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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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清-王夫之-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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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牛、李维州之辨,伸牛以诎李者,始于司马温公。公之为此说也,惩熙丰之执政用兵生事,敝中国而启边衅,故崇奖处錞之说,以戒时君。夫古今异时,彊弱异势,战守异宜,利害异趣,据一时之可否,定千秋之是非,此立言之大病,而温公以之矣。
    乃所取于牛僧孺之言抑德裕者,曰诚信也。诚揭诚信以为标帜,则谋臣不能折,贞士不能违,可以慑服天下之口而莫能辩。虽然,岂其然哉?夫诚信者,中国邦交之守也。夷狄既踰防而为中夏之祸矣,殄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掩之而不为不信。使恤彼相欺之香火,而养患以危我社稷、杀掠我人民、毁裂我冠裳也,则太王当终北而于熏鬻,文王可永奉币于昆夷,而石敬瑭、桑维翰、汤思退、史弥远、允为君子矣。
    突厥、回纥,唐曲意以下之者,皆有功于唐,舍其暂时之恶,而以信绥之,犹之可也。然而且有不必然者,其顺逆无恒,驭之有制,终不可以邦交之道信其感孚也。况乎吐蕃者,为唐之封豕长蛇,无尺寸之效,有邱山之怨,偶一修好,约罢戍兵,而于此言诚信乎?僧孺曰:“徒弃诚信,匹夫之所不为。”其所谓诚信者,蓋亦匹夫之谅而已矣。其以利害言之,而曰:“彼若来责,养马蔚茹川,上平凉坂,万骑缀回中,不三日至咸阳桥。”是其张皇虏势以相恐喝也,与张仪夸秦以胁韩、楚之游辞,同为千秋所切齿。而言之不忌,小人之横,亦至此哉!
    夫吐蕃自宪宗以后,非复昔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万众围盐州,刺史李文悦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击之,大败而退;其明年,复寇泾州,李光颜鼓厉神策一军往救,惧而速退:长庆元年,特遣论讷罗以来求盟,非慕义也,弱丧失魄,畏唐而求安也。其主彝泰多病而偷安,不数年,继以荒淫残虐之达磨,天变于上,人叛于下,浸衰浸微,而论恐热、婢婢交相攻以迄于亡。安得如僧孺之言,扣咸阳侨、深人送死而无择哉?敛手钛眨∠ず隳毕字估诰成希院蚧摹P彝罗跻玻蛊鋸櫍瘴尢疲呷兄仑M复有唐乎?
    僧孺又曰:“吐蕃四面万里,失一维州,未损其势。”则其欺弥甚矣。吐蕃之彊,以其尽有北境也。于宪宗之世,全力南徙,以西番重山深谷,地险而腴,据为孤兔之窟,于是而始衰,沙陀、黠戛斯、回纥侵有其故疆矣。故韦皋一振于西川,而陇右之患以息。其南则南诏方与为难,而碉门、黎、雅之闲,乃其扼要之墟,得之以制其咽吭,则溃散臣服,不劳而奏功。西可以收岷、洮,南可以制南诏,北可以捍黠戛斯、回纥之东侵,而唐无西顾之忧。其在吐蕃,则大害之所逼也。而岂无关于损益哉?
    夫夷狄聚则逆而散则顺,事理之必然者也。拒归顺者以坚其党,故婢婢曰:“我国无主,则归大唐。”然与论恐热百战而终不归者,惩悉怛谋之惨,知唐之不足与也。以是为诚信,将谁欺乎?夫僧孺岂果崇信以服远、审势以图宁乎?事成于德裕而欲败之耳。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国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胜其恫疑之邪说。文宗弗悟而从之,他日追悔而弗及。温公抑遽许之曰:“僧孺所言者义也。”使然,则周公之兼夷狄,孔子之作春秋,必非义而后可矣。
    〖五〗
    李宗闵欲逐郑覃,而李德裕亟荐之,文宗自内宣出,除覃为御史大夫。宗闵曰:“事皆宣出,安用中书?”其妨贤之情,固不可揜然以官守言,则职之所宜争;以国事言,则内降斜封之弊,所宣早杜其渐也。崔潭峻以“八年天子听其行事”折之,讵足以服宗闵哉?郑覃经术议论果胜大任,人主进一善士,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制下中书,孰敢违者?假令宗闵抗命而中沮,即可按蔽贤之辟,施以斥逐。乃若有所重畏而偷发于其所不及觉,以与宰相争胜负之机,其陋有如此者。宗闵得持国宪官常以忿怼于下,以此而求折朋党之危机,宜其难矣。故同马温公曰:“明不能烛,疆不能断,使朝廷有党,人主当以自咎。”其说韪矣。乃又曰:“不当以罪群臣。”则于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协于理;而奖轻儇、启怨尤、激纷争之害,不可复弭。元祐、绍圣之际,狺狺如也,卒以灭裂国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里,可不慎哉!
