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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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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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哪怕落大雪,鱼价涨幅也难超过两成。常娘娘的菜篮天天都会装回一条鱼,
这已经形成习惯。第一天用胖头鱼(注:胖头鱼,鳙鱼的俗称)熬一锅鱼头汤。
第二天则是买鳊鱼回来,放人蒸笼用大火清蒸。第三天往往是一条三斤左右的草
鱼,打鳞抠鳃,斩头去尾,一剖两半后剔除脊刺,用刀刃横着将剩下两块好肉一
点点地刮成肉泥,捏成一只只的鱼丸子。第四天是鲤鱼,第五天是喜头鱼(注:
喜头鱼,即鲫鱼,此叫法流行子武汉三镇),这两样或者红烧,或者干煸。从一
到五,只是排个顺序。市面上还有许多种鲜鱼,因为季节变化有些鱼会时有时无,
这几样是一年到头断不了的。做清蒸鳊鱼必须要活鱼,做喜头鱼汤也得要活鱼。
不管什么样的活鱼,从江里湖里捞取起来总有先后之分,后捞起来的有可能上了
街还活着,但毕竟是少数,碰得上二碰不上,很难料定。实际上,一月当中,常
娘娘用菜篮拎回家的活鱼,平均起来也就三条。就像别人所说,常娘娘天生就是
当奶妈的料,从不轻易掺和主人家的事。也是让雪柠逼急了,她才忍不住将自己
家的规矩拿出来说,天门口人一有来历不明的毛病,就要吃一段时间的素,长了
眼睛的东西,会出血的东西,一概不沾筷子。常娘娘进一步说,不是长眼睛的东
西妨碍了雪柠,就是雪柠妨碍了长眼睛的东西,如果雪柠妨碍了长眼睛的东西,
到头来长眼睛的东西就要伺机报复,仍然会妨碍雪柠。依她的观察,最令人怀疑
的是鱼。
    话说到此,常娘娘又开始往回收。她一直在留心这事,然而家里一天一个花
样做鱼吃,雪柠的哭闹却不是天天发生。因此,常娘娘最后又将自己说过的话全
部否定了。
    发现其根由的人不只是梅外婆,还有梅外公。又是冬天,家里人在桌子上摆
了许多东西,让刚满一岁的雪柠自己去抓。雪柠坐在琴棋书画、金银首饰、五谷
杂粮和五光十色的绸缎当中。抓到琴棋书画将来必定爱读书,抓到金银首饰将来
不用担心没钱花,抓到五谷杂粮和各种绸缎自然会不缺吃的穿的。雪柠不碰那些
现成的东西,眼睛一扫望着窗外,嘴里进出一个字:“要!”一向淡看世事的梅
外婆也为之惊讶,窗外只有一朵白云,那是上天之物,平常人如何能拥有?即便
拥有腾飞之术,还得修炼出天高地阔的胸怀才行!
    这一天,梅外公有个无法推辞的应酬,踏黑归来,接着雪柠上午的奇想,说
起晚餐时也是亲眼所见的一宗怪事:跑堂的伙计将一条糖醋鲤鱼端到桌子上,身
上的肉都熟了,鳃和嘴巴还在有节奏地一张一嗡。一桌子好奇的人,吃完上半边,
再将下半边翻起来,也吃光了,只和一根刺连着的鱼头还能抖动两根须将嘴巴下
接一下地撑圆。梅外婆想像着那条鱼死活不分的情形,一晚上没睡着。梅外公明
白自己失言了,天还没亮,就爬起来钻进书房埋头写文章。远处传来别人家孩子
的哭声。隔着两道门,梅外公突然问梅外婆,雪柠最近一次的哭闹,好像是家里
正好买了活鱼回来。梅外婆心里像点上了灯,当即起床叫上常娘娘,跑到鱼市上
守了好久,活鳊鱼和活喜头鱼都没见到,只等到一条五斤二两的红鲤鱼一梅外公
的预感真的灵验了!红鲤鱼一进家门,雪柠就将自己往死里哭,最初像小猫小狗,
四脚乱蹬乱划,屁股和脑袋配合着不停地扭来扭去,慢慢地,嘴唇紫了,指甲紫
