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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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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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他说了。
  维迪亚说:“这人是个无名小卒啊。”
  我又提到另外一个名字。
  维迪亚说:“他,谁啊?他是哪根葱?”
  我又跟他讲了第三个名字。
  维迪亚说:“那是仿冒品啊,老兄。全都是些假货。他们根本连边都沾不上。”
  “可是,他们对我都挺好的──我是说,他们给我文章写。”
  “当然。你写你的文章。你忙你的。你从来不缺点子。不过这些人会榨光你的精力。你跟他们见过面以后,总是累个半死,不是吗?”
  “我想是吧。”不过,这又能证明什么?每次我跟维迪亚见过面,我也总感到虚脱啊,有时候,我还会头痛,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们要吸干你的精神。”
  一听到“吸干”这两个字,车厢角落里坐着的薛尔伯恩学校教师,从书中抬眼掠过我们,随即又赶紧捧着小书,堵住脸孔。


伦敦午餐行(2)


  “他们会毁了你,”维迪亚说,“他们都在玩弄艺术。我跟你讲个故事。你提到的第一个人”──维迪亚巧妙地避开,省去指名道姓──“那人没有半点才华,偏偏还写了本小说,‘我是个小说家’──纯粹乡下人土风。他出身小地方。他写些假仙小说。不过在玩弄艺术罢了。他还写了另外一本──讲些农民、土里土气的。可是,他住在伦敦。他只是新闻报道而已。接着,他就打算移到更大的圈子里,还是在玩弄艺术。他那个乡下老婆就很不开心。她还以为他是天才。她不晓得他只是在玩弄艺术而已。后来,他跟女人胡搞,给人家捉奸在床。这是他的天赋人权。他是艺术家啊,小说家啊,他可以做这种事情的。可是,他的老婆就绝望透顶了。结果就自杀了。为什么呢?”
  现在,那个学校教师坦坦白白地张口结舌,我也一样。
  “因为他玩弄艺术的关系。”
  平畴绿野,甚至比非洲夏日田野还绿,车窗外的树丛快速退移,一段跳跃的风景带。乌鸦振翅飞起。
  “不要玩弄艺术。”
  我们停在安多佛。无人下车。一个女人上车,落座在我们车厢里的最后一个座位,当我开口响应时,仿佛吓了她一跳。
  “我会谨记在心的,”我说,“我到处都看到《自由国家》这本书。”
  “真的吗?恐怕我对出版商铺书一点也没兴趣。”
  “这本书一定会登上布克奖最有希望得奖书单的。”
  “什么奖来奖去都是骗人的。我反而觉得美国人的想法很正确。专心卖书就好,甭在那边费事找人给奖了。”
  “我是说,你真有先见之明,预先就看出东非印度人迟早要给撵了出去。”
  “这本书很重要。”
  “不晓得他们在东非怎么看待这本书。”
  “那个汤米·马黑鬼不会喜欢的。”
  坐在角落的男人再度抬眼望来。
  “不过,这实在是一本大书。”
  列车行经巴辛斯多克附近一座桥梁时,桥下石墙上写着历历分明的大字:禁止有色人种移民。
  维迪亚直直地凝视前方,说:“你跟康诺特订了张桌子吧?喔,好。”
  到了滑铁卢站,众多旅客下车,车厢顿然空荡无人,我们就要下车时,我一眼瞥见,先前我以为是个学校教师的那个男人,手上那本布面褪色的小书,遗留在车厢角落的座位上。没错,我的臆测无误,他果然是个学校老师。那本书是西塞罗的《演说精选集》,拉丁文文集,扉页上无人签名,页缘上倒是用铅笔写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维迪亚说:“我们把书拿到失物招领处吧。”
  一路往失物招领处走去时,维迪亚信口诌起,想像中书主跟别人的对话。我的书掉了,我很确定。接着,你怎么不去失物招领处问问。说不定,有人捡到你的书,送过去招领。然后,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接下来,我们一定要过去看看。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我们将书留给失物招领处的办事员,他座位周围全是些雨伞跟外观不祥的包裹。
  维迪亚手上也有书要卖。我们就先规划路线:先搭出租车到贾斯东书店,再上烟草商店买一罐玩家海军棋,接着去通讯社,然后再坐出租车到卡洛斯广场的康诺特。我发现,两趟出租车资都叫我出钱时,微微略感困惑。
  康诺特的门僮,头戴高顶丝质礼帽,穿着黑色带披肩的阿尔斯特大衣,接缝处镶着绿色滚边,两颊通红,鬓角飞张。门房两撇仁丹胡子,机警不懈;裹着长礼服与条纹长裤。玄关附近一尊花瓶里插着鲜花。酸蚀雕刻镜面闪闪发光。这一切狄更斯式的表现在指明,康诺特可不是等闲消费之处,这是个昂贵的地方。
  侍者在玄关迎接我们,领着我们进入烧烤用餐室一张餐桌旁边坐定。侍者带有英国人颐指气使的态度,一面阿谀卑从──同样糟糕的征兆。菜单送上,维迪亚要来酒单。他捏拿着酒杯,调到正确角度,极端专注地端详着酒单,足足长达一分钟。他似乎已经胸有成竹,选定要点哪一瓶,接着他抬头看着我。
  “你在这里会有发展的,”他说,“麦克·瑞特克里夫非常欣赏你写的书评。”
  瑞特克里夫是《泰晤士报》的文学编辑。
  我说:“可是,我讨厌写书评。”
  “他们总是要你判定一本书。所以说,书评里一定要归结到某些结论。大部分人即使把一本书从头到尾都看完了,还是不晓得自己究竟对这本书有什么感想。”


