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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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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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雪家送了两担木梓壳。送到第三担时,油匠在雪家门口停了停,同雪大爹打了
个招呼,然后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小教堂。年年都是这样,雪大爹早早预约
三担上好的木梓壳,自己留下两担,剩下一担送给董重里。一会儿,油匠带回董
重里的话。董重里说,一般人是为富不仁,雪大爹却是越富越仁。
    雪大爹笑眯眯地站在绸布店门前时,段三国凑了过来:“您老该穿棉衣了。”
    雪大爹将头低下来才说:“你也变得怪了,大白天在外面逛,不想夜里敲锣
了?”
    段三国哭丧着脸:“还什么敲锣!马镇长死了,没人给我开工钱,今日早上
就没揭锅盖。”
    “好个段三国,也像常守义,舌头能开叉了。”雪大爹转身从绸布店里拿出
一块银元,塞到感激不尽的段三国手里,“这一阵镇里情形混乱,你可不要偷懒。
夜里多走几步路,时常到我家后门转转。真捉贼和真抓强盗你是没有那份力气,
只要多打两锤锣,壮个声势就行。”
    段三国点了点头:“有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对您老说。”
    雪大爹不大在意:“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段三国说:“马镇长在世时是不是跟您说过什么?”
    雪大爹若有所思地说:“有两次吧,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段三国咬了咬牙:“您是好人,一向对我不错,实话对您说吧!马镇长死之
前就吩咐过,要我特别留意您家的后门。一开始我没发现什么,前天夜里月亮团
圆时,我才看到有人从田畈上往您家方向走,一到后门外就不见了。”
    雪大爹问了三遍:“是谁?”
    段三国才说:“除了杭九枫,谁敢打您老家的主意呀!”
    像是有炸雷落在雪大爹的头顶上:“你没看错?”
    段三国巴结地说:“打了几十年的更,人眼变成猫眼,不管天有多黑,只要
是镇上的人,我就能认出来。后来我还贴着墙根听了听,确实是杭九枫,他进了
阿彩的睡房!”
    雪大爹将第二块银元塞给段三国,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事。
    段三国一走,雪大爹就回屋躺下了,一连两餐饭都没有吃。雪大奶以为他是
受了风寒,亲自操持,将几味中药不文不火地煎出汁来,端给雪大爹喝了。黑夜
里,雪大奶不敢贪睡,抱着烘篮一直守在床前。雪大爹似睡非睡地歪在枕头上睡
了半个觉,终于忍不住将段三国的话说了出来。
    雪大奶当即就说:“我早就说过,阿彩又没同雪茄圆房,身子不应该变形。
男人的那点东西是女人的宝贝,所以守寡的女人才会个个面黄肌瘦。像阿彩这样
乳大腮红,屁股翘在半腰上,一定有野男人。”
    “这个贱货,与人私通,肚子为什么没有大起来?”
    “真是有娘生没娘教!她敢这样做,一定心里有数。”
    雪大奶急得两眼赤红,逼着要雪大爹尽快想个办法,免得弄出家丑来,日后
见人脸面无光。雪大爹一时间哪有好办法,况且这事又不好同其他人商量。
    “事已至此,只有先捉双,再找杭大爹,私下计较。”
    雪大爹没有叫伙计,亲自去铁匠铺里买了一把矛子。铁匠没有多心,马镇长
死于非命后富人们都在加强戒备。半夜里,门窗突然响个不停。雪大爹半梦半醒
地翻身往起爬时,顺手将雪大奶弄醒:“狗杂种来了!”雪大爹一手拿着矛子,
一手牵着雪大奶,出了紫阳阁进白雀园,才明白外面起风了。后门上的门闩以及
