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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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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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孩子却不说话,他们将手放在常天亮的手里,让常天亮猜。常天亮瞪着一对白
眼珠子,左手摸摸,右手摸摸,总能准确无误地叫出他们的名字。被猜出来的孩
子照例要大惊小怪一番,惹得那些还在忙碌的大人们也要抽空打野。天色完全黑
了,吃过晚饭出门乘凉的人陆续聚到小教堂门前。趁着说书前的空隙,大家凑在
一起挖古。这一阵议论最多的是各处乡民暴动的事。天门口人对暴动有着天生的
兴趣,一说就上瘾,天变凉了,露水变重了,他们还往小教堂门口跑,听不到新
消息,也要将早就议论过的事、早就说过的话重新温习一通。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傅朗西的咳嗽声从早到晚都没断过,那张潮红的脸很快
就因咳嗽变得嘎白。太阳落山,地上一阴,傅朗西身上早早就起了鸡皮疙瘩。
    舍不得穿夹衣服的常天亮趁机说:“不在外面说书吧?”
    连日来心情一直不好的傅朗西忍着咳嗽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样子一点也不
像是受苦的人,简直比雪家的女人还娇气。天晓得月亮会不会将你身上晒出疱来!”
    董重里在一旁打圆场:“小阳春来了,不会太凉的,在外面说书可以省几个
灯油钱。”
    傅朗西还没消火,继续冲着常天亮说:“只要没人吩咐,哪怕是天上落着鹅
毛大雪,你也得将鼓架在门外。”
    一向对常天亮呵护有加的董重里有点不乐意了:“傅表弟,你这样说话就是
过分了。麻城那边的暴动败得再惨,也不该冲着孩子撒气。东方不亮西方亮,黑
了北方有南方。别处失败了,我们换个地方接着干不就行了!不是我说你,越是
这样越要沉得住气,别让马脚露出来。你不是很信任常守义吗?说不定这两天他
就会回来。”
    常天亮掇出那面漆成红色的小鼓,出门放在鼓架上,右手拿鼓槌,左手拿鼓
板,一板一眼地敲击起来。从上街口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地嚷嚷:“去时山
上的毛栗子树还是青色的,到现也没变红变黄,为什么就回来了!”好比北风刮
过来,街上很快就被这些人吵翻了天。
    有人一声不吭地走上来将自己的手塞在常天亮的手里。
    旁边还有人叫:“若是你摸错了,今晚就该我们白听说书了!”
    常天亮不搭话,他将另一只手拿过来,托的托,摸的摸,一会儿工夫就叫出
名字:“杭九枫,你口口声声说是出门打野猪,毛都没捞着一根,还好意思回来!”
    听说书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常天亮一开口,大家便笑起来:“九枫,天亮猜
得这样准,你得给他一块银元才行。”
    杭九枫也笑:“我这手糙成了石头,你摸得出来?”
    杭九枫什么东西也没带来。常天亮说:“你将麻城那边的情形说说就行!”
    “换了别人,像我这么大,肯定会害怕!我不怕,我比好多大人看得都清楚。
那边的人都被反水的富人杀光了,死尸扔在稻场上,就像粪缸里的肥蛆,数都数
不过来。”说了半天,见常天亮那里没有任何反应,杭九枫不禁大声问:“你要
我说,又不想听。”
    “我听见了。我在想死人与活人有哪些不同。”
    杭九枫将自己的手放在常天亮的脖子上:“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好多人被别
人从这儿下刀,卸下头来挂在路边的南瓜架上。那些没有头的脖子往外喷血时的
样子,就像一到河南就长得特别肥大的鸡冠花。你晓得鸡冠花?”
