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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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 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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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天门口的气氛就变得十分吊诡。从荷边不停的安抚声中,
大家感觉到常天亮又因为看到有人要死了,而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默默地哀嚎。圆表
妹匆忙地跑到紫阳阁,将雷柠叫出来,一起去劝常天亮。常天亮止住了泪水,却止
不住悲伤,他将五个手指竖在面前。圆表妹刚问,常天亮的意思是不是有五个人要
死了,雪柠就上去抱着那只手,拼命地将五个手指弯曲成一团。雪柠怔怔地离开白
雀园旅社时,忘了吩咐圆表妹不要在外面乱说,等到她想起来时,常天亮哭泣着伸
出五个手指的情形,已经通过挖古的人,传到天门口的每一个角落。
    尽管欧阳大姐绕着天门口散步时,脸上没有一处不是和颜悦色,大家还是不像
前几天那样亲近了。没有人敢上前去问,华小于犯了什么法。路过九枫楼时,欧阳
大姐主动同正在家门口掇着大碗喝粥的杭九枫说起华小于。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他
打断了。杭九枫最不想听读书人之乎者也的那点事,他要欧阳大姐将憋得难受、不
得不说的话带到紫阳阁去说。欧阳大姐还想说话,杭九枫竟然站起来转身回到屋里。
    各家各户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随后又一盏盏地暗下去。只有一盏灯的天门口
反而更黑暗。
    夜间暗自涌动的潮水正在大涨大落,天上突然落下一声惊叫。
    仿佛在上街和下街之间跑了几个来回,这一声叫又长又细:“来人呀!常天亮
要杀我一”荷边一点也没夸张,常天亮在院子当中站着,双手死死搂着她。夫妻俩
都是赤身裸体,闻讯而赶来的人都不敢上前一步。这件事过去之后,大家在一起挖
古时,由衷地感叹,前人说的话太对了,同瞎子打架千万不能被他抱住,甲鱼咬住
人的手指后还怕打雷,听到雷声就会松口,瞎子什么也不怕,抱住谁就像棺材上了
盖,还钉了钉。常天亮的手臂像铁箍一样,荷边很快就没有力气叫了。有手电筒的
灯光照过去,荷边的两只眼睛已经凸了起来。
    急中生智的圆表妹猛地叫一声:“雪柠来了!”话一落音,常天亮便放开荷边,
转身逃进屋里。
    通体雪白的荷边像一堆棉花那样摊在地上,随着一口长气出来,伤心地哀叹:
“常瞎子,往日你总说自己是眼睛长在心里,未必这一次你连心里的眼睛也瞎了,
看不出来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吗?”荷边的意思很清楚,华小于进了牢房,哪儿也
去不成,乌拉请人去法国说书,总不能只让董重里独自成行吧?荷边早就在女翻译
面前打听清楚,一般出国访问的人,由公家为其做一套西装、一套中山装,都是毛
料的,还天天发零用钱。搞艺术的更不一样,到了国外,外国人还会按他们的规矩,
每演一场就会发一场的钱。外国的钱像黄金一样,比中国的钱贵重多了。荷边在圆
表妹怀里哭诉着,将心里想的全部说了出来。
    直到天亮了,气象站的日常工作开始后,雪柠才出现在白雀园里。此时此刻,
若无其事的荷边正在往欧阳大姐的房间送开水。
    欧阳大姐则在院子里吹着凉风,一半认真,一半笑话地同常天亮说着夜里的事。
常天亮从未如此大胆过,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他最恨背后出卖别人的人。欧阳大姐
问,如果常天亮了解到有人要下手暗杀某个人,譬如说她自己,会不会告诉她?常
天亮想也不想就说,他肯定不会说。欧阳大姐眨了眨眼睛,指着正在气象站那边忙
碌的雪柠问:如果被暗杀的对象是雪柠,常天亮会不会通风报信?
