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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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 第1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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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久久渴望后才出现的对手,刚一交手,杭九枫就发现,自己完全看错了,
真正的对手不是白送,而是那些又一次被傅朗西发动起来的群众。白送的计谋尽在
杭九枫的预估当中。十点钟到了,白送在十几只高音喇叭里宣布的不是批斗大会现
在开始,而是声嘶力竭的吼叫,应广大群众的强烈要求,将批斗大会会场转移到天
门口外的河滩上举行。
    “驴子狼来了!注意要吃人的驴子狼!”杭九枫带了一些人坐镇小西山上的粮
管所。那里的地势高,一发现远处有动静,便高声冲着山下的人高喊。一省带人在
下街口设下第二道埋伏。他没有机会见识真正的驴子狼,等到望见远处沿公路快速
奔跑的人群,他才笑着回应:“怎么驴子狼全变成两只脚了!”
    等到那些人走近了,才发现既不是铁卫队的人,也不是一大早就赶往汤铺打野
的人,而是在半路上设下第一道埋伏的自己人。
    那些惊慌失措的老兵们还没有进到下街口,出现在公路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远处山顶上报信的消息树,从一千人,变成三千人,接着又变成五千人、九千人。
最后确定时,已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正在往天门口拥来。押送傅朗西的卡车出现得
比较晚,在其前面是数不清的红旗,还有比红旗多出许多倍的领袖像和语录牌。浩
浩荡荡的人群,簇拥在卡车前后,最前面的人就要穿过凉亭,在公路转弯的远端,
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往外涌。更要命的是这么多人齐声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的语录歌,像打雷一样滚过来的阵阵声音,将那些守街垒人从头到脚全都震酥了。
“白送是个狗卵子,将全西河的人都动员来了!”一省慌乱地往粮管所里打电话:
“怎么办?打不打?”杭九枫还很镇静:“打!~将枪口抬高,放空枪吓死他们!”
一省还没来得及下命令,守街垒的人已经临阵脱逃了:“打个卵子!这么多人,惹
疯了他们,会把我们踩成脚趾缝里的臭泥!”白送率领的人潮,像饿极了的驴子狼
群一样从下街口进来,转眼之间就将一条小街吞没了。独立大队的人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跟着一省向后山逃跑。进到粮管所,大家喘过气来,才发现杭九枫不见了。
    白送没有立即指挥铁卫队向盘踞在小西山上的独立大队发起最后攻击。一如他
在高音喇叭中宣布的那样,当前所未有的人群挤满春水尚未到来的河滩时,首先举
行批斗傅朗西的群众大会。
    白送的手下先上台将大会纪律大声念了一遍。也不用人请,白送随后就出场了。
    白送的样子与往日相比有很大不同,他在土台正中站了足足三分钟,直到河滩
上那么多的人全部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敢出声时,他才石破天惊一声吼:“将天
门口反动势力的总后台、大叛徒、大内奸、大流氓傅朗西押上台来!”从左岸的河
堤下蹿出两个人,架着傅朗西的双臂在土台前面站定了。
    不等白送再说什么,人群后面突然爆发出更为响亮的喊声:“白送,你敢动傅
政委一根毫毛,我就将这颗人头割下来!”
    白送在台上离得远没有看清,只听见台下的人在惊呼:“雪荭!
    是雪荭!“杭九枫一手揪着雪荭,一手拿着短柄柯刀,顺着人群中闪的缝隙,
很快来到台前。
    “你这个狗卵子,快放了傅政委!”说话时,杭九枫用手里的柯刀紧紧勾住雪
荭的脖子。
    白送面色嘎白,想说休想,又不敢出声。这时候,会场上的高音喇叭里出现一
声长长的叹息:“九枫,不要这样做快松手放了雪荭!我愿意接受他们的斗争,我
这一生犯的错误太多,有他们来斗争,心里反而会更安静。”
    所有人都听清了,这是傅朗西的声音。杭九枫抬头看去,傅朗西怎么变得像那
早已死去的梅外婆!
    “傅政委,这是独立大队为营救你而计划的!”