门闩上的暗闩都是好好的,雪大爹还是不放心地试着打开一条缝,扑面而来的北
风差一点将他呛住了。山头上,河床里,到处都是寒风。地上能飞起来的东西全
刮飞了。光溜溜的风被嶙峋的山石、芜杂的荆棘和飘在风里的那些硬物,磨削出
数不清的棱角,撞到脸上,钻进领口里袖口里,让雪大爹感到生痛。
    “大风满镇,贵人醒醒!闩紧门窗,小心屋顶!”段三国的锣声隐隐约约,
喊出来的话更是被风撕成细丝。
    一口气不歇的北风一直吹到第三天中午才停下来。平静了一个下午,到黄昏,
柔软的大雪突然飘落下来。
    夜里,在大白狗的带领下,全镇的狗隔不了多久就要叫一阵。狗越叫外面就
越安静。积雪越来越厚,平常的声音都传不过来,所有的东西都变得非常遥远。
    “雪厚十寸,压在皇村,各家各户,千万小心,瓦屋扒雪,茅屋打撑,少睡
半夜,一年安宁。”
    听见段三国的喊声,雪大爹起床到各处查看了两遍,见一切并无异样,这才
放下心来。
    天快亮时,先是一个男人在叫骂,嗓声厚得像埋在雪里了。跟着又有一个男
人用女人一样尖厉的嗓门,催逼着家里人赶快穿上裤子。随着叫喊,外面突然喧
哗起来。男男女女都在诅咒雪落得太大、太不讲理、太蛮横了。不少人开始扛着
竹筢子往屋顶上爬,不扒掉上面太厚的积雪,屋顶就会压垮。雪大爹也在听着自
家房顶上有没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发生。他并不喜欢听这种声音,他只想听听。紫
阳阁和白雀园都是用的八寸松木檩条,别人家的房屋就是垮上九十次,雪家仍可
以高枕无忧。从屋顶上扒下来的雪堆在小街上,长年不断流的小溪不见了,小街
上只剩下一排黑洞洞的窗户和一排掩去半截的门。天总算亮了,开饭店的麦香刚
将烟囱烧得冒出青烟,头上的屋顶就塌了下来。在一片凄厉的叫喊中,常守义的
吆喝声最响亮:“救命啦!麦香的屋垮了!”两遍叫下来,只有董重里和傅朗西
上了街。常守义开始说丑话了:“长卵子的男人,快点从女人胯里钻出来。谁不
肯帮麦香,就要跟着遭灾。杭天甲,你家的房子大炮都轰不垮,赶快出来帮人家!”
听到常守义指名道姓地责备杭天甲,雪大爹好不惊讶。更没想到杭天甲真的听了
常守义的话,自己在头里跑,身后跟着老三、老四还有杭九枫。一群人七手八脚
地刚将麦香的家人从瓦砾中扒出来,街对面人家的屋角又塌了。常守义和杭九枫
合抬一根杠子,抢上去撑住主梁,刚刚将摇摇欲坠的屋顶固定好,上街下街又同
时传来屋要垮了的呼救声。
    常守义分身无术,不由得大骂那些闭门不出的人:“马镇长死了,你们就没
怕处?”
    斯斯文文的董重里和傅朗西也沉不气了,一个往上街去,一个往下街去,沿
途大声招呼:“雪太大了,各家顾各家是不行的,得组织起来!”
    杭天甲也喊:“听董先生的话没错组织起来才有力量!”
    小街两旁的大门里陆陆续续地走出许多男人:“不是我们不想帮忙,就是看
不惯常守义人五人六的样子,比马镇长还凶。董先生如果早点出面说话,我们也
早出来了。”
    雪还在落,见不到要停的意思。要垮的房屋越来越多一半下午时,气喘吁吁
的傅朗西突然吐了一口血,吓得董重里让他赶紧回屋休息。常守义他们死命地抢,
只保住七家,被雪压塌压垮房屋的却有十几家。
    天黑后,雪大爹和雪大奶面对面守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白炭。雪大爹不满雪大
奶老用火钳将烧得好好的白炭夹来夹去,忍了好久终于还足开了口:“这么多年
你的习惯一直改不了!我再说一遍,白炭金贵,就像有福人家,烧着后用不着搬
来搬去,搬多了反而会熄的。黑炭贱,才需要不停地翻弄折腾。”
    雪大奶一口气没憋住,随口还了一句:“雪家与雪有缘,再大的雪也不怕。”
    雪大爹的眼睛瞪大了一圈:“你以为雪家人饿不死就是好日子?真要闹灾荒,
就会大事不好。”
    雪大奶不太在乎雪大爹的话:“当年长毛闹得那样凶,结果哩,连杭家十几
岁的武童都打不过。”
    雪大爹叹了一口长气:“你没有看见外面的情形,马镇长死了,马鹞子跑了,
杭天甲、杭九枫,还有常守义和董先生,都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傅朗西搞到一起了!”
