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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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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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她还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便觉有人抚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看见叶蓝。一瞬间快乐而欣喜,伸手去抓住叶蓝的手腕。
  你回来了,叶蓝。
  她又是坐着长时间的飞机从地球另一边迫不及待回来,只为来看望她。卡桑深知,这般的挂心和真切,若是一个情人,还可以用热恋的感情来解释。但她只是年少时的一个朋友。这样做,不知有多难得。
  叶蓝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脸上有舒展开来的笑容。她一直都是那么美。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只是筋疲力尽,心中并无欣喜。尤其看到他刚刚来到世间,小得如同一只鼠,不甚堪怜,身上满是粘液与血,皮肉完全皱皱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团,拿在手里,只有两只巴掌大小,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亦十分突兀……
  是。当他被洗净,并且长大一些,皮肉绷紧,由洁白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抱到面前,便可以看见幼嫩娇美的婴儿的面目,或许会令人不由自主无限宠爱。但是,无论如何,在降生的时刻,那种不堪入目的场面,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面目。人可以选择没有疼痛,鲜血,和号哭的死,但却不得不选择充满疼痛,鲜血,号哭的降生……
  她闭上眼睛,涌起阵阵难以名状的苦楚。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一种作孽。她的一路流离和决绝,没有资格就这样继承给这个孩子的宿命。这幼小生命注定不能够接受父亲的爱抚,她亦未曾有丝毫准备,不能够给他圆满生活,甚至没有一个家,为他安一只摇篮……不知以后的日子将如何走下去。
  她情绪大起大伏,突然流泪。
  那三个日夜,她因极度疲乏,不断昏睡过去,然后又醒来。但凡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见到故乡的大地。是母亲尚在的时候,背着年幼的她转经。她趴伏在母亲宽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温暖,是盛大的属于母亲的体温。母亲的每次俯身与站直的交替之间,她都觉得微微晕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头顶盛气凌人地泼下来,灼灼发烫,煞白刺目,睁不开眼睛。
  雪后初霁,天明了。窗外光线强烈地照射进来,一地亮白,真朗清晰。时间还停留在那里。她却真切感觉到母亲的手就放在她额上,温和摩挲。
  就这样她睁开眼睛,看见辛和与叶蓝坐在身边。辛和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有无限温存怜惜,动人心意。
  她说,卡桑,你还好吗。我来接你回家。
  卡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一时间张口无言,因为内心震动而眼中隐约有泪充盈。
  我来接你回家,卡桑。
  12
  离开家的一年,你是否过的好,卡桑。她问。
  这该如何说起。毕竟是她自己选择从学校离开,跟随一个几近陌生的男子辗转多个地方,最后怀着身孕,流落在加德满都的一家小旅店干活儿,有过艰苦与顺受,但始终还是要离开。
  这种流离,最初始于灵魂的饥馑以及对于追索的兴致,终究会疲倦下来并且落得狼狈。身处之中,并不觉得惘然。此去经年时间短暂,回述起来却又觉冗长。卡桑看着母亲,想不好怎么回答。
