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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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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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在那儿扔着,”丈夫边说边用脚尖踢了一下那个空澡盆。他虽然不是故意踢的,但听起来像是故意。“它在那儿扔着,”他说,“看起来谁也不想要它。我就拿来了。它总会有点儿用处吧。’
  “哦,”她有点儿疑惑地说。
  那个捡来的孩子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蜷缩在那儿,似乎是为了躲避天上的星光。
  “不管怎么说,”妇人说,“我们到家了。”听声音,她被这笔“不义之财”搞得精疲力竭了。
  “把你的手递过来,”她对男孩说。声音重新变得昂扬起来,但也带着一种危险的命令式的口吻。“你自个儿就能跳下来,是吧?你该明自,你已经挺大了。”
  “他当然能,”男人说。他正来回踱步,绕开澡盆,跺着脚。“他壮得很。”
  于是男孩照吩咐,朝他们跳了过去。他们跟皮博迪道过晚安,匆匆忙忙穿过黑沉沉的夜幕,经过一株枝叶丛生的玫瑰,走进一幢房子。
  走进那幢房子里面的一个房间以后,妇人放开孩子的手。那屋子因为一直门窗紧闭,非常憋气,伸手不见五指,一片跌跌撞撞的声音。这时,艾米只想着让自己重新熟悉这个“窝”。她在那温馨的黑暗中呼吸着,感到一种慰藉。“哦,我要和他聊一聊,”她在心里说。“不过要等一会儿,抓着他的手,坐在床边,讲讲动物的故事。”她已经知道了她将要捧在手里的那张小脸的模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大害怕再失掉他了。眼下她只想着找东西。找火柴。
  男人和女人都在屋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火柴在这儿,斯坦,”她说。
  然后,他点着了灯。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铁炉子,炉膛里是些死灰。
  “这是厨房,”男人说。他半开玩笑地、痉挛地用胳膊肘往里面指了指。
  说话的声调不像他。他只是觉得说说话向这孩子解释点什么是他的责任。
  然后,他出去小便,把澡盆放在一间小棚屋里。它就静悄悄地搁在那儿。帕克夫妇总是为这个澡盆感到不安。
  女人带着一种权威和宽慰,在她“失而复得”的屋子里来回走着,放着、挪动着一些东西,开始和那孩子谈话。没有她应该有的那种直率和温情,只是谈话。
  “我们要在这儿给你铺张床,”她说。“他一会儿就给你拿一张折叠床,然后给你找床单。不过,我们先得吃点儿东西。还有点冷牛肉。你喜欢、吃牛肉吗?”她问道。
  “喜欢,”他说。
  “有的人爱吃羊肉。”
  “我吃过一次猪肉,”男孩说,“上面是一层烤得很好的脆皮。”
  “也许是你爸爸养了口猪,”女人说。她很细心地用盘子和叉子摆出一个图案。
  “是汤普森先生宰了口猪,给了我们一些猪肉。”
  “啊,”她边说边留神听着。“汤普森先生给的猪肉,是吗?”
  可是男孩又把自己封闭起来,显得十分谨慎。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从乌龙雅那家肉铺外面开始,重新创造一个自我。
  很快他们便都坐下,保持着各自的静默,吃起东西。男人和女人咀嚼着食物。他们用一种满意的眼光瞅着屋子里的摆设。他们都不再去想那些让人兴奋得或者让人羞愧得难以承受的事情。在这个房间里,许多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双手制作的、磨损的。这是些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事物。
  但是这些东西哪一样都不属于这个男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他那份牛肉和一些在牛油里很快炸好的凉土豆。他坐在那儿,看起来很瘦弱。过了一小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玻璃,半遮半掩地拿在手里坐着。
  “那是什么?”吃过东西,他们心满意足地问道。
  “是块玻璃,”男孩说。
  “可怜的孩子,”女人在心里说。“我要跟他说话。不过,呆一会儿再说。”
  她不得不排遣那些令人伤心的回忆。至少要排遣一点儿。
  男人想起他的奶牛。但是在他心底,依然涌动着那浑黄的洪水,浮现着被洪水堵住了的房门,还有那架扔在“孤岛”上的缝纫机。
  “啊,”他说,“不知不觉快到挤奶的时候了。”
  于是他们一起开始上床睡觉。小男孩按照他们的吩咐,在厨房里睡。他什么都按他们说的去办。
  “晚安,斯坦,”女人说。“啊,这一天!”她把唇贴在他的唇上。她是他的妻子。她的唇湿润润的,那么熟悉。当他用肘子撑着久起身子,去吹蜡烛的时候,又想起他在船上坐着时,岸上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女人黑乎乎的身影;想起有一回,他急匆匆走进家门时,那个白中泛绿的影子,以及白玫瑰落在妻子大腿上的阴影。他很快就丢开这些念头。他累了,很容易变得烦躁。
  “是啊,”他打了个哈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还有这个孩子。你看这孩子还可以吗?”
