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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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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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希尔太太没有人帮助,就已经站起来了,做了一个她因之而闻名的姿势,说道;“怎么?我们以前见过面?”
  “没有,”艾米·帕克说。“确切地说没有。你骑着一匹马沿着大路走。一匹黑马。你穿着一套女式骑装。我想是墨绿色的。反正是深色的。”
  “我确实有套深绿色的骑装,”菲希尔太太兴致勃勃地说。“穿上它显得非常潇洒。我骑着马到处游逛,也经常应邀到乡下别墅里住些日子。可我对你提到的这条路役有特别的印象。一个人不能把一辈子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都记住,帕克太太。”
  “我就能,”艾米·帕克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我能。”
  “这该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菲希尔太太反驳道。
  艾米·帕克站起来的时候,往事的回忆使她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也显示出她的一种思想风貌和高度。
  “你还记得那场大火吗?”她得意洋洋地问道。“那场丛林大火?那幢烧着了的房子?”
  这两个女人似乎被用符咒召唤而来的火的音乐激动起来。
  “记得,”菲希尔太太说。
  艾米·帕克的情绪本来还会更加炽热。从青年时代以来,她就不曾这么激动过了。可是那另外一个女人却情愿事情赶快过去,生怕她被烧成灰烬。
  “那大火燃烧的样子也有让人振奋的一面。”她说,竭力摆脱往事的回忆,“你知道,我差点儿烧死在那场大火里。幸亏有人把我救了出来。”
  “我想,我刚能记住格兰斯顿伯里那场大火。那时候,我还很小,”塞尔玛·福斯迪克说。
  “你应该慈悲一点儿,别把这个事实说出来,”她们被迫走出来的时候,菲希尔太太笑着说。
  艾米·帕克没来得及换鞋,穿着拖鞋跟在她们后面。她想起那个头发被火烧焦的丑姑娘。
  总之,她怎么也不能把马德琳一直留在她脑子里的那个可爱的形象完全排除掉。可见,已经消耗殆尽的诗意,必须从体内排除出去。如果需要,一定把那形象作为苦涩的东西除掉。
  “格兰斯顿伯里在那边的什么地方?”菲希尔太太站在台阶上说。在这个清冷萧索的花园旁边,她蜘橱不前了。“我们能从这儿看见它吗?”
  从后面看她要更老些。
  “现在看不见了,”塞尔玛说,“树都长得很高了。”
  菲希尔太太似乎要踮脚尖,就好像她的肌肉还像先前那样结实。福斯迪克太太连忙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肘,她觉得还是不这样看为好。
  塞尔玛·福斯迪克已经变得相当温和了。她可以爱那些依赖于她的人,她可以从弱者身上承袭一种力量。
  天空下面——那天空像朵丁香,是淡紫色的,云霭还未退尽——女人们沿着那条破砖头铺成的小路慢慢地走着,小路上生出一块块黑天鹅绒小垫子似的苔藓。除了几只叫声清脆的小鸟,花园像这三个女人一样寂然无声。一方面是这两个要离去的女人,她们似乎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不过,如果时间允许,或许会意识到的;另一方面是一个还要留在这儿的人。与别人相伴,她虽然很不自在,可是此刻,甚至连这种不自在也不能放弃了——她就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养成了这个习惯。
  不一会儿,一个老头从花园那边走了过来。他在树枝下面弯着腰,还不时分开灌木丛的枝叶。他穿一条蓝颜色的裤子,裤脚皱巴巴的,身上的衣服宽松而舒适。他满脸皱纹,在阳光下现出桔黄色。这位皮肤粗糙的老人跨过潮湿的土地走过来。从他踩过的泥土中,升起一股潮湿的气味,但并不难闻。
  艾米·帕克伸长脖子。她的眉毛闪闪发光。奇怪的是,这眉毛仍然密而黑。
  “这是我的丈夫,”她说。