    “我晓得鸡冠花。谁若是被刀枪伤了,将鸡冠花晒干,碾成粉,用酒调一些
内服,再留一些用做外敷,就可以诊治好。”
    常天亮借口说鼓板上的绳子要断了,回到屋里告诉傅朗西和董重里:“去麻
城打野猪的人全都屁滚尿流地逃回来了。他们说,那边闹暴动后成立的苏维埃被
消灭了。所有被苏维埃斗争过的人,个个都像吃了朱砂,只要看谁不顺眼,二话
不说,挥刀就砍,拿枪就戳。”
    董重里刚才还劝傅朗西不要着急,这时候自己先紧张起来,嘴唇一哆嗦,突
然冒出一段说书的鼓词,要常天亮等听说书的人都到齐了,先上去说说:“北方
吹来十月的风,盘泥巴的穷人闹暴动,富人上武汉搬救兵,不许小蛇变大龙。”
    “好汉不吃眼前亏。”董重里还要往下说,傅朗西拦住他。有了确切消息后,
二人的情形正好倒了过来。在劝阻了董重里后,傅朗西打起精神,吩咐常天亮:
“往日如何开场,今日还是如何开场。”
    常天亮出门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噤。
    天色黑了好久。早来的那些人当中有人比常天亮穿得还要少,夜风接二连三
地吹过来,几个抱着膀子站在人群后面的男人猛烈地打了一串喷嚏。
    “董先生变得势利了,非得雪大爹到场,才开始打闹台。”有人躲在黑暗中
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其他人胆子也大起来:“雪家什么都有,可以请董先生去开
堂会,和我们争个屁的高下!”
    “雪家人个个脑满肠肥,从年头到年尾,四季衣裳一样也不少,就是不落雪
也有皮袄穿,当然不怕半夜三更风像刀子割肉。”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上半年在田里忙,下半年在地里忙,到头来
得到的棉花不够做一双棉鞋,得到的粮食不够吃一餐年饭。”
    杭九枫听着好笑,他用巴掌在鼓上猛地一拍:“往年冬天,你们赤着脚在雪
地里跑来跑去,也没有责怪准,现在怎么无缘无故就变娇气了!”
    杭大爹坐在前排,笑眯眯地夸奖杭九枫越来越会说话了:“从说话的语气就
能看清一个人。再过两三年,杭家的事就可以全部交给你管。”
    杭九枫受到鼓励,说话更有力气:“犬家心里是不是觉得暴动很有意思?真
想暴动,你们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可以一抹脸,无情地将左邻右舍的富人赶尽
杀绝。只要心里有丁点硬不起来的地方,就不要有非分之想。类似这种舞刀弄枪
的事,杭家人放个屁也比你们闹暴动的动静大。杭家都没拿定主意,你们就不要
做梦了。”
    正说着,雪大爹带着雪大奶和阿彩,加上杨桃等几个下人,前呼后拥地挤到
杭大爹近旁,吵吵嚷嚷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雪大爹一坐下就对杭大爹说,自己
一时兴起,画了两幅小品,所以来晚了。
    杭大爹神情冷漠地笑一笑,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冲着常天亮大叫:“快去
对董先生说,莫老让小徒弟在外面敲空鼓,留着一肚子鼓词也当不得胎儿!”
    常天亮不敢怠慢,进门就叫:“董先生、傅先生,雪大爹到了!”
    常天亮正要叫第二声,傅朗西就在身边低声责备起来:“说了多少回,你就
是不改,天生一个小奴才!你不要一见到雪家人就激动,你和他们是平等的,脸
对脸时叫雪大爹还情有可原,隔着老鼻子远,他又听不见,还这样叫就是没骨气。”
    “谁佩服雪家人都没用,抵不过傅先生的宣传呀!”董重里又出面替常天亮
打圆场。
    小教堂外面吵吵闹闹时说的话,董重里都听见了,他在天门口呆了这么久,
从没听见有人说雪家的坏话,就是发牢骚也不会将雪家作为对象。一旦亲耳听见
了,董重里也不免高兴,常常夸奖傅朗西,说这些年自己也没少花过心血,动过
心思,可就是没人听,傅朗西才来几个月,广大民众就被他的宣传鼓动起来。傅
朗西也就难得高兴地说:“可以在天门口搞大动作了!”紧接着他往往又会说:
“关键还是杭家!”
    董重里还没有出门说书的意思,他要常天亮先出去,拣大家爱听的说书帽子
说上几段,傅朗西轻轻拍了一下桌子,不让常天亮再说那些公公与媳妇扒灰、嫂
子和小叔子偷情的内容。他怕有朝一日一切明了时,民众会小看他们。听到这话,
董重里立即吩咐常天亮,往日那些东西不要再说了,等敲起鼓点后,按照书场上
的情形,随口编些水词儿逗杭大爹高兴就行。董重里刚说完,傅朗西又补上几句,
还要多说些杭家人往日的英雄故事。
    常天亮上了书场,一声不响地取了鼓板和鼓槌,急急地敲了一通后,猛喊一
声:“说一个姓杭的不是人一一他是天上二郎神F 凡尘!”虽然是老套子,听说
书的人还是笑了,
    杭大爹依然恼着脸:“这个细瞎子,董先生的真传没学到家,只会用花言巧
话哄老人家,小心提起两只脚,倒劈了你!”