了,脸色也紫了,两只鼻孔撑得同四只鼻孔一样大,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心智聪
慧的梅外婆试着将红鲤鱼放进装有五担水的水缸里。红鲤鱼在水里游了几圈,雪
柠就不哭了。梅外婆继续试探,趁着爱栀逗得雪柠笑个不停,又用菜篮将红鲤鱼
捞起来。玩得好好的雪柠就像装有开关一拉就亮的电灯,明明笑得正开心,嘴角
一撇便像街口的北风一样大声嚎啕起来。反复几次,差不多可以相信了,梅外婆
让家里的黄包车夫拉上养在水缸里的红鲤鱼,送到长江边上放生。半个月后,梅
外婆有机会又用活鱼试了一次,两次的效果如出一辙。
    “命中注定了,小家伙,这辈子够你辛苦够你忙哟!”梅外婆庄重地说。从
此一家人不敢再吃活鱼。
    一家人当中只有梅外婆在这件事上想得最多。随后几年,梅外婆每时每刻都
在细心观察这个长相越来越出众的小女孩。雪柠如此幼小就懂得心疼一条有生命
的鱼,这种珍贵,已经是无价宝物中的极品,龙行天外,鱼游水底,所以才有鱼
龙混杂一说。像雪柠这般尽力呵护凡尘俗物,正是梅外婆盼望的。与梅外婆不同,
爱栀和雪茄迫切地想弄清楚,猪牛羊鸡鸭鹅,世上常见的有眼睛的生物中,雪柠
为何独独惦记那些鱼儿。在上辈人焦急的等待中,按部就班的雪柠用每一天的细
枝末节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自己。除了不许活鱼进门,家里还有一条禁令:在雪柠
主动说起鱼之前,任何人不得用任何借口向她追问。雪柠说话很早,提起鱼的时
候却很晚。
    一夜北风吹开了_ 屋前屋后的菊花,梅外公的一位朋友从上海远道而来。梅
外公的朋友是吃继母的奶长大的,刚刚功成名就,继母就去世了。趁着酒兴,朋
友提起笔来,就着梅外公的水墨,在七尺白绫上画了一幅卧冰求鲤图。梅外公一
声叫好,惊动了雪柠。她像蝼蚁一样站在七尺画稿前,两行清泪宛如断线之珠。
    “世上最可怜的东西是鱼儿,它有嘴出不了声,有眼睛流不了泪,有痛苦不
会说,想伤心脸上起不了愁云,别的东西有嘴巴能喊救命求饶,有眼睛能哭得让
人心疼,还有那一长就是一双的于和脚,遇到扣杀,再软弱也能抵挡几下,只有
鱼儿,生没有手,死没有脚,想将它怎么样,它就只能怎么样!”
    雪柠的原话少不了有幼稚的地方,不可能如此老练。这一番活是梅外公复述
的,大致意思是雪柠的。梅外公的朋友因此将自己关在客房里一整天没露面。离
开之际,朋友要梅外公直接送自己去江汉关下的大船码头,而不理会其他人的一
致挽留。回到上海,朋友随即去了法国。他从巴黎寄信给梅外公,感慨万千地提
起,是雪柠的话让他恍然大悟:越是功成名就的人,越是浅薄无知。梅外公将来
信解释成,朋友一直想去欧洲了解西学,以图有朝一日用来修正或者充实国学,
雪柠的话只是帮他下定决心,而不可能有更大的作用。在家里人听来,那番将梅
外公的朋友激走的话,是从雪柠襁褓时期的哭闹里延续下来的。年年都在期待答
案的梅外婆,没有因为秘密的公开而激动。话是从雪柠嘴里说出来的,听上去却
是发自梅外婆的内心。不止是梅外婆,还有梅外公、爱栀和雪茄,细想也好,不
去细想也好,结论都是显而易见。
    关于鱼的可怜,很快从天门口传来回响。雪大爹深深关心着雪柠过早显露出
来的天性,在以雪柠为主要内容的书信最后,自然会说到阿彩:“已经到了必须
为此女子做出安排的时候了!”此话足以表达雪大爹内心的焦急。梅外婆理解雪
大爹的意思,出现在城里的婚姻自由,改变不了深山小镇的生活人。她对雪柠说,
这里和那里本来就是一个世界,不定哪一天,两脚一抬就转回天门口去了。雪茄
捧着信不知所措,突然想起天门口街上百无禁忌的杭家。真要回天门口,碰到杭
家人从溪水里抓起鱼儿,用刀尖挑着放进铁匠铺的炉火中,烤熟后当众狼吞虎咽,
雪柠如何受得了!