  老头走过来的时候,塞尔玛吻了吻他。因为她总是尽最大的努力使自己做得像个女儿。菲希尔太太将那只戴手套的手向他伸了过去。他们都站在已经变得微弱的金色的阳光下面。斯坦·帕克似乎并不想看这个陌生的妇人,却把这一点归罪于那落日的余辉。
  “你上哪儿去了?”妻子生气地问,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
  “在那儿,”他说,朝太阳眨了眨眼睛。
  显然,他的意图是不想多做解释。
  “我在烧一堆垃圾。”
  确实有一缕青烟正冉冉升起,还飘来一股烟味儿,几条淡淡的火舌在树枝背后摇曳。
  “我的丈夫点火是一把好手,”艾米·帕克说。“我想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嗜好。一旦点起来,就站在火堆跟前,瞪着眼瞅那燃烧的火。”
  她本来想从中挑点儿毛病,可是想起丈夫的优点,便作罢了。于是他们一起站在这位陌生人面前。他们在一起。她心里想,这人还像先前一样,让我捉摸不透。
  “这味儿可真好闻,”菲希尔太太真诚地说。“这是冬天的气味。这儿的一切都是可爱的,简直没有穷尽。”
  “你养蜂吗?”她突然向老头转过脸来问道。
  那一轮火球似的落日和那小小的跳跃着的火舌在他们身上抹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不养,”斯坦·帕克说。“说实话,我甚至从来没想过这事儿。”
  他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因为觉得很奇怪她居然会向他提问。他打量着她那张皱巴巴的脸。那脸上,一双眼睛仍然很灵活。
  “我真希望能养蜂,”菲希尔太太说。“我知道这事儿不大合乎道理,可是我喜欢走出去,打开蜂箱,瞧里面那些熙熙攘攘的蜜蜂。我知道它们不会加害于我,哪怕它们都飞到我的手腕上。我不怕它们,那简直是可爱的、黑色的活的金于。可是现在太迟了。”
  这说的是些什么话呀!艾米·帕克问自己。金色的火焰所表现的力量太强烈了,她感到一种折磨。不过没有理由设想斯坦把这个女人误认为火光,或者把她的说话声误听成是蜜蜂的嗡嗡声。
  尽管他站在那儿微笑。
  “蜜蜂养起来费事,”他说,“会得病,还会死呢!”
  “这么说,你是那些人中的一位了,”菲希尔太太说。
  尽管她到底怎样看他还很难说。
  塞尔玛·福斯迪克把衣领竖了起来。她说:“要是总这么站在潮湿的空气里,我们也都会得病死掉的。”
  那是对离她而去的人们说话时的声音,有一种甜甜的娇嗅。
  说完,她便领着她的朋友走了,生怕她们此次来访最终是一次成功,而没有她的份。菲希尔太太坐在汽车里,朝窗外微笑着。她本来想说点儿什么,说点儿分手时让人难以忘怀的话,因为这是她的习惯,可又说不出口来。她那张干瘪的脸在帽子下面一动不动。真奇怪,这些蜜蜂居然带着如此的激情钻进她的脑袋。它们肯定是钻进去了,它们本来也应该做作一番,可惜不会。现在当她惊讶地望着朋友的双亲居住的这座四四方方的木头房子时,那种对于错过了的某种可能性的可怕的留恋之情咬着她的心。所有解决办法都从她心底逃遁而去了。有一次,在她解雇了的那个女仆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她在一张松木梳妆台上看见一本关于做梦的书。她如饥似渴地、很快地阅了一遍,身上戴的那些珠宝在发黄的纸张上晃荡。她想从中找出一种含义。后来却大笑一场,把那本名不副实的小册子撕了,暗自庆幸没有让那些憎恨她或者尊敬她的人看见。
  现在,为了找到精确的含义,她望着老两口的脸,特别注意看老头那张脸。既因为他是个男人,又因为他那桔黄色的皮肤有一种静静的火的光辉。但是他没有看我,她心里想。她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把那只戴手套的手搁在汽车的车窗上,就好像再向前挪动一下,她就会俯过身去,翻开他的眼皮。那样,他们就可以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了。
  可是,她被那辆汽车拉走了,穿过那堆正在熄灭的火冒出的缕缕青烟。那火是他烧垃圾点起来的。她意识到,生命只能触摸,不能融合。即使在那燃烧着的楼梯之上,他们早然不时紧紧偎依在一起,目光所能触及的也只限于眼球细微的血管。
  艾米·帕克碰了碰她的丈夫。
  “天很冷,”她说。“我们回去吧,斯坦。待在这儿对你的腰设好处。还有我的腿。”
  她甚至喜欢把他的疼痛和自己联系起来。
  “我很高兴,她们总算走了,”她说,打了个呵欠,活动了一下牙床。“你不高兴吗?不过,你那阵子还没来。她是个让人快活的女人,还说了些可笑的事情。”
