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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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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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 :“不过,在你的第一本书《神秘的按摩师》中,有的时候你以第三人称方式写作,有时候又换到第一人称。我认为那是最惊人的革命性创新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读过有类似创举的书。你当时这么写是因为──”
  “因为无知!”维迪亚高喊着,接着大笑。“而且,不论第一、第三人称,两个人都是虚构的──也就是说,叙述者也是我笔下创造的人物。”
  布佛问道:“我可以请教你,令尊是如何影响你的?”
  “我们不应该谈到这个,比尔,因为有关于本人的写作──实在太深刻,也太个人了。”
  对谈到此,几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布佛向我们致谢,观众鼓掌喝彩的时候,维迪亚转身再跟布佛重复一次:“我不回答任何问题。”
  我们跟着散场人潮步出帐篷时,我说:“你也跟我住同一间旅馆吗,维迪亚?”
  他说:“我不过夜。我这就要回威尔特郡。”
  他神色为难──不像在台上时那么急躁紧张,却显得疲惫而意兴阑珊。
  “那间旅馆好像挺雅致的,”我说,“稍晚,我们可以一起吃顿晚餐。”
  “旅馆房间让我觉得好寂寞。”
  他望见娜迪拉穿过散场群众向他走来。他跟她挥了挥手,而她一看见他,马上就加快脚步。她动作迅速,像个军人一样大步前进,摆动着双臂。双手握拳。
  他说:“我们再聊。”
  维迪亚跟娜迪拉拥簇着上了他们的车子,萨尔曼·鲁西迪从后面赶上来。他那双眼睑厚重的眼睛,原本就让他看起来随时随地都在嘲讽贬抑,此时,他的眼神再轻蔑不过的了。他手中握着一本小笔记本,盯着一面满是潦草涂鸦的页面猛瞧。维迪亚应该可以从萨尔曼的笔迹中,看出许多信息:他的字迹端直,充满信心,字字紧密相连,粗黑,不像英文,写在一张无行无线的纸上。即使上下颠倒看,还是傲慢专横,维迪亚一定会说,他应该会印象良深的。
  “我学到了两件事,”萨尔曼说,“第一,关闭英语系所。第二,文学是写给一些伤残受创的人看的。哈——哈!”
  


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有时候,维迪亚看起来像个笑柄,管自己叫V。 S。 奶波子,大摇大摆地走在我的梦中,嘴里不屑地啧啧有声,抑或在清晨,寤寐间,意喻无穷的假面游行中,初醒之际,我赫然看见,他出现在我眼前,重演我最惧怕的忧虑:黑面维迪亚,怒目瞪视的西印度群岛人,拄着一根手杖,顶着他从卢旺达带回来的滑稽软帽,厉声呵斥着我,拿着一张我无银支付的餐馆账单戳着我,或是讲些令我不知所措的训示。保罗,你一定要离开她!或是有问题才好啊!
  现在,娜迪拉也来串场,裹着蜘蛛网般的纱丽,犹如梦魇降临,一张令人生畏的大脸,露出横膈膜上紫色的肚皮,纯印度风情,像哈洛德百货公司美食大厅里,某个面目丑陋的“门萨席布夫人”(memsahib,印度人对欧洲妇女的尊称),挑三捡四地选购昂贵的酸辣酱,尖声锐利地逼问我。我在这些幻想中,总是扮演胆战心惊、面颊潮红的店员,而她则是个泼辣悍妇,趾高气昂,滔滔不绝地数落我的不是。
  我不会因此惊慌苦恼。维迪亚过去总爱说:“奇迹经常发生。”他指的是写作,或是写作的报酬──赚到100万英镑,变得“非常非常有名”。他就是这么说的。除此之外,人生就剩下坚此百忍,不变应万变。
  假如,有人就是想要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即使大罗真仙下凡也无计可施,无法挽回。在你神智清醒的时刻,你想,我干吗非要去见一个不想见到我的人呢?不过,人不急不慌,一急就乱。你给难倒了。倘若他无心回信的话,你怎么样也逼不出他的响应。即使你打电话给他,电话不过就一劲儿响着铃声,不然就是相同的录音机留言讯息,重复执拗地嘲笑你:哔声后留下姓名俾便回复。
  正如英语有言,沉默是最坚定的答复。沉默有如一重黑幕。抑或,这一切不过是个恐怖的错误。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娜迪拉的信不断地刺痛着我,因为,我确定,那封信一定是她背着维迪亚写的。她竟敢愚弄我的朋友!她蹑手蹑脚地将信签塞进传真机,再毁掉原件。我曾经将她的信传真回去,也用邮件寄回去给他们,只是,这种信件太容易辨识,可以再次拦截。太太总是蛰伏在传真机旁边,徘徊窥伺,猛力攫取。所以,那个可怜的小个头男人还被蒙在鼓里。她对我胡乱谩骂一通,不准我写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好像我想写似的!好像我能写似的!好像我曾经幻想动笔过一样!
  悬疑令人生恨。希望渺茫,我心忧瘁。我想要将这档捞什子抛诸脑后。比这个重要的事还多着呢,香港马上就要被大英帝国双手奉上,交给中国承接,而我刚写完的小说,一出写在中国移交外围上的黑色喜剧,即将出版。我答应出版公司做促销旅行,趁着英格兰景致明媚,从不叫人失望的春光,进行为期一周,从这个星期天到下个星期天的巡回打书。4月不是残酷凄楚的月分;4月是最美的月分,我的生日月分,到处都是花苞与希望:当4月带着她甜美的阵雨。
  


