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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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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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怀里掏钥匙。我目击此物,心中怦然一动。我不知道他得了钥匙之后,为何又懒于向司文治发起进攻了。
  他十分熟练地打开接待室的门,说:“请坐。”然后提起暖瓶沏了茶。
  他浑身散发着活力。只是在他提壶沏茶的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猥琐的神色。
  “你在搞什么呀?”我冷冷地问。
  “接待!接待上边儿来的客人。办公室里几个人有分工,我简称‘上接待’。倒挺清闲的。”
  我说:“我今年才结婚。”
  “我的小男孩三岁了,胖极了。”
  “孩子他妈妈”我慎慎地问。
  “我爱人她在厂文印室打字。我领你去见见她”
  我便随他去见了。分明是当年政工组长那个胖女人第二。母女如出一模。
  我没敢问那位胖女人的去向。如今工厂里机构繁多。哪里黄土都埋人。
  我触景生情,暗想:沈茂先只有在妻子打字的时候,才能从她那肥肉隆起的脊背上看出几分弹钢琴的风韵吧?
  我向沈茂先问起魏丘的近况。
  沈茂先朗朗笑了:“你还记得有一年他丢了一串钥匙,在车间大墙上贴了一张寻物启事?”
  我点头:“那一串钥匙他到底也没找着。”
  “不知是谁在‘魏’字的左边贴了小纸条儿,成了‘鬼丘’。他真有几分鬼气呀!”
  我不想笑。
  沈茂先接着说:“他现在当烧火工了,管着三个烤窑。你还记得那首歌谣吧?‘烟熏火燎赛仙人,满脸黑灰赛老包’。我总想把他调个好工种,如今我也有这个能力了。可魏丘就是不应声。唉”
  “他还是那样?少言寡语的。”我问。
  “新闻!去年全厂联欢会他代表翻砂车间登台独唱。连唱三首歌儿大伙儿还是不让他下台。最后一首《咱们工人有力量》,灌了个满场叫好。”沈茂先没有用音乐术语来描述魏丘的演唱效果,活像一个毫无音乐知识的听众。
  我不知道再与沈茂先谈些什么。他一个劲地往我的茶杯里续水。如此下去便离上厕所不远了。
  四
  厂长见了我,说:“住几天吧。晚上咱们一起吃饭。你先去洗个澡吧。”
  我猛然想起了那个当年厂长刘金水,就问:“刘金水现在”
  “三种人儿。大前年辞了公职回山东去了。如今听说他当了县农工商联合公司总经理。”厂长轻描淡写地说。
  我向翻砂车间走去。夕阳在前。
  厂道很深长。道边一排木栅墙,我知道墙内是个露天料场。
  远远看见里边站着两个人,正打逗着,无拘无束。
  “我领点铁丝你就这么抠儿啊?老板娘。任霞香任霞香,你在人下才吃香!”一个声音响亮地笑着。
  “死鬼!你以后有了孩子也没屁眼儿!”一个女人尽管称
  不上半老徐娘的嘻笑。
  是杨实强和任霞香。
  我与他们隔着一道似墙非墙的木栅栏。
  他与她仍然在开心地笑逗着。
  如此看来,杨实强似乎打破了昔日所有的图腾崇拜,轻松自然地与这块黑色土地共存着。
  我绕了木栅栏的墙,寻门入了那露天料场。空空无人只剩下了一个露天料场。
  已是下班时分,我径直进了翻砂车间的浴室。景观依旧。只是增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干部,你怎么不到前边那个大澡塘子去洗?”一个年轻的生面孔脱着衣服问我。
  我说这儿好。
  “这儿好?大锤砸铁手端包,造型下芯半猫腰,钢钎清砂用手掏,一群光棍没人要。”年轻的生面孔十分流畅地对我说。
  可能是身上多了几分官气,我就训他:“年轻轻怎么光练嘴?
  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翻砂工。”
  “哟,哟,这是要忆苦思甜呀。”另外几个年轻的生面孔开始起哄。
  “我是你们的大师兄!”我说。
  “兄?凶多吉少!”
  这种“修辞格”太熟悉了,我觉得好笑。
  “你们是跟姜德力学的吧?”
  “卖姜能得几分利!我们没师傅迷踪派。”
  难以对话,毕竟又是一代人了。
  满池氤氲,水却不似当年那么稠了,半清。墙上写着一行淌汗的大字:池里搓肥皂的,罚款二元。却没见有谁胳膊上戴着红箍儿。
  一个年轻的生面孔先于我入水。水热,他不由脱口道:“真烫呀,我操!”