    “你是救不了我的,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杭九枫着急也没用,傅朗西说的话也像梅外婆:“你不要再用暴力,我已经快
将自己救出来了。”
    杭九枫稍一犹豫,白送的手下就扑过来,抢荭,并将杭九枫押到台上,同傅朗
西站在一起陪斗。
    早春的天门口,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天堂上漂国的是雪一样洁白的云朵,西
河里流淌的是翡翠一样的清水,正在解冻的流冰偶尔会在浅滩上堆积起来,将灿烂
的阳光一闪一闪地推向广阔的西河,以及河滩上大部分没有目的、聚到一起只是因
为打野的人们。
    春水已经有了泛滥的迹象。随着水线悄无声息地抬起,屡屡矮遭水流冲刷后形
成的沙岸会在人们看得见也能料得到的时候突然崩崩塌,在河流中激起一股浪花,
只会影响近处的翠鸟和很快就回归:回归悠闲的小鱼花翅儿。河滩上的人多得一望
无际,却阻塞不了河流
    当年由傅朗西领着杭九枫一手缔造的会场,被用来批斗他们二人。虽然角色有
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杭九枫身上的狠气一点也没变,只要有人想上来对傅朗西动手
动脚,杭九枫就会提醒那人,看看小西山上是不是还飘扬着独立大队的旗帜。杭九
枫的话很见效,那些上台来批斗傅朗西的人话说得再狠,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想打
他就打他,想踢他就踢他。二人挨着站在一起,不时地会装着同台上台下的人一起
喊口号,而说上几句要紧的话。杭九枫问傅朗西为何会被白送抓住。傅朗西却问他
还记不记得当年王参议所说,紫玉有旺夫之相,是他的福星。杭九枫当然记得傅朗
西的所有事。傅朗西接着又说,王参议说得很对,若不是紫玉在关键时候执意皈依
佛门,使得他彻底清静下来,很多问题这辈子也会找不到答案。杭九枫没听明白就
生起气来,骂紫玉不该丢下傅朗西不管,与其去那深山旷野之中独守清灯,还不如
真像传说的,一了百了地死了去。傅朗西不肯说紫玉现在在哪里,他很感谢紫玉陪
了自己许多年,自己本想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她却自己选了一个最好的。杭九枫几
乎在台上跳了起来。傅朗西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继续告诉他,当年在天门口的日
子,想起来反而是最好的,有些事情发展到后来,远比在天门口时的痛苦经历惊心
动魄,只是一般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所以,紫玉走后,他越想越觉得那是一条对
紫玉来说最为合适的归途。杭九枫还想追问紫玉的下落,台下突然喧哗起来。
    四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用力挤到台前:“我们也要斗争!”她们不顾有人正在发
言,径直走到傅朗西前面。还没开口,那个八十岁的女人就伸手将傅朗西的脸抓了
一把:“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东西,你答应的幸福日子呢,你给我们带来了吗?”
    傅朗西记起来,杭九枫在一旁提醒,梅外婆和杨桃受日本人伤害时曾在她们家
住过一阵。傅朗西心里一颤,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这时候,那个五十来岁的女人
哭喊起来:“为了保护你,我家男人都战死了,你总说往后会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你要是没瞎,就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就是我们的好日子,为了赶来斗争你,我身上
穿的裤子都是从别人家借的!”
    “老傅哇老傅,没有你时,我家日子是很苦。可是,自从你来了,我们家的日
子反而更苦!”
    傅朗西像是要说话,两只脚却站不住了。
    杭九枫赶紧伸手扶住。傅朗西非常激动,他说在天门口,第一个要对自己说惭
愧,因为认识有限,只有一次的生命被空耗和浪费了许多;第二要对爱栀、雪茄和
全体雪家人说对不起;第三番惭愧和对不起说给了杭家。这么多年,自己实在是错
误地运用着理想,错误地编织着梦想,革命的确不是请客吃饭。紫玉离家之前说的
那一番话真是太好了,革命可以是做文章、可以雅致、可以温良恭俭让,可以不用
采取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傅朗西的话突然中断了,伸伸脖子咳了
两声后,仿佛话已说尽,痰已吐干,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天堂。
    台下的人都看见了,傅朗西一个舒开两臂的动作没做完,身子就僵住了。这时
候,西河里刮起一阵轻风。傅朗西挺了挺身子,最后一眼看过包括四个女人在内的
所有人。天上落起了小雨,溅在傅朗西的睑上,激不起任何反应。傅朗西还在挣扎,
有些像天门口人一直担心的咳嗽病又犯了,又像是因为一口气接不上来,只想拼命
地将堵在关键位置上的那点东西弄通畅。
    “傅政委,你变娇气了!”