  于是她反问辛和,你还好吗。
  她自是能够预料,在简生离开之后一段极致冷寂的时间里,辛和始终保持单身生活。活在爱中的女子,大都是如此的。
  彼时她狂热地工作,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暗房中做黑白反转片负冲,其中加入许多自己独创的技术,反反复复试验。偏执地追求那种非凡效果,却无数次因为微小疏忽,前功尽弃,然后重头又来。在挂满了晾片的红色房间,用一只计时器精确量化着每一遍操作的时间,三分钟,五分钟三十秒……人站在那里,却已经不知道几点,头脑中有模糊的记忆隐隐显现,抑或什么也没有……有时候默然之间,眼泪无动于衷滴在定影液里。待走出暗房,天已经黑了。
  在家中的厨房拉开冰箱寻找速食品。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吃,感到饥饿,却吃不下去。
  长时间在卫生间洗澡。家中回荡着空阔的哗哗水声。
  凌晨的时候,走到房间睡下去。关灯。只有夜的身影无声无息躺在身边。
  黑暗是沉睡,梦境,以及安宁的底色。黑暗不等于阴暗。黑暗是无限盛大的宽容,犹如一股眼泪般怆然的温暖,足以厚重地包裹内心。
  她已经觉得自己是与光相悖的女子。
  那日是叶蓝找到她的家门口来,告知她卡桑的艰难处境,请求她去医院将卡桑接回家来。辛和听完,未曾有过丝毫犹豫,便随同叶蓝去找她。
  将卡桑迎接回家,安置她住进原来的房间,又去买来婴儿床,放在床边。家里添置起许多的婴儿用品,有孩子的啼哭和人说话的声音,食物,毛巾,衣服,奶瓶,一次性尿布,锅盆碗盏……咋咋呼呼热闹起来。一下子就完全不再是单身生活时的寥落寂静的样子。
  她暗调生活秩序被打断,并且重新被光所照耀。她耐心对待这流离无家的女儿。包括那个刚出生的男孩。辛和自己一直没有孩子,捧着这陌生薄弱的幼小生命,凝视之中总是不知不觉便感到心酸。
  她喜爱孩子,为照顾新生儿,连摄影室的事情都放弃。白天夜里孩子都在睡觉,到了深夜他反而精神好。他一啼哭,便马上要醒来照看他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尿布湿了不舒服。折腾几次,好不容易哄着他安静了下来,天就已经蒙蒙亮。一种小心翼翼的惊扰和担忧,因内心深处的无限宠爱,也就甘愿付出。使这无知幼小的生命,不受世间的冷暖所染指,端然成长,无忧无虑。
  卡桑获得庇护与安宁。又一次飞进这由善意与恩情构筑起来的巢穴,一如她身边这幸运的婴儿。回到这家里,如同回到旧日好时光。那曾是她至今走过的路途中最为安宁美好的一段生活。从窗帘的缝隙之中漏出的束束日光照射进来,混合着家中温暖的床单被褥的味道,以及这个新生婴儿身上的甜香,构成一种幻觉般的安谧。这突如其来的福祉。
  不知这是不是宿命的又一个圆圈,绕回起点。
  凌晨时孩子安静睡过去了,两个人却再睡不着。坐在那边,便断断续续说些话。卡桑问及简生的事情。辛和面色暗淡下来,露出失意,又有顺受。
  我并非瞬间就能安宁面对你们离开的现实。个中自有悲伤难以自制的过程。此后的日日夜夜,我反复思量,越来越觉得他值得原谅,并且十分可怜。他本身就是个欠缺软弱的男子,因而一个完整的男子所应承当的全部责任,他承当起来力不从心。他内心没有一种足够成熟的钝重和释然来获得遗忘并且告别,却又心地善良,因此把自己逼迫到一个尴尬的位置。这又也许是他性格注定,与成不成熟并无关联。直到他在商议离婚的时候,面对有些事情,思维逻辑还十分单纯而且理想化。
  而我亦因为对他的爱,而终究彻底原谅一切。依旧万分思念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永远失去简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但我希望不要如此。因某种程度上,我知道他在内心珍重过我。并且需要我。如同我需要他。这两种需要是迥然不同的。但是却会因为这种相互渴求,彼此走到一起,走过这么久。
  卡桑,你是知道的。我这样爱他。
  13
  窗台上的植物都已经因为一段时间无人照料浇水而枯死。简生一盆盆把它们清理掉。这一切曾经都是他亲手为她所种下。常言道人非草木,草木无情。而淮离开之后,冥冥之中这些植物竟然也随之而去。这其中的牵挂隔扯,引人暗自神伤。
  在等待火化的那几日,简生在家中一边照顾淮的母亲和妹妹,一边将家中所有东西清理收拾。小到影集书信,大到电器家什,一一整理。