    常天亮冲着杭大爹翻了一个白眼,继续击打鼓板。常天亮讲的是杭大爹当年
如何考上县里的武童,小小年纪上阵杀长毛的事。随口编的说书帽子一说完,听
书的人齐声喝彩,都说常天亮虽然有眼无珠,看起东西来比谁都清楚。
    杭大爹终于欠着身子站起来:“没想到不动不静地,你就学会说书了,董先
生算是没白栽培你!你这段说书帽子说得虽好,却不全。天门口除了出武童,还
出了雪大爹这个文童。有文有武才是双全。你就再替董先生打个闹台,也为雪大
爹来一段。”
    雪大爹连忙说:“斯文读书,比不上冲锋陷阵,荡气回肠。”
    “斯文好!我就想斯文,人一斯文满肚子就开始长儿女情肠。常天亮,你这
个细怪种儿,若是将雪家的斯文说得像那回事,雪大爹一定会将你亲娘从武汉接
回来,你就不用老想着别人的肉葫芦了。”杭大爹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慢吞吞
地放进鼓架旁的布袋里。
    好久没有露面的常守义突然出现在黑黝黝的墙根下:“杭大爹,天亮将你说
得这么好,你不往布袋里放一块袁大头,也该放一块孙大头。”
    杭大爹不高兴地站起来,朝着暗处狠狠盯了一眼,有人怕受连带赶紧说:
“常守义,好汉做事好汉当,话都说了,你就莫像根卵子,只往女人裤裆里钻。”
    几双手一齐用力,早将常守义推到杭大爹面前。常守义显得很不耐烦,一只
手往腰里摸去。杭九枫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拧住常守义,硬是将他的手
从腰里扯出来。常守义长得还算强壮,仍然吃不消杭九枫的手劲。他嗷嗷叫个不
停,就像富人家的女子在外面玩水,被蚂蟥咬了,只顾用力甩着手:“不要这样,
我不是刺客。”挣了一阵,总算脱了手。常守义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手电筒。他
用手电筒对着杭九枫照了一下,书场上的人一齐惊呼起来。常守义得意地将手电
筒塞给常天亮,让他对着人群好好照一照。被手电筒照着的人吓得连忙弯下腰。
远处的还没照着的人,喊着常天亮,要他快往自己身上照,等到真的照过去了,
也是一样地躲个不停。有人大惊小怪,说自己的眼睛被手电筒晃瞎了,看不见对
面的人。
    坐在雪杭两家后面的马镇长的妻子尖叫一声:“常守义!你出去半年回来就
摆阔气,说说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你也去武汉给人做了上门女
婿?”
    常守义收起手电筒:“你没听人挖古,我也是士别三日哟!”
    雪大爹接上了话:“挖古的人爱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半年你在外
面读书了?”
    常守义有所保留地说:“雪大爹是不是觉得,雪家一代接一代地读书,这手
电筒应该是你们的!”
    不等雪大爹说话,杭大爹抢先开口将常守义骂了一顿:“莫以为手里多了一
件新东西就可以神气,三百六十行里守桥的照旧排不进去。我把话说在前头,你
若是再不将这狗卵子一样的东西收起来,明日早上它就不是你的了!”
    常守义收起了手电筒:“雪大爹、杭大爹,你们二位如今可不是金口玉言了,
这东西是我那婆娘托我带给董先生的,感谢董先生这几年如此照顾我们的瞎儿子!”
    说着话,董重里已经出来了。常守义将手电筒递过去。
    “这么金贵的东西我玩不起。”董重里摊开五指不接手。
    突然问,常天亮紧紧凑凑地敲了一通鼓点,亮开嗓子唱起来:“自古文官磨
墨武官出血,从来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只有贤文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
高。莫看天门口地方小,知书识理就能傲视强豪!”
    “咚——”杭大爹忽地抬脚踢翻杭九枫的凳子,不待跌坐在地上的杭九枫发
出惊叫,杭大爹已经高声叫起来,“快说正传!”
    常天亮捂着鼓,不让它发出声音:“是你让我说说雪家的。”
    一只脚站在门里的常守义回转身来:“我懂杭大爹的意思。天亮,你这几句
词儿虽然有文采,却犯了抬一个压一个的忌讳。读书高当然是说的雪家,除了杭
家谁也不敢称强豪。”
    杭大爹更不高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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