    “我还有力气背起你跑二十里,你不要这样弱不禁风!”
    突然问,一群从小西山后潜下来的独立大队人员,在一省的指挥下,在东南方
向同时引爆了几包炮药。会场彻底乱了,数不清的人像洪水一样顺着河滩往没有爆
炸声的下游逃去。所谓的戏台或者主席台只有两尺高,一蹿就能上去。杭九枫想将
人群挡住,他一伸手,逃跑的人稍一停顿,造成的阻滞反而让更多的人变得更猛,
再冲过来时,不但无法抵挡,就连躺在地上的傅朗西也被他们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听得见有许多肉奶奶的声音从傅朗西的身体上传出来。
    束手无策的杭九枫能在人流中站稳脚跟已经相当不易。等到最后一双脚在傅朗
西的身体上踩过后,他才有机会弯腰下去,背起血肉模糊的傅朗西,穿过空空如也
半爿会场,一步一步地攀上小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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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一五三
    铁卫队终于从傅朗西之死造成的混乱状态之中清醒过来,开始向独立大队把守
的粮管所发起强攻。在那条唯一的道路上,撒满了黄豆,庞大的人潮试了几次,空
着手走几步都会摔得鼻青脸肿,手里拿着领袖像或语录牌的人就更惨了。抵挡住最
初的锋芒以后,退到粮管所里的人赶紧将几座仓库的门窗用报纸密封起来。
    在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之前,杭九枫突然只身走出粮管所,在一处高出地面的大
石头上站定了,指着一个正忙着调整进攻队伍的小头目:“卵屎!叫白送来,我有
话要同他说。”
    白送以为独立大队要投降了,没想到杭九枫是在警告:“你要看清楚,仓库的
门窗都已封好,我要往里面喷氯化苦(注:氯化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粮库用的一
种杀虫剂,剧毒),给粮食杀虫!你是上了大学的人,应该了解氯化苦是什么!叫
你的人离远点,万一哪块纸不肯同门窗搞大联合,执意要分裂,跑出来的就不是只
会纸上谈兵的造反派,而是一口气吸下去,就要呜呼哀哉的致命毒气!”
    “往日你总是在夏天杀虫,这才春暖花开呀!”
    “氯化苦在我手上,若是不高兴,落雪天也要杀虫!”在白送面前,杭九枫一
点也不减当年的威风。紧紧堵住大门的那些人被白送垂头丧气地撤到山下。
    一省这才有空冲着悲伤欲绝的杭九枫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要用柯刀钩着雪荭
的脖子,那会吓坏她!”
    “苕儿子,我这样做也只能骗一骗你和白送。若是马鹞子就没有用,他晓得杭
家男人不会动手杀任何女人。”
    “可是,你将雪荭送给白送了,她肯定要受到欺负的。”
    “你要是我的儿子,就该想着如何将天门口夺回来!”
    “亏得你在战场上滚了二十年,连擒贼先擒王都不懂!”
    “说得轻巧,你杀得了白送吗?”
    “只要他敢动雪荭一根毫毛,我就让他去找林大雨。”
    天门口四周的人潮退走了。留下来继续封锁粮管所的人更加训练有素。杭九枫
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暂时围困的现实,将所有被围在里面的人分作两班,
绕着围墙巡逻,日夜不敢松懈。只要有风往山下吹,杭九枫就让那些戴着防毒面具
的人,往空中喷一点氯化苦,吓一吓山下的人,使得白送总也无法下达发起总攻的
命令。
    一连三天,例行时间一到,一省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东山上的观测室。雪荭
的情况像是没有任何变化,每天早上要去一趟观测室,中午要去一趟观测室,傍晚
时分还要去一趟观测室。一如平常,没有任何人陪同。雪荭每次露面,一省都会挥
舞手中的红旗。
    雪荭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可她没有做过一次回应。第四天早上,雪荭出现时,
上山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到了山顶,拿在手上的钥匙一连两次掉在地上,第三次才
将观测室的门打开。事情做完后,雪荭又罕见地在那门槛上坐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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