    都是风,吹起来,一处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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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六
    八岁的雪柠就像翡翠一样动人,不用说咸安坊一带的邻里,在整个租界区也
很有名气。常娘娘带她出门闲走,常有似是前朝遗老遗少的人上前来说,如果还
有皇帝,雪柠一定会被选进后宫做妃子,碰上运气好,还有可能当皇后。最喜欢
她的是那个逃亡到此,在街口开一家名为旗袍店的俄罗斯贵妇娜塔丽娅。每次见
到雪柠,不管忙不忙,娜塔丽娅总要手把手地教她走路时手如何摆,站住不动时
手又如何放。
    八月底,从广东出发讨伐北洋政府的国民革命军与横行中原多年的北洋政府
直系军在贺胜桥一带展开了血战。大败而归的直系军首领吴大帅,仓促地将城防
要务做了调整,准备死守武汉三镇。因有高人术士相劝,为了化解这场致命的失
败,一向不近女色的吴大帅,破例收了一个人称七小姐的干女儿。那种排场,能
让自己的对手顺风闻到汉口街上的女人香。
    受七小姐之托,年轻英俊的副官傅朗西专程来咸安坊,给一个八岁女孩送来
大红喜帖。傅朗西绕了几个弯才将目的说出来:雪柠以鱼为痛,不能不让人联想
到传说中的龙女,因此,七小姐想与雪柠结拜为姐妹,借雪柠的瑞气,衬托吴大
帅的鸿运。七小姐扳着手指计算,八年后雪柠正好满十六岁,那时候吴大帅肯定
不会还是今日这样被人封侯拜相,以雪柠的天姿聪慧,恐怕将来许多人得跪在地
上见她。梅外公极有涵养地请傅朗西代为转告,吴大帅带人打仗,胜也败也,都
可以用他能想到的办法犒赏自己和部下,却不可以将黎民百姓当成战利品。梅外
公将雪柠叫来,让雪柠自己做出回答。雪柠当众背了一句诗:质本洁来还洁去。
如果仅是这一句诗,还不算什么,雪柠紧接着又念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汉
口一带读书人家的孩子,像雪柠这样大小时背诵几首古诗并不少见,令傅朗西叹
为观止的是雪柠所说质本洁来还洁去,曾经沧海难为水时的样子。傅朗西从未见
过如此动人的表情:有雪柠做比较,春满园里最好的戏子,花楼街上最骚的婊子,
就成了夏季长江上暴涨的浑水。而雪柠,就是用清碧如蓝的汉水来做比较,也有
脏了她的意思。
    傅朗西走时一点没有因为被拒绝而勃然大怒,反而客客气气地说,前几天,
他听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柳子墨说,天上有二十四种白云。雪柠的脸上的样子,
大概只有柳子墨所说的二十四种天上白云才能相配。
    雪柠问天上有哪二十四种白云,梅外公答不出来。
    雪柠问柳子墨是谁,梅外公也答不出来。
    雪柠反过来劝梅外公莫失望,她会找到柳子墨,也会弄清楚天上有哪二十四
种白云。此后的日子,只要天上出现白云,雪柠不是站在门口就是站在窗前,非
要将每一朵白云看透彻了才肯转身。
    吴大帅和七小姐在一起呆了七天,便继续往北败退。北伐军从汉阳渡过汉水
攻占了汉口。一个月后,死守武昌的三万军队被北伐军尽数围歼,挂在武汉三镇
上空的尽是血色旗帜。那一天,傅朗西不请自来,像个搬弄是非的女人,兴奋地
告诉梅外婆和梅外公,那个叫七小姐的女人又攀上革命军前敌指挥部的一位要员,
依然是给人家当干女儿。傅朗西也不在吴大帅手下干了,转而在革命军前敌指挥
部下属的一个部门找到一个也是副官的差事。虽然同七小姐的经历差不多,傅朗
西一点也不尴尬,还自豪地说,有了他做内应,屡战屡败的革命军才能毕其功于
一役。
    傅朗西刚走,咸安坊的街道上就黑了下来,雪柠用手捂着手电筒,好奇地看
着自己通体红透宛若波斯宝玉的手,忽然想到要将电光照在天上,看那夜空中的
云。常娘娘将手电筒夺下来,好言劝她,不可以将如此金贵的东西拿在手里随便
玩。常娘娘用天门口的俗话说,若要穷,玩电筒。小小一对电池,价钱竟相当于
一担米或者一担半上好的稻谷。被夺走手电筒的雪柠很纳闷,从旗袍店里取回新
衣服的爱栀刚一进门,她便冲上去大叫一声:“若要穷,玩电筒。”
    爱栀身后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俄国人。俄国人的样子,让雪柠以为他就是那
个懂得二十四种白云的柳子墨。雪柠记不住俄国人那一长串的真名,她和大家一
道将其简单地称为乌拉。乌拉奉第三国际的派遣来武汉控制共产党,不让其势力
过快发展,以维持与国民党的长期合作。乌拉来武汉不久就成了那个开旗袍店的
俄罗斯贵妇的情人。梅外婆十分喜欢俄罗斯贵妇的气质,旗袍店开张之后,家里
各种穿戴全由他们缝制。爱栀第一次在旗袍店里碰上乌拉时,梅外婆和那个叫娜
塔丽娅的俄罗斯贵妇都在场,乌拉不管这些,当着大家的面对爱栀说:“你太漂
亮了,如果在莫斯科,我一定会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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