    常天亮仍旧想也不想就回答,欧阳大姐不能将自己同雪柠相比,雪柠不一样,
雪柠也快成了一耳一口一个王,所以不可能有人想杀她,万一有人这样做,那也用
不着报信,哪怕拼个你死我活,自己也要前去阻拦。欧阳大姐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
绪,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数落常天亮真是瞎了眼睛,看不见别人的真实情况,有
些话她不愿意说,也不适合她这种身份的人说,常天亮若是真想弄清楚,夜里可以
在枕边问问荷边。常天亮再次想也不想就说,凡是在天门口说雪柠坏话的人,一定
得不到好死。
    “你也一样。”好像觉得分量不够,常天亮又说,“我已经不怕你    欧阳大
姐忽然由衷一笑,扭头叫过正在观望的荷边:”雪柠的事你怎么不对自己的丈夫说
说?“
    荷边不敢看常天亮:“我一开口,就会被他掐死。”
    欧阳大姐一直盯着荷边看,目光里像有某种默契。荷边咬咬牙说:“也不全是
我的看法,欧阳大姐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雪柠一点也不纯洁,同她勾搭成奸的男
人,不会少于十个。”
    常天亮将耳朵对着气象站方向听了听,样子一点也不惊讶。
    欧阳大姐补充说:“荷边没说假话,你要听她的。”
    常天亮平静地说:“我耳朵聋了,听不见你们的话。”
    隔了一天,欧阳大姐离开天门口时,对常天亮的无可奈何还在脸上挂着。
    六七月份的天门口,雨水越来越多。趁着两场雨之间的缝隙,聚在一起挖古的
人就像区公所的干部们在小教堂里开会那样,众口一词地认定,欧阳大姐走了这么
久,华小于应该放出来了,那本日记是于小华写的,又不是他写的,坐了两个月的
牢,无论如何也是惩罚够了。
    挖古时说的话直到九月底才有反证。华小于从监狱里出来了,但不是无罪释放,
而是要将他判处死刑。县城里还在召开公审大会,小教堂外面的墙壁上就贴出几张
画有红色对号的布告。被判死刑的共有三个人,排在二三位的是两个轮奸幼女犯。
    华小于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罪名与那本日记毫无关系,而是阴谋与境外敌对势
力勾结的叛国罪。只有少数人清楚,布告中列出来的罪恶言论,不是华小于说的,
而是那个嫁到法国去的女孩,在乌拉带来的信中所写。原文是:这几年,我已经学
到许多东西,中国的上一辈人曾经远赴法国求学求真,当我们仍旧将暴力的巴黎公
社作为真理,法国本土上的革命者们早已使埋葬在拉雪兹公墓里的灵魂在和平中获
得新生。
    布告贴出来后,大家都以为杀死华小于的刑场会设在天门口。
    那些喜欢打野的人在河滩上空等了大半天。押送华小于的刑车,一路响着警笛
开出县城,翻过军师岭后,将刑场设在一县被驴子狼吓破胆的那棵树下。如今杀人
比从前容易许多,用不着杭家男人动手了。华小于的背上有县医院的外科医生用粉
笔标好的白圈圈,手拿步枪的县中队士兵,只需用枪口对准那个地方,扣一下扳机
就行。
    华小于死得很干脆,连抽筋的动作都没有。
    华小于的死免不了会让大家猜测,前些时常天亮泪流满面的伸出来的五个手指。
华小于第一个应验了,剩下来的四个是谁,所有愿意想的人哪怕想破头也没办法想
出来。
    华小于死去的第七天,欧阳大姐又来了。欧阳大姐明显对只让她作为慰问团下
面的分队队长心存不满,表面上只说自己身体不好,上一次的舟车劳顿还没恢复。
慰问团从多个方向进入大别山区,欧阳大姐所带领的慰问分队到达天门口时,一百
里的行程已经走了九十九。慰问大会还没来得及召开,一场罕见的秋季暴雨就在天
堂气象站的预报中如期而至,尚未布置完毕的会场,被铺天盖地的大水冲得一干二
净。暴雨下到第三天还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欧阳大姐只得将她的慰问分队化整为
零,分派到各个大队。
    欧阳大姐的身边只剩下先前来过的那位护士。闲来无事,忽然想起要听说书,
欧阳大姐将常天亮叫到自己屋里,没说不让别人听,但也没有说别人可以进来听,
所以那样子就像是听堂会。
    光绪年终三十四,太后苟延多一日,溥仪隔年称宣统。摄政亲王是载澧,牢记
光绪帝遗旨,定要处死袁世凯,老袁闻信忙请辞。广东奇人数冯如,造成一架飞行
机,要在城外试一试。孚琦将军见惊喜,返城之际遭枪毙。革命党人当机会,公推