    雪大奶也有些情不自禁:“这倒也是。董先生说书时讲过,历朝历代造乱子
的人,光是学文的不足忧,光是习武的也不足忧,世道上的痞子堆成了堆还是不
足忧。优的是,学文习武的人搞到一起,取长补短,再加上不怕事的痞子,这太
平日子就没有了。”
    二人正在不快,伙计从外面回来说,失去房屋的人全挤在小教堂里。伙计小
心翼翼地将很多人本来就没有棉衣过冬的意思夹在自己的话里。雪大爹指指火盆,
示意伙计过来烤一烤。伙计伸手做做样子,嘴里继续说,受了雪灾的穷人哭,开
饭店的麦香也跟着哭。常天亮架上鼓说书,大家都无心听。刚刚吐完血的傅朗西
喝了一碗煎药后,硬撑着将一些年轻人叫到里屋,坐在一起挖古。他开口就给大
家讲秦始皇的儿子当皇帝后,一个叫陈涉、另一个叫吴广的农民,为了追求幸福,
如何勇敢起来造反,差一点就成了大业。接着又解释那个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
难逃的典故,曾经是农民的黄巢也是差一点成了大业。雪大爹围着火盆不停地转
圈,不等伙计说完,便加了一层御寒的衣服,出门去了小教堂。雪大爹赶过去时,
傅朗西已说到辛亥年问的那场大革命。雪大爹从未听说过自己那未见过面的亲家,
最早与革命党结过盟。傅朗西说到梅外公与那个拿着枪威逼黎元洪出来管事的黄
冈人李西屏志同道合时,雪大爹差点惊出了声。常守义在一旁热血沸腾,不等傅
朗西说完,便直叫可惜,那个叫李西屏的起义者,为何非要从蚊帐后面将军阀头
子黎元洪请出来当军政府总督?应该由李西屏自己来当这个总督,那样穷人的日
子也一定好过多了。
    “我是不会做书呆子李西屏,我也不会幻想占着那么多好房子的雪家会发善
心,请我们去他家避难。雪家越富,能进他们屋的人越少,只有起来和他们斗争,
我们才有机会住那样好的房子。”常守义气愤不已地说,“我和大家一样,哪年
过年都没有过年的样子。可雪家哩,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在过年。我心里不
服呀,若是大家也不服,我就替大家去雪家谈判,先进那好房子里避避难。”
    雪大爹难过得听不下去了,闪身走进里屋:“董先生承担不起这么多人,愿
意的,都去我家吧!”
    一直没有做声的董重里说:“有没有想去雪家住一阵的?”
    雪大爹不让人逐个回答:“熟人熟事的,都去吧!”
    麦香已经站起来了,见别人没动,便装着跺了跺脚。
    雪大爹不敢相信,他说了十遍后,终于有人开口了:“你没看到我们都快冻
死了吗,若是真有善心,就送些栗炭来!”雪大爹一点也没迟疑,拿着照路的灯
笼就往家里走。雪大爹后脚还没进门,便大声招呼家里伙计、丫鬟,一刻也没耽
误,男的抬筐,女的提篮,一趟趟地往小教堂送粟炭。栗炭搬完了,木梓壳搬完
了,仅有的白炭也被搬走一半,雪大奶都没做声。董重里亲自过来说,烤火的东
西足够了,不用再送了。雪大爹一点也不笑,阴着脸对雷大奶说:“就当那年没
有收阿彩的嫁妆。”雪大奶不明白:“这事与阿彩有何关系?”雪大爹说:“你
呀,记性好,忘性也好,狗头前后两次来,只说明一个道理,救人要救到底,若
不救到底,回过头来别人还会找借口倒着算账。”雪大爹像某种劫数临头那样,
闭上眼睛,用手指了指存放布匹的屋子,凄惨地吩咐下去:“每人发一丈布裹裹
身子,免得他们闹暴动,行蛮硬抢。”
    屋外的雪越落越大,大朵大朵的雪花打在窗纸上扑扑地响。
    五更还没到,雪大爹就爬起来对着窗外独自流着老泪。从挤满乡邻的小教堂
里传来的剪刀裁布声,充满他正在失聪的耳朵。雪大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春天。
那时家境尚未中兴,家里的女人个个都要养蚕。蚕匾中厚得像雪的蚕儿咀嚼桑叶
的动静,太像耳边的裁布声了。天又亮时,早起看雪的阿彩惊叫起来。雪大爹没
看就明白外面发生什么了。他从心里佩服这些逃雪灾的女人。在只有雪光的夜里,
摸着黑能将那么多的布统统做成了衣服。阿彩在小教堂门口怒气冲天地叫喊,说
这些被救济的人都是不知好歹的无赖。那些人都不做声,乖巧地按照吩咐,在一
份份借据上画押签字。“有这些借据和没这些借据全都一样,这些从没在店里买
过布的人,能有借布还钱的日子吗?”雪大爹将这个常识告诉阿彩,他要阿彩干
脆明说了,不管是布,还是用布做成的衣服,都是雪家白送给他们的,不用还,
也不用回报。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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