伦敦午餐行(3)


  酒侍者走到我们桌边。他穿着一身黑,脖子上一圈金链子,乍看还可以混充某个佩戴纯金官衔名牌的市镇首长。他看维迪亚手上还夹着酒单。
  “您决定要点酒了吗,先生?”
  维迪亚对着我说:“咱们来瓶货真价实的酒。咱们来瓶经典佳酿。一瓶勃艮第白酒。”他手指头点在他的选择上,“第七十八号。”
  “非常好,先生。卓越的选择。要我现在就上酒吗?”
  维迪亚点点头。桌上随即搁上一只水珠凝结的银桶,酒瓶旋开,软木塞细细品闻。那是一瓶普利格尼─蒙特拉歇。维迪亚吸啜少许,就将酒液运到嘴里齿牙周边品尝。
  “好酒,”他说着,“风味丰富。这一类的葡萄藤根扎得很深。才会有这么复杂的味道──你尝到白垩土的味道了吗?”
  我也啜了一口。白垩就该是这个味道吗?
  我问道:“这酒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拿起酒单,佯装做寻找酒名的样子,匆匆浏览过价目。这瓶酒竟然要价十一英磅。我即将交稿的书评,税后不过只有十英磅。
  “你们加州酿酒葡萄藤子的根就浅多了,降雨过多的缘故。这样也不坏──各有千秋。你体会一下这两种酒的不同。这些法国酒的根扎得深哪。”
  侍者推来一辆载满牛肉的小推车。车上盛着每逢星期四的“午宴餐点”,烹煮过的牛腿根肉。维迪亚挥手叫人推走。我心想,假如我点了兽肉佐餐,恐怕会对维迪亚不敬,只有转而盯着“波淞”(Poisson,法语“鱼”)看。这本菜单多半是法文写就的。
  “英国文坛会征募新人,”维迪亚说,“这一点,不是那么广为人知。他们总会提拔新人。他们会腾出空间来。这里的文坛没有排外专属性格──而是像选秀一样。”
  侍者在他身后徘徊,可是他故意视若无睹。那人让我心里发毛。
  我的手指指在杏仁烤鳟鱼上,说:“我来一份烤鳟鱼吧。”
  “要不要点些开胃菜呢?”
  “龙虾浓汤。”
  侍者一一记下的时候,维迪亚说:“这个主意好。我也来一份龙虾浓汤,接着再上蒙地卡罗鳕鱼丸。”
  “蔬菜呢?要不要我帮您准备一份什锦蔬菜?”
  维迪亚说:“那样就太好了。”他又啜了口酒,吸咂通过他的牙龈,接着说道:“像你本身这样的作家,即使是美国人,还是可以成为英国文坛新血,然后,你就加入了他们。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选上你。我想,情势早就已经为你开展了。你的名声也逐渐壮大。下一步就全看你自己了。”
  “罗伯特·洛威尔也经历过同样的过程吗?”
  “我认为洛威尔狡诈虚伪,你不觉得吗?”
  这个时候如果提起,他还一度客居洛威尔的纽约住宅,未免就太不识相了;好几封维迪亚寄给我的信上,也将洛威尔家当作回信地址呢。维迪亚还帮《倾听者》杂志专访过洛威尔。我在写书搜集资料的时候,也读过这篇访问。
  “他的诗非常好,”我说,“《疲惫男爵的城堡》、《生命研究》。”
  维迪亚说:“我很确定,要我去评审美国人的诗,我一定是个蹩脚的裁判。”这是他的讲法,表示说他讨厌洛威尔的诗。不过,他专访的文章里可没这么说。
  侍者端来我们的龙虾浓汤。吞咽几口之后,我说:“可是,洛威尔也很疯狂,不是吗?”
  “他可一点儿也不疯。”
  “你认为他是个骗子。”
  “彻头彻尾,十足的大骗子。”维迪亚专注在他的汤上,他汲饮斯文,连握持汤匙的角度都详加考究。
  我说:“他进进出出精神病院,满嘴巴唧唧喳喳的。”
  “他装的,”维迪亚说,“如果有人要实现自己的幼稚症幻想,医院就是再好不过的场所了。”
  “他的住院诗读起来挺吓人的。”
  “我对他的住院诗一无所知。我该找来看看吗?”
  “那就看你自己怎么决定了。他的太太,卡洛琳夫人,怎么样呢?”
  维迪亚将他的汤匙安在一边,上身前倾,说道:“个把月以前吧,一场晚宴上,我就坐在她旁边。”他扮出他专有的嫌恶鬼脸,挤眉弄眼,五官扭曲得像只卡莉面具,“她身上好臭哇。”