  现在,无法排遣的悲哀淹没了这个刚刚亲吻了丈夫的嘴唇、向他道过晚安的女人,她闻着蜡烛熄灭之后灯芯散发出来的难闻的气味。
  “我不知道,”她说。
  她在床上躺着的姿势简直让人不能忍受。
  “你非要把他带回来,”他责备道。
  她并没有感觉到曾经爱过丈夫这个男人。她已经忘记站在河岸上的那个时刻——他们升腾而起,从眼睛钻入对方的心灵。她期望被一种永恒的爱所充实。
  “是的,”她躺在黑暗中说。“是我的错。我把他带口来了。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啊!”
  这话丈夫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进入梦乡。
  然后,她很敏捷地、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好像这个夜晚之前好久她就拿定主意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行动。她穿过清冷的卧室,径直向厨房走去。
  “你在干什么呢?”她温柔地问。
  厨房里,炉子里还有火。男孩侧身躺着,透过他那块玻璃,看正在熄灭的炉火。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瞧她一眼,尽管对她的到来表示认可。
  “你还玩这破玩意儿,”她说。她穿着睡衣在床边坐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是教堂上头的,”他说。
  “这么说,你们家离教堂不远?”
  “不是。这是后来的事儿。我和别人走散以后。在柳树林附近。我以为我要死了,”他说。
  “你是和家里人呆在一块的吗?”她问道。
  “我不记得这些事了,”他有点儿圆滑地说,仍然拿着那片玻璃照着玩。她看见那块玻璃给他的面颊涂上一层颜色。他移动玻璃的时候,皮肤上就出现一块流动着的鲜红的光斑。
  “这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她说道,用手抚摸着他,但是不抱多少希望。
  “你在这地方干什么?”孩子问道。
  “哦,”她说,“我住在这儿呀。这是我的家。”
  但是她觉得皮肤一阵阵发冷。她对她的这些家具什物又有点把握不住了。
  孩子望着她的手。那只手毫无目的地搁在他的胳膊上。看来,她还得学习学习,才能知道该跟这孩子说些什么。
  “你不想照照这个吗?”他问道。“这是我从一个窗户上砸下来的。”
  “砸下来的?”
  “别人谁也拿它没用嘛,”他说。“我想拿它照着玩儿。”
  显然,这是他的玻璃了。
  “一开始,它掉进水里了。可我硬把它捞了上来。你知道,教堂里头都是水。”
  她拿过那块玻璃,放到眼前,整个房间立刻沉浸在一片鲜红之中,还在燃烧的火炭成了一块散裂开的金子。
  “我给你讲讲那座教堂,”他说。“那里面还有鸟呢!都是从窗户上的窟窿飞进来的。那天,我大部分时间在那儿睡觉,躺在长椅上,头底下枕着一块人们跪上去做祈祷的什么玩意儿,一种坐垫吧,不过那玩意挺扎人。鱼就在教堂里游。我还用手摸了摸一条鱼。书在水上漂着。你知道,水流动,漂在上面的东西跟着流动。”
  “是啊,”她说,“是这样。”
  现在,当她在想象之中跟那小孩一起蜷缩在教堂里的靠背长椅上的时候,透过那块玻璃片看见的紫红色的洪水把她抓住了。那洪水里有死去的人和牲畜。一株株柳树下面,甚至有人的脸漂浮着。
  “你做祈祷了吗?”她问道,从眼前拿下那块玻璃。
  “没有,”他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祈祷词了,在那座教堂,再也不会有什么祈祷了。”
  他们相互凝望着。拿开那块玻璃,他们的皮肤又变白了。
  “听我说,”她说,她的声音又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到现实中了。“你知道,你可以住在这儿。如果你愿意。这就是你的家。”
  “不,不是,”他说。
  她把那块玻璃放到床罩上。
  “你最好睡吧’她对他说。
  她又变成一个有点笨拙的年轻女人,怀抱着一种从别人那儿学来的自信。她的声音本来应当充满热情,发自内心深处,但现在却刺耳,又显得浅薄。她不得不用这种声音表示她的意见。
  “明儿早晨见。你不冷吗?你知道,你得增加营养。你太瘦了。不过,食物会把你吹起来的。”
