼的国际友人,老太太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没事没事,你们踢吧。于是笑笑就算了。我觉着贝亚杰的脚头和那时的名为“联一”的国家队后卫陈复赉的脚头一样硬朗,连在山东青年队踢过球的李慧光这会儿也一点不牛了。从此,我们院儿的足球,南小街一带所向无敌。一不留神,宋小姐从医院抱回来一个洋娃娃。我们这伙土匪好汉,全放下手里的玻璃球、洋画儿,用小脏手抹一把汗,静静地凑过去看:全傻了眼了,那洋娃娃是活的,小脸儿白得气死牛奶,比她妈妈还好看,好看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我们一下全变乖了,那会儿住在后院的孙克一最庄严,他妈妈负责打理这个洋娃娃。这娃娃就叫宋晓红。    
    我们有事没事就往孙家跑,一会儿拨浪鼓,一会儿哗啦棒锤逗她,她乐了,我们跟着傻乐;她一哭,我们立马开溜。若干年后,宋怀贵从法国回来。沧海桑田,她和万曼早就移民到法国去了。这回她是以北京第一家法国餐厅——马克西姆餐厅总经理的身份回来的。万曼和杭州美术学院合办了一个壁挂工作室。晓红和晓松姐弟俩也到了北京。后来无论在双榆树侯德健、程琳的小屋凑份子做饭,还是到钢琴高手陈达、高鸣鸣那里去喝酒,甚至和瞿小松、刘索拉侃山,我和晓红都是出双入对。我总是神聊海吹,她总是在一边温温地笑。    
    朋友们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笑着说:他总说小时候就老抱我去买冰棍儿——红果的,我不记得了。    
    我可是永远忘不了的。


第二部分第五章 小蘑菇

    四面都是飞扬的黄土灰尘,没有人知道小蘑菇一家搬到哪里去了。我告诉沙贝,下次再见到小蘑菇,一定问清楚他们家到底搬到哪里去了。我记得大雅宝的中院儿还有一间大房间,是小宝妈妈的工作室。她是做雕塑的,屋里戳着做泥人的架子,地下堆满了等待加工的干胶泥,她哪天一高兴,也允许我们用她的胶泥,用模子扣泥饽饽和泥人。    
    那会儿我们全院小孩的模子,都是一个推车的老头儿卖给我们的,他个子矮,我们就叫他小蘑菇。因为他推着小车一来,我们就围上去了。主要是看,谁都舍不得买。当时小宝和李燕的资金似乎比我们都雄厚,他们俩买得最多。我只能偶尔买最便宜的,那就是扣泥饽饽的模子。我们都是挑好长时间,左比右比,才会下决心的。小蘑菇就一直在旁边对自己的模子赞不绝口,这就是和我们犯蘑菇,希望我们早下决心,我们院儿的孩子多啊。用那模子非常简单,把泥放进去用手抹平,反过来一扣,就出来一个泥饽饽,上面印上了模子底部的花纹,这就是一个泥做的月饼。这些模子也都是用胶泥做的,不过由于在窑里烧过,所以和红砖一样颜色,一样结实。    
    比较贵的就是那些立体的模子,那至少就要两个一组,有兔儿爷兔儿奶奶的,有财神爷的,还有老头儿钓鱼的。老头钓鱼最难做了,用两扇模子扣出来老渔翁和鱼篓。在老头模子外面,还有一个小槽,原来那就是一个鱼型的模子。在那里再扣出来一条鱼,再用笤帚苗作根鱼竿,趁渔翁还没干的时候,把鱼竿插在老头胳膊下面,在鱼竿尖儿上拴一条线,把小鱼穿在线头上,放在那里,眯眼一看,老头钓鱼,真的一样。我们平时就比谁的模子多,看谁的花样多。模子多的就觉得自己是大富翁了。我们家给我的零花钱很少,可是有一天我爸偶尔看了看我的那些廉价的模子,突然大感兴趣,就说他要了,如果我要玩儿,可以和他借用。同时给了我至少双倍的钱,还给了我一项任务,叫我帮他继续买各式各样其他的模子。这一下我可就阔了,我爸给我手头留下来足够的预算,条件很简单:    
    第一,不要重样的,    
    第二,不要立体的。    
    我爸说那些立体的都是又老又俗的,他只要那些最简单的泥饽饽模子,他很喜欢那些刻在底部的简单图形。那天小蘑菇一来,看我一反常态,迅速挑选,把不一样的全放在我拿来的鞋盒里,他瞪大了本来不大的眼睛,说你都要了?我说:多买你得给我个好价钱。他说:那当然了。买十个送仨。我说:不行送五个。因为平常我们每次顶多买一两个。他说:不行,那我就赔本儿了,送四个。我说好。就和小蘑菇定了规矩。    
    他高兴极了,明白我不要重样的,就帮我一起挑。我这一买不要紧,小宝、李燕、沙贝、沙雷也都跑来一起挑选。平时都是他们买得多,这次我第一回成了大户。小蘑菇最后对我试探地说: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那里还有很多新花样的。今天我带得不全。    
    我当时已经心气儿很高了,听说他们家离得不远,就在东城根儿一带,我们几个发小儿,就一起向他们家进发。    
    他们家真是就在城墙根儿底下,说是房子也行,说是个棚子也行。几块大城砖打个底子,然后用些碎砖凑合了一面墙,后墙就是北京的城墙。铺点儿油毡就有了房顶了,豆腐块儿大的小院儿根本没墙,只有一些秫秸秆拉了个篱笆。院儿里还有一个小窑,他的模子都是在这里自己烧的,黄土直接就从城墙里往外扒,不过他说好胶泥还得自己去挖。我们在他的小院儿里,仔细翻了半天。我那一天从小蘑菇手里买了三十个模子。再加上他饶给我的,一共四十四个。最后他还同意送给我一套老渔翁模子,因为我和他说了,只要他自己作出新花样,我都要了。那时我一定感觉自己就是腰缠万贯的大收藏家了。小蘑菇后来几次到我们院儿来找我,给我送货来了。可惜那时候开学了,那时候我住校。等到星期天我回家,沙贝赶来告诉我:小蘑菇来找我送货来了。我从爸爸那里又拿了钱,和沙贝兴冲冲地赶去找他。这买卖对我很重要,因为我爸是按照市价给钱,还多给我一些跑腿费。老北京城墙    
    里外里,我多了不少零花钱。可是,小蘑菇的家没有了,那个院子没有了。因为政府决定要拆城墙了,那里只有工人在拆房子。四面都是飞扬的黄土灰尘,没有人知道小蘑菇一家搬到哪里去了。我告诉沙贝,下次再见到小蘑菇,一定问清楚他们家到底搬到哪里去了。听说这些模子都是小蘑菇自己设计,自己做的,我爸爸说有机会想见见他,爸爸还说:这个人不简单啊。然而,以后小蘑菇没有再来过,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我很伤心,城墙的黄土无穷无尽,小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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