  “你操?给你哥娶的!刚来没几天就学了一嘴炉灰渣子”池水中竟然传出杨实强的声音,咄咄逼人。
  那人不言不语。老老实实泡入水中。
  “你个巴巴手!那么好吃的活儿你还出废品。活该扣你奖金。”杨实强又在教训另外一个说不清是谁的人。
  “你手艺强,你干!”那人弱弱地反击。
  “我干?我干你看着呀?”
  我入水,也不由烫得“啊”了一声。
  “又来了个肉嫩的。”杨实强隔着雾气说。
  我趟着水凑近他,叫了声:“杨子”
  他眨着一双泪流眼,隔着热雾注视着我。
  “是你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我说洗澡。我说来看看大伙儿。
  他便仰面泡在水里,头枕池畔,静默不语。
  “好多人都已经调走了”他缓缓说。
  洗澡的人渐渐走净了。我俩还在泡。
  我觉得澡塘子里少了往昔那种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我又说不清楚。
  我想问他许多事情,我想告诉他许多事情。
  “那铜人儿让侯师傅埋在车间黑砂地里了”
  “噢”杨实强轻声叫道。许久,我才从雾里听见一句话:
  “埋在这儿,也好。”
  “你现在手艺练得很好了吧?”
  “六十六,比他们矮半级。可我每月的奖金比他们的多。”
  我问手艺,他却用工资和奖金作答。
  “真得谢谢侯师傅,看来他最知道我的心思”
  我没有告诉他说是侯师傅怕他犯禁才埋了那小铜人儿的。
  “我现在也带徒弟了。这是一群生瓜蛋子。”他有些得意地说。
  我说你应该进取。
  “废话!你以为就你自己在进他侧过脸来说,像是在教取?”
  训一个“生瓜蛋子”。
  我在热水里烫得十分舒坦。
  他先行出水,问我:“今晚你住高级招待所吧?”
  进来了章立国。杨实强拧着毛巾说:“你又不是德州烧鸡,怎么还泡老汤。”
  章立国不语。我蓦地想起,章立国也该有三十六七岁了。
  章立国在水中与我握手,都是裸体。
  我问:“成家了?”
  他说:“快了快了快了”
  默默无言。于是我想起了姜德力。
  从沈茂先口中我得知姜德力这家伙仍然十分健康活着。据说有一天他突然对世界表示了一个极大的不满:“电匣子里说的那些相声还没有咱这儿的事哏呢。一群白吃饱!哪天咱给他们编几段听听。”
  果然姜德力编了几个段子。忽一日他“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居然贴上邮票把杰作寄给了《群众演唱》杂志社。过了三个月竟发表出一个段子来:对口相声《乐乐呵呵》。年终还被文化宫评了职工曲艺创作三等奖。领了二十块钱奖金,他说是“飞来凤”,满世界发烟发糖像个慈善家。最后还贴进去两块五。
  他说:“这叫赔本赚吆喝,落个心里美。”
  章立国当场为他校正:“心灵美。”
  我从水中缓缓站起,出水便有荷花之感。章立国向我挪近身子,小声说:“这没外人,我跟你说心里话呢。我,我真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真的。”
  我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心里话。”
  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张处长,三年前病故了。”
  他微微一惊,不语。之后才响声说:“这么多年咱也没靠过谁,咱是凭自己努力咱是凭自己努力”说罢就摸出一根细针扎着眉心。
  “我的血太多,得放放。”针下挤出一股黑血。
  我向职工单身宿舍走去。
  路过任霞香的仓库,早已人去屋黑。我已经听说了一件奇闻。前年的前年任霞香竟然以寡妇的身份生了一个孩子在“吃劳保”期间。全厂哗然,又觉得对寡妇难以制裁。愣是让她在厂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帐本上填了个“计划外”。
  是个大胖小子,其父是谁?无考。逼问急了任霞香才说:“瓦尔特!”
  司文治闻讯赶来,只说得四海翻腾云水怒,只讲得五洲震荡风雷激,做尽了思想工作,才把那个目前市场短缺的男孩儿讨了去给他当儿子。他给任霞香送去五百块钱做“产品利润”,并问:
  “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就想让你们大伙儿都知道,老娘养活孩子比那些水灵灵的大闺女不差!”任霞香似乎在向一个大闺女示威。
  翻砂车间齐声反对:“翻砂匠的儿子不能给了司文治!”其中以杨实强的态度最为强硬。最后无奈,就站在冲天炉前高喊:“这回我有个大胖孙子啦,心就放在肚子里啦!”