  客人走了之后,她沿着那条小路慢慢走着,身上穿着一件旧羊毛外套,十分舒适,还不时摩挲着她早已熟知的什么树的树皮.直到恼怒地想到她的丈夫还一直没有说话。
  “她做姑娘时来过这儿,”她小心翼翼地说。“她是这么说的。住在我们这个地方什么人的家里,斯坦。”
  可是丈夫又犯了他那个老毛病,不答话,也不露声色。艾米·帕克“血气”尚存,立刻爆发出来。
  “不过她现在老成什么样子了,”她笑了起来。“吃烤饼时,奶油抹了一嘴。当然,她很快就擦于净了,可是已经有人看见了。”
  “如果在这个地区,她就只能是住在阿姆斯特朗的家里了,”斯坦·帕克说。“你注意她的头发了吗?是红色的。”
  “那是自己染红的,”艾米·帕克因为知道底里而冷冷地说。“有的女人就这么干。”
  你的头脑这样简单,或者你真是这样简单吗?她问自己。因为得不到回答,便走进那幢房子。
  他跟在她身后。这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地方。薄暮时分,他对一切都怀着感激,对于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并不询问。夕阳火一样的余辉只剩下一线鲜红。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在那幢燃烧着的房子里,会有震颤着的竖琴和姑娘的头发。




第二十三章

  那些不愿意和死神发生任何瓜葛的人,很快便对帕克老两口实行了“回避政策”。他们四处走动,就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很可笑,他们也许连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听到。于是那让人讨厌的死神开始对失去亲人的人们挤眉弄眼了。他们甚至对这两位使他们免于尴尬地表示一番同情的老人行些善举,给他们送点小礼,给他们跑跑腿。尽管这使他们感到有点儿怪。
  后来,帕克老先生从报上读到案子的调查工作开始进行,读到他儿子死了的消息。
  老头光着脑袋,站在一片寒霜之中。他是出去取早晨的报纸的。刚瞥了一眼,就看见关于这个名叫雷·帕克的男人在某家夜总会被人开枪打伤肚子的报道。他已经死了。
  是雷。雷死了,在这自花花的寒霜里,在这同一条细长的小路上。雷,他心里念叨着,手里拎着那张报纸,就像生出一只翅膀,扇动着。他向那条路眺望,路空空荡荡。他又读那张报纸,读关于已经发生的这件事情的报道。或者向四周张望,浑身颤抖,想叫什么人过来问一问他们读没读到这个消息。
  当然,除了帕克夫妇老两口,别人早就知道这个案子了。只是一有泄漏秘密的迹象,便都溜之大吉。
  那天晚上,雷·帕克到比马路路面还低的住宅区。他的裤子紧紧地绷在屁股上。临死时,他块头很大,不过肌肉松弛。嘴巴肥厚,嘴角下垂着。他漫不经心地走着,在软乎乎的、灰颜色的台阶上走着。这一带他熟得就像在自己的家。那下面的屋子里,有的女人在涂脂抹粉,有的在梳头,把一团团梳下来的头发扔到灰蒙蒙的桌子下面。这已经是灯火阑珊的时分,大张着嘴巴打呵欠的人不会把嘴闭上,只能张得更大,直到你看得见他嗓子眼里闪闪发光的小舌头。谁能想到,就在这儿,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这桩事情。音乐在高低不平的槽沟颠簸盘旋,更明晰,也更富于个人色彩,一如锐利的手钻。
  雷径直去找罗拉。这期间她跟他同居。她穿着那天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罩衫。罩衫还散发着洗衣剂的味道。不过那上面的酱油点子可是刷洗不掉了。杰克·卡赛迪在那儿。他捧着一本书,还有别的什么。他还带来一个谁也不曾认识、谁也不会认识的家伙。还有几位姑娘或是妇人。她们都拎着小手提包,都只有教名。他们已经在满满一碟子烟灰和一杯杯啤酒前坐了好一阵子了。罗拉显得神情紧张。
  大伙儿又说又笑,问杰克·卡赛边关于某人因一位朋友的出卖而必然发生的那件事情。雷·帕克倚在一张桌子上,俯身向前,和罗拉说话。他心里纳闷,要是走进这个屋子,第一次看见她,他会怎样看待这个女人。也许觉得她非常讨厌。可是现在,她对于他已经是不可缺少的了。罗拉和雷说话的时候,把头扭向另外一个方向。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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