黄兴总司令,敢死团,坐轿子,抬入总督衙门内,激烈战至次日晨,党人势微被烧
死,可怜八十九鬼雄,黄花岗下多烈士。
    清廷已是命不长,武昌新军要革命,工程八营先发难,炮兵八标猛轰城,又有
健儿李西屏,床后搜出黎元洪,逼他统领新政    府,第一不许乱放炮,第二不得
杀满人,抢劫奸淫毁教堂,有违法律万不能!鄂军捷电满天地,湖南陕西举义旗,
山西江西闹独立,云南蔡锷也倡议。革命党人陈其美,率众攻占上海市。
    浙杭反清女志士,姐妹掷弹夺城池。此时贵州也独立,江苏都督换大旗,两广
安徽并福建,而后山东也追随,海军各舰也易帜。革命党首是孙文,归来上海开大
会,孙文票多当总统,副总统是黎元洪。清廷急请袁世凯,老袁赴京不着急,步步
为营耍诡计,挥军夺回汉阳城,却让张勋弃南京。斯时清廷无兵饷,四十二将请逊
位。隆裕太后不得已,特权授予袁总理。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谕旨,交出
全国统治权,共和立宪是国体。清帝退位国一统,老袁也有伟大功,孙文礼让大总
统,大众多半亦赞同。老袁从来都聪明,归根结底糊涂虫。独裁到头终称帝,年号
洪宪强登基,八十一天皇帝梦,千年万代留骂名。孙文革了二次命,狠狠讨伐不留
情。说书说到东方白,黑暗传来警世音。从此民国开新天,都说国父是孙文。
    常天亮一锤定音,将一部说书及汉民族兴亡史的大人大事说完了。
    欧阳大姐疑惑地说:“我怎么听不出来好在哪里呀?”
    常天亮说:“你连清朝垮台那天是什么日子都不记得,当然就听不懂天门口的
说书了。”
    “垮台的日子就是垮台的日子,有什么好记的。”
    “谅你也猜不出来。哪一天是雪柠她们的圣诞节。”
    常天亮走到欧阳大姐面前轻轻地说完后,突然扑上去,将她拦腰抱住,嘴里还
恶狠狠地说:“我要箍死你!”欧阳大姐毫不惊慌地警告常天亮,只要他放手,这
件事便烟消云散,她不会有任何计较。
    常天亮不但不听,一双手由篾箍变成藤箍,眼看就要变成致命的铁箍了,欧阳
大姐才略显慌张地用没有被控制住的左手,掏出一支手枪,顶着常天亮的腋窝开了
一枪。
    到了这一步,事态的发展完全乱了套。枪响之后,最先跑进屋里的是常天亮的
儿子常稳。父亲的死相将他吓得扭头就跑,跨过门槛时,脚下一绊,身子像一只死
狗那样被自己抛了出去,偏偏又一头撞上回廊石柱的底座。尖锐的棱角使得常稳连
哼一声都来不及,小小性命便跟着常天亮走了。
    荷边恍惚地看着别人将父子俩的尸体摆到一起。被激怒的欧阳大姐毫无安抚之
意,一边提醒不知所措的护士给她注射胰岛素,一边愤愤不平地重复先前说过的那
句话:天门口的草木山水全都长着反骨。护士从皮箱里拿出药剂,哆嗦着往欧阳大
姐身上注射时,荷边突然蹿进来,抱着那只皮箱就往外跑。她对来自身后的任何呼
喊都不理会,一口气跑到左岸上的雨量室旁,纵身跳入滔滔洪水之中。
    暴雨已经有了停歇的迹象。西河里的大水仍在上涨。聚集在左岸上的许多人没
有一个敢下水。天门口人都说,水太大了,就算余鬼鱼没死,也下不了水。欧阳大
姐到河边看了看后,不让人再提下水打捞皮箱的事,转而请卫生所的杨医生想办法。
卫生所里没有胰岛素,用杨医生的话说,只有胰岛素的敌人葡萄糖注射液。欧阳大
姐苦笑着说,这都是从前日子过得太苦,后来又突然吃得太好的原故。从天门口通
往县城的电话线和公路都被洪水冲断了,派出去取胰岛素的人好不容易绕路赶到县
城,医院里却没有这种药。
    两天之后才有一架直升机带上胰岛素从武汉起飞,半路上又被过于恶劣的天气
逼得只能原路返回基地。天气转好后,那架直升机也没有再飞来天门口。因为欧阳
大姐已经死了。欧阳大姐死之前,一步一步地经历了人之将死时所有症状:虚弱、
发抖、震颤、头痛、抽搐、丧失意识直至昏迷不醒。
    欧阳大姐一死,那些为常天亮三番五次伸给别人看的五个手指担心的人,终于
为此次凶兆没有应验在自己头上,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天堂气象站才发出预报说,暴雨即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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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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