  那男孩看起来不想再跟她说话了。他把脑袋枕在胳膊弯上,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她不会赢得这孩子的信赖。于是她起身走开,从那束仍然缠绕着她的红光中走过去,从那座被水淹了的教堂里已经归于沉寂的祈祷中走过去。她回到她的房间,和睡神搏斗一番。
  但是,她突然看见丈夫穿起了裤子。玻璃灯罩里的灯光很黄,平稳而柔和。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问道。
  “该起床了,”他说,声音像腰带抽打似的,没有一点柔情。“弗利兹已经从院子里走过去了。”
  实际上,她也听得见水桶那熟悉的、吱扭吱扭的声音,还有公鸡吵人的、让人无法再睡的啼鸣声。
  他们要去做那些必须做的事情。皮肤接触到早晨的空气和水都有一股凉意。他们都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在屋子里转过来转过去,各干各的事情:梳头、结辫儿、穿衣服。很明显,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有什么有色彩的片断。他们轻手轻脚地快步穿过厨房,从那个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熟睡的小男孩身旁走过。他们只是瞥了他一眼,好像生怕打搅了他似的、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院子对面的牲口棚里,一盏风灯的光亮之下,那几头母牛的屁股影影绰绰,还有瘦小的德国老头那张脸。他等着向他们报告事情,听从吩咐。母牛嚼着草料。唾涎的气味以及母牛的喘息,盖过早晨清冷的空气,升腾起来。女人和两个男人坐在木墩上面,膝盖中间夹着奶桶,准备开始他们例行的“仪式”。
  “雨停了,”德国老头边说边挤着刚抓到手里的奶头。
  “是呀,”斯坦·帕克说,“真停了。”
  他用一块布擦了擦那头青灰色的母牛的乳房,然后把布挂在钉于上。
  “我知道要停的,”老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弗利兹?”艾米·帕克问。
  “哦,”他说,“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
  然后,便是牛奶挤进奶桶时发出的音乐般的声音。
  “洪水怎么样?”老头问。
  “洪水太可怕了,”艾米·帕克说。“斯坦比我见得更多。我只看见一点儿。有的人失去了一切。”
  老头咂了咂嘴,那声音盖过了柔和的挤奶声。
  “我们带回个澡盆,弗利兹,”斯坦·帕克对他说。
  “是斯坦捡的,”妻子说。
  然后,他们坐在那儿,挤着一头头温驯的、个头挺大的奶牛那富有弹性的乳头,让牛奶射进桶里。
  斯坦·帕克一双脚生了根似地踩着干净的砖块,等妻子给他讲那个捡来的孩子的事情,可是看起来她还没有讲这件事情的意思,或者还没到时候。
  他们坐在那儿挤着牛奶,一层泡沫已经急不可耐地溢上艾米·帕克那只桶。这是个没完没了地挤奶的早晨。挤完之后,两个男人丁零咣啷地装着奶罐。母牛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漫无目的地凑在一起,已经挤瘪了的乳房在大腿间晃荡。然后,她从牛棚的围栏里跑出来,穿过院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那幢房子跟前。她气喘吁吁,在心里说:现在,他的一双眼睛该睁开了吧。她要对他说许多事情。在早晨明媚的阳光照耀之下,有可能完成夜里遭到拒绝的事情。她可以用爱的力量,强迫这孩子留在她的家里。
  她放慢脚步,以免看起来太蠢。而且尽量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做出一个微笑。可是走进厨房,她一眼看见那张窄窄的床上床单摊在一旁,冷冰冰一动不动地扔在那儿。她也没有费神去喊那孩子。她看见那块红颜色的玻璃,已经在床板上压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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