伦敦午餐行(4)


  我哈哈大笑,可是,维迪亚还兀自皱着眉头,不住吸嗅。
  “洛威尔非常看重这个头衔,”他说,“头衔究竟算什么?美国人怎么会对头衔这么着迷啊?”
  “那是因为我们那里没这回事儿的关系,”我说,“再怎么说,头衔还是一桩大事呀。”
  维迪亚说:“头衔根本就是废物。”
  侍者站在一旁谛听,表情看不出来他同意与否。他显然拿不定主意,在这样典雅讲究的地方,当个制服侍应生,资方长期训练他要仰望尊重某些他此生无望企及的名号。
  他一面说着:“请留意,两位男士,盘子很烫。”一面将鳟鱼摆上我的桌前,再给维迪亚端上他的鱼丸。接着,他又大费周章地帮我们上菜,手里运着两柄汤匙,充当大夹,布上四种不同蔬菜。
  侍者离去以后,维迪亚开始用餐。我等着他对食物评头论足。他什么也没说。
  “我有个主意,头衔应该摆在邮局里卖,”他说,“你可以像付钱买电视许可一样地购买头衔。你进邮局去,买几张邮票,贴在一个小本子里头。累积起来。再去多买几张。集满几本小册子。三本集邮册可以给你换上一个帝国勋章。集满六本可以兑换帝国军事勋章一枚。集满一打集邮册可以受封骑士。”
  “这样还算公道,头衔的价值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我们继续用餐,维迪亚还在铺满餐点的餐桌上,唠唠叨叨地数落着受勋者名册,一一诋毁。
  侍者回转,收去我们的餐盘,再递上甜点菜单,同样满纸法文:鲜桃薄片、糖渍、悬钩子浓汁、还有一系列的精选起士。
  维迪亚说:“我不用。”
  “咖啡?”
  维迪亚说:“嘿。”
  餐厅走廊响起一个小孩儿哭号的声音,孩子给人家抱进怀里,扶梯而下时,哭声就渐渐止歇远去。置身于这样华丽夸浮的陈设中,听到儿童嚎啕,反而触动我的心弦。
  “天哪,”维迪亚说:“有谁会带小孩儿上餐馆啊?”
  “意大利人总会带孩子上餐馆的。”
  维迪亚说:“低等农民气息。”接着他又滔滔不绝地厥词不休。只是,我早就听过他这般说辞了,他又扯出所有讲到小孩的文章。怎么就没人针对像维迪亚这种经过理智考量,决定终生不育的人,写上一篇文章呢?
  我耸耸肩,却觉得自己像个懦夫,不敢告诉他,其实,我有多爱我的孩子。在我准备从铁工厂出门之前,马歇,我的长子,跟我说:“到伦敦买一本瓢虫书给我!”他的弟弟,路易斯应和着他,“书!书!”坐在餐馆里面,光是想到他们,都叫我心里作痛。我好想他们。
  维迪亚说:“前几天,有个工人来到我们家,”他脸上微笑,笑想着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他跟我说,他在上工的时候,心里却在想念他的小孩儿。你相信这种鬼话吗?”
  “我信,我现在心里就想念着我的孩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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