  司文治打从离开翻砂车间,硬是不敢回去露面似乎他有些惧怕那些黑砂的颜色。
  他是黑砂的忤子。
  我进了单身宿舍,果然魏丘正立在楼道的炉子前煎药,远看像一尊石雕。
  我沉默良久才问:“据说你在生育方面有苦恼?”
  他缓缓移过目光,淡淡一笑:“那是司文治。”“这药”
  “治眼。我看了书,书上说能治好。”沉默。他又说:“本来就是一对的,如今单了。我,我还得把它们凑成一对,不能总这么‘一目了然’。”
  我听了心中十分激动。魏丘终于
  杨实强十分洒脱地走进楼道,哼着一支无名的歌。走近了,他亮声说:“魏丘,又熬翡翠白玉汤呢!”
  之后他叫了我一声:“上我这儿来坐吧。”就脚步咚咚上楼去了。
  我心头倏地一亮,急问魏丘:“杨子结婚了吧?”
  “嗯,就住二楼东头,洗漱间改的。”
  “那女的是谁?!”我迫不及待地问。
  魏丘瞥了我一眼,说:“他媳妇呀。”
  我心中居然毫无根据地断定:丁大铆的女儿!
  满天星星乱眨眼。
  翻砂车间的冲天炉,矗于黑色土地上向天举起火炬红了一个小天。
  恍惚之中,我又听到了一阵悠悠的歌谣声从远处飘来。这是一首《四大大》:
  皇上他爹,宇宙他姥,
  火化厂的烟囱呀,
  翻砂工的雀儿!
  任霞香生下的那个孩子,定是翻砂工的儿子!遗族
  一
  干翻砂要先学徒三年。三年不算长久,粗了手糙了脸腌臢了身子,每月吃四十九斤半粮食,练铁了胃口;肥足,早先不长草儿的地方愈发见了黑茬儿茂盛了裤裆。于是就够了判死刑的年岁十八,公民权了。拚命实践,却出不来真知,才晓得这行当博大精深,越干越觉出是个黑洞,没底。脑浆子磨豆腐,犯着迷糊就临近了满师。出师得考手艺,是公是母牵出来遛遛。三年的修行就在这一时显摆出来,像个抻长之后又加以浓缩的节日。好在一辈子只破一次身,出了师就成人了。心里挺荣誉的,美乎乎的难受。
  这一拨儿出师的,统共仨:金铁萍林志刚还有我。一女两男,不是个理想的比例,使人担忧日后的火并。再添一个女的就齐了,凑成两套,人们都这么说。
  “双”是翻砂场上的吉利数字。干活儿用的砂箱,大多成对配套。一扇儿下箱必配一扇儿上箱,好比一个母的配上一个公的,合在一起铸出活儿来。而翻砂场上那些光棍儿则被称为“独扇儿”,属苦命之人列。
  车间头儿名叫吴大边,人们都叫他吴大队长而不叫吴主任。
  这称呼使人想起每天在村里当当当敲钟招唤大伙儿下地干活儿的那路人物,就好象我们都是荷锄耪地的庄户小子,吃工分儿。
  翻砂工确实只比庄稼汉脑袋上多了一片屋顶,都是汗珠子摔成八瓣的革命者。
  吴大队长挺仁义,早般儿就放下话来:“发薪的头一天,考你们仨!”
  我翻月份牌一看,天呀!十三号。好在翻砂场不讲洋例儿,都是正宗汉室,认和尚不认神父。
  翻砂场上干活儿的有一百多号人,一撮撮一簇簇分散在四处,淹在黑砂地的褶印里一招一式干着苦大累的活计。在这里当徒弟是不大容易的,却也能享受几分优待。遇见红事,娶媳妇的人决不收徒弟的礼,到时候你扛着个脑袋去吃去喝就是了,还可以充小辈儿跟新娘子胡闹一番。素常耍手艺把活儿干砸,也没人跟你上论。好象学徒的三年里你根本就不算人数。一出师里外全黑了,挣命去吧。
  我一个人干小件活儿,铆足劲筛出坟头般一堆备砂,估摸着够用了,就去东边大件活地上找林志刚,谋划出师的事。想起十三号那天我就惶惶然,真想喝碗糨子粘牢这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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