    黜陟之权,人主之所以靖国也;格心之道大臣之所以自靖也;进退之节,语默之宜,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踰其度。故人主不审于贤奸之辨,而用舍不决,使小人与君子交持于廷,诚宰相。之所深忧。然小人者,岂能矫君心之必不然者,而胁上以从已哉?则格心者本也,适人者末也。但令崇奢佞鬼、耽酒渔色、牟利殃民、狎宦竖、通女谒之害,一一檠括于宫庭之嗜好;则事之可否、理之得失、人之贞邪,无所蔽窒,而小人自不足以群聚而争胜。若其格心之道已尽,而君惛不知,容小人之相牴啎,则引身以退,杜口忘言,用养国家之福,而祸不自我而兴。故孔子去鲁,不争季孙之权。孟子去齐,不折王驭之佞。在国则忘身,去国则忘世,身之安也,天下之福也。
    如或不得于君,不容于小人,乞身事外,犹且纷纭接纳,进人士而与结他日之援。为忧国计与?适以激国事之非;为进贤计与?适以贻贤者之伤。气盈技痒,愤懑欲舒,且与浮薄之士,流连于山川诗酒之中,播歌谣以泄悁疾,抑或生而有再用之情,没而有子孙之计,树人自辅,悦己者容,乃使诡躁之夫,依附以希他日之进,党祸乃成,交争并峙,立身之不慎也,事上之不诚也,素位不安,害延于国,为人臣而若此,昝亦奚辞?乃曰“不当以罪群臣”,不已过与?
    即其在位之日,道在匡君,而人才之进退,国有常典,官有定司,固非好恶欲伸,唯己所任。一大臣进,而望风饰行以求当于端揆者,千百其群也。言论相符、行止相应者,不使退就衔勒,奚必利民而卫国,特以竞胜于异己耳。苟可以取盈,然且破法而为非常之举,汲引而怀取必之心,则唯以所好者之升沈为忧喜,而君父生民或忘之矣。质之夙夜,讵可云精白乃心乎?
    夫德裕之视宗闵,其得失迥矣。而内不能却崔潭峻、王践言之奥援,外不能忘牛僧孺、杨虞卿之私怨,则使文宗推心德裕,使汲引其所好者置于要地,而宗闵不敢或违也,终不可得。其后武宗亦既独任之矣,未久而白敏中、令狐绹复起,以尽反其局。岂非德裕乘权之日,恃主知之深厚,聚朋好以充廷,而不得志者如伏火石中,得水而爆烈哉?
    夫元祐亦犹是也,皆为君子者进则呴呴、退犹跃跃,导人心于嚚讼而不可遏也。以宰相之进退归人主,以卿尹之黜陟归所司,正己尽诚,可则行,否则止,绝新进之攀附,听天命之废兴,虽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为党?其不然也,而曰“不可以责群臣”也,无惑乎温公之门有苏轼诸人之寻戈矛于不已也。
    〖六〗
    杜牧愤河朔三镇之跋扈,伤府兵之废败,而建议欲追复之,徒为巵言,贻后世以听荧耳。牧知藩镇之强在府兵既废之后,而不知惟府兵之积弱,是以蕃兵重,边将骄,欺唐之无兵,以驯致于桀骜而不可复诘也。且当太和之世,岂独河北之抗命哉?泽潞、山南无非拥疆兵以傲岸者。而欲取区区听命之州郡,劳其农而兵之,散其兵而农之,则国愈无兵、民愈困、乱将愈起。甚矣!空言无实,徒以荧慕古者之听,而流祸于来今,未有已也。
    府兵之害,反激而为藩镇,势所必然,祸所必趋,已论之详矣。乃若杜牧所言有可取,而唐之初制尚可支百年者,则十六卫是已。十六卫以畜养戎臣储将帅之用者也,天下之兵各分属焉,而环王都之左右,各有守驻以待命,盖分合之势,两得之矣。分之为十六,则其权不专,不致如晋、宋以后方州抚领拥兵而篡逆莫制也。统之以十六,则其纲不弛,不致如宋之厢军解散弱靡以成乎积衰也。
    夫边不能无兵,边兵不可以更戍而无固心,必矣。兵之为用,有战兵焉,有守兵焉。守兵者,欲其久住,而卫家即以卫国者也;而守之数不欲其多,千人乘城,十万之师不能卒拔,而少则无粮薪不给之忧。战兵者,欲其遄往而用其新气者也;一战之勇,功赏速效,虜退归休,抑可无长征怨望之情。然则十六卫之与边兵,互设以相济,寇小人,则边兵守而有馀,寇大人,则边兵可固守以待,而十六卫之帅,唯天子使,以帅其属而战焉。若夫寇盗有窃发之心,逆臣萌不轨之志,则十六卫中天下以林立,而谁敢恣意以逞狂图乎?