  他将淮的画作从陈年的箱子中一件件取出来。用手指轻轻抚掉上面的柔软灰尘。那些铅灰已经被磨灭至模糊的素描,纸张发黄,边缘粗糙的未上框的小幅油画,颜色有些变灰。他谨慎缓慢,一件件过目。犹如耐心地探询时光的断层之中那些零碎岩屑。
  物品不知如何处理之时,问及老人。老人说,全都卖掉就是,什么都不必留下。这个家中原本就清清平平,女儿已走,不愿留着遗物睹物思情。
  怀念是生命中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并且卑微。行至命途中诀别的关隘,逝者之去,生者奈何不得。而生者终将化作逝者,如此才构成了世间的轮回与延续。
  简生曾经后悔如此匆忙就把她送回医院。若能够让淮安睡在玲溪的流水潺潺灯影憧憧之夜,安睡在他目光的环抱之中,该是多么的了无遗憾。
  他得知即将彻底离开,于是去看望母亲。
  霪雨霏霏之晨,他独自站在那里,依旧是在母亲面前放下一株洁白的紫罗兰。墓碑背后刻下的四字铭文泛着苔绿阴青,苍遒寂静。一切言语都是惘然。
  自古有言,厚养薄葬。要在亲人生前懂得对其付出原谅与珍爱,如此到了末路,才能阙如了当,于心无悔。无论多么盛大隆重的葬礼,都无法弥补生之遗憾。他是涉过了几十年光阴,行将中岁,才知晓这背后的寓意何等之深。未曾想到,对待母亲的欠缺,在淮的身上弥补过来。
  母亲生前对自己的深意,因了一直被多舛的命运所覆盖在暗中,所以变得面目不堪。待他明白之时,一切太迟。亦因此只能怀抱遗憾,且留呜咽。人总是如此。
  他默默端详母亲良久,跪下叩首。然后起身离去。
  春节将至。将房产和遗物处理妥当,向再也了无牵挂的城市作别,然后他便与淮的亲人一道,携骨灰回乡。彼时他已经没有钱来买三张飞机票,于是只能坐拥挤的火车。两个昼夜的行驶,车轮与铁轨接榫处相碰,铮铮有声,每一下都击打在心上。
  经历一些静水流深之事,缓缓地在生命的荒原上陷入时间的流沙,万劫不复直至窒息。一种圆满而洁净的救赎。列车上,简生在疲乏与嘈杂中黯然陷入沉睡。再也没有梦魇。再也没有不甘。却也再见不到绿色蓊郁的密林,以及露水里倒映着的森森晨光。他终于随之慢慢泅渡到彻底明净的彼岸。
  但我依旧想念你。淮。
  14
  简生回到北方。但凡一踏上这苍劲的北方大地,他便从心底感觉如归。淮被安葬在老家的坟地。葬礼朴素,凄切却又安然。他只记得心怀哀悼之间,抬头见到飞鸟划破苍穹,黑色的纸烟粉尘在飞舞。天空微微泛寒,风声幽咽。
  岁末,是人是事,皆都已经完满地安定下来。他终于放下心。毕竟自己尽力做完一件善好的事情,有始有终,足以了却一切牵挂,心中空阔安祥。
  而此后的去处,他不是没有细细思量过。笑想若现在换作正当少年,他说不定莽撞着心思要随淮一同离开尘世。但现在毕竟走过些人间路,心已沉淀下来,便开始懂得,生是比死更加艰难的事情,却也因这艰难而更加值得珍重。身上已经沾染着他人的感情交付与恳切思念,又欠着深深情意,脱身离去,自然是不仁不义。但凡只有勇敢担当起生之负荷与优美的人,其死才将有所附丽。
  心中没有什么多余的犹疑,自然而然想到回家。若说他此生的感情交付与枕边相伴之人总是错位,那么当下必定到了清醒的时候。
  辛和。辛和毕竟是他决意与之携手到老的美好女子。一切都是如开始那般顺其自然,一切都是甘愿。
  他独自回到北京。
  正值除夕。下着些许细雪。城市的夜空绽放着绮丽烟花,空气中弥漫喜庆与团聚的热闹气氛。在街边的玻璃电话亭,他拨了辛和的电话。
  他听到辛和的声音。熟稔的。一时间心中暗涌一股怆然的温情,久久激荡,竟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他只轻声叫了她的名字。辛和。
  电话那边反复问询的声音立即戛然而止。两个人皆陷入沉默。
  良久的无言。周围喧嚣仿佛被记忆的分秒渐渐静音,静得听见彼此纹丝呼吸。他在玻璃电话亭中,心中有潮状的气息奔涌,但却黯然无声。
  一朵雍容的金麒麟色烟花瞬间升起,夺目地夜空深处悠然绽开花瓣,幻化为万缕炫目的流光异彩,从他的头顶嫣然倾泻下来。简生仰起头,正张脸被烟花的光亮所照耀。
  他说,辛和,我是否能回家。
  我一直都在等你归来。
  她说。

  后记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代为后记
  当我事隔三四年,又一次写下《被窝是青春的坟墓》这个题目的时候,清晰感到了一种由残存在头脑中的矫情情调所催生的伤怀。却格外真切。
  离我第一次尝试认真地写字,已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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