    唯是十六卫之兵,必召募挑选,归营训练,而不可散之田亩,则三代以下必然之理势,不可以寓兵于农之陈言,坐受其弊者也。就其地食其食,无千里飞挽之劳;就其近属其卫,无居中遥制之病;卫率巡之,所司练之,有司供亿之,皆甚便也。此则唐初之善制,不必府兵而可行之后世者也。以杜牧之时,尤可决行于一朝,非若府兵之久敝而不可再兴者,何也?河朔之叛臣不可遽夺,而内地犹可为也。且自宪宗以来,淄青、淮蔡、西川、淮南、贼平之日,兵不可散,固可移矣;成德、卢龙、魏博归命之日,兵不能罢,亦可调矣。以恩恤之,以威临之,仍使为兵,而稍移易之,固皆不安南亩习于戎行者,又何难于措置之有哉?朝无人焉,虑不及此,而后天下终不可得而平。牧固不足以及此,而漫无忧国之心者,又勿论已。
    〖七〗
    甘露之变,杀生除拜皆決于中尉,文宗不得与知,而李石、郑覃于其时受宰相之命,二子病矣!君子之进退,必以其正;其以身任国家之大政也,必以其可为之时。血溅于独柳之下,而麻宣于殿陛之闲,二子者,誉望素隆,而何为其然邪?曰:此未可以为二子病也。夫二子于此,虽欲辞相而义之所不许也。
    梅福之弃官,申屠蟠之辞召,位未高,君未知有我,且时已敝极而无可为也。留正出国门而宋几危,陈宜中奔占城而宋遂亡,偷免于危殆,以倡人心之离散,无生人之气矣。夫二子者,唐之大臣,而为文宗所矜重者也。天子不胜于宦竖,兵刃交加于扆,掠夺纵横于内省,三相囚系以磔徇,天子之仅保其首领者一闲耳。二李之党,分析以去;裴中立以四朝元老,俯首含羞;二子不出而薄收其溃败之局,以全天子、安社稷,将付之谁氏而可哉?幸而二李之党与宦竖之未相结纳,而训、注始事宦官而中叛之,故仇士良辈无心腹之大臣引与同恶,特循资望而授政柄于二子,是以匪人不进,诛杀止于数人而不滥及。使二子者畏避而引去,宵人乘隙投中尉之门,以骤起而执政,其祸更当何如邪?
    夫二子之受相位而不辞,非乘闲以希荣,盖诛夷在指顾之闲而有所不避也。六巡边使疾驱人京,声言尽杀朝士以恐喝摚穑钍沧∈鹨藻羝浔┖帷S谒故币玻桃匝炱捩畚琊⒄嫱觯鹿谡溃刹晃街页象沏⒕右踪姑雍酰拷鳌⒑嫌紫嗾倌嘉雷洌恍恚炭秃嵝校屑奥砦玻淌ブ咭病Qυ椭苄蟹ㄓ谏癫呔延惺玻凰紊晡鞯靡愿瓷欤病V固咸熘撸蚱淅@亩炖碇渲鹗苛贾桓页眩淖诘靡粤钪眨渥谀苠羝渎遥远邮蓟印pǔn硁之节,恶足为二子责邪?唐无静正诚笃之大臣,李石其庶几乎!覃其次矣。
    〖八〗
    听言以用人,不惑于小人,而能散朋党以靖国,盖亦难矣。虽然,无难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能陈善道、纠过失以匡君德者也;是能决大疑、定大计以固国本者也;是能禁奸邪、裁佞倖以清国纪者也;是能纾民力、节浮费以裕国用者也;是能建国威、思远略以靖边疆者也。如此,则听之而试之察之,验其前之所已效,审其才之所可至,而任之也可以不疑。假不如其言,而覆按之、远斥之,未晚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久抑而宜伸者也;是资望已及、当获大用、而或沮之者也;是其应得之位禄与某某等、而独未简拔者也;是尝蒙恩知遇,而落拓不偶、为人所重惜者也。如此,则挟进退以为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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