意外相逢(1)


  那可不是平凡无奇的一周。直到英国大选投票日,我都还在伦敦。气氛兴奋异常,坊间预料经过了二十四年,受够了民气低落的保守党骄矜自满的作风,工党胜利在望。
  我一早飞抵伦敦,走进阳光迷雾中的星期天上午──4月的太阳有如闪着泪光的微笑。我下榻在肯辛顿的旅馆,皇家花园,窗外就是肯辛顿宫与海德公园西侧景致,蛇行湖上有人划船,板栗满树生花,迎风招展,还有围裹维修的亚伯特亲王纪念碑。
  我很高兴,我在这里只是个观光客。我达成了我的目标:有生之年,一定要离开伦敦,绝对避免上班工作。我曾经梦想着隐居在英格兰西部郡邑,可是,我的备用梦想却实现在一处阳光普照的小岛上。而今,我是个五十五岁的人了,一个夏威夷居民,兼差的养蜂人。那天早上,海关的移民局官员问我:“你就是那个作家吗?”有时候,这样子的陌生人还会问我:“你的朋友奈波尔现在怎么样了?”
  最令我欣喜的还是,回到伦敦可以看看我的孩子。时近中午,马赛尔从大厅打电话给我,随即上楼到我的旅馆房间。他自己刚刚写完一本小说。他既紧张又自豪,不过,哪有像我这么以他为荣呢。
  “爸,什么事情不对劲吗?”
  我一直自我安慰,告诉自己我现在非常快乐,可是,他看得出来,我心头罩着一层阴霾。
  我说:“奈波尔。”我告诉他娜迪拉一个月前的来信。
  他说:“拜托!”
  我告诉他接下来的事情。“她听起来满横的。”
  “假如维迪亚知道的话,应该会阻止她的。她说我帮帕特写讣闻的那堆话,全是胡说八道。”
  “说不定他知道。”
  我说:“不,不可能。乱七八糟的英文会逼疯他的。那封信真是乱来,”说着,我眼前就浮现那张信纸,所有的印刷体字母,像是一纸勒索赎金的字条,“不过,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确定。真是滑稽。维迪亚过去会盯着别人的散文,跟对方说,‘答应我,你一定会放弃写作的。’”
  马赛尔突然做出一记鼾声,表示这段轶闻他已经听过太多次了,早就听烦了,烦到他即将进入半睡眠状态。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不过,听着。我要说的是,他总是爱说当对方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松了多大的一口气。”
  “那你以前也跟我讲过了。”
  “那么,假如说友谊即将破裂,或是有人要离婚了,他会说,‘有问题才好呢!’或是说,‘这样对你有好处。’‘现在你可解脱了。’这些话呢?”
  “你都跟我讲过了。”
  “好吧,你想不想一起去吃午餐?”
  “我们走吧。”
  在电梯里我总会感觉到某种奇异的变化,我得屏住气息,好抵销脑子里因为下降而骤增的压力,我不由地又喋喋不休起来。
  我说:“他不知道。”
  “爸,你简直中邪了。”
  “可是,我怎么样也没法子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他是个魔鬼。你不是说跟他吃饭,他从来不买单的?”
  “他在其他方面挺大方的。”
  走出电梯时,马赛尔说:“我还记得他到我们家的那一次。‘那你现在又在念些什么呢,小人儿?’”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吗?”
  “不。后来,你还叫我送一些东西给过他。一部手稿,包成一个大包裹。”
  “《抵达之谜》。”
  “他跟我问东问西的。其实,他对我还算满好的。当时我在西敏寺,第二年。那时候正好是冬天。他还请我喝茶。”我们站在旅馆进门处,踩在最上层的那一级阶梯上,“我还翻过那本书。简直是无聊胡扯。我们往哪里走,左边还是右边?”
  往左走意味着公园和格洛斯特路,往右走就会碰到肯辛顿高街和茶馆。非往左不可:这是我到达伦敦的第一个早上,往左就不会错开我根深蒂固的路径,就像烙印在我脑子里的电路一样。
  “往左,”我说,“我们往赤尔西方向走。国王路上多的是吃东西的地方。”


意外相逢(2)


  我们停在肯辛顿十字路口上,等着变换交通灯志时,马赛尔说:“我想,这次大选,工党应该可以轻松获胜。”
  我说:“只要他写封信给我就好了。这样我就会知道,他究竟知不知道那整桩胡闹乱搞的事情了。想起来真叫人吃惊。他上次写信给我,帕特才刚刚过世,差不多一年多前。这个新来的女人还以为自己是珍·卡莱尔呢──”
  “爸!”
  “只要听我说完就好。不要嘘我,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受不了。我也不晓得,这件事情为什么这么让我烦心。”或许是因为我再度回到英国,置身其中,往事泉涌上心,让我透不过气来。这些焦虑,在夏威夷我都可以通通扔到一边去。夏威夷无处让我触景生情,可是在伦敦,触目所及,各色人事物都叫我焦虑攻心,像要发疯。“说不定,她现在正急着帮他过河拆桥,总有一天,他早上醒来,才发现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马赛尔只是走在我后面,我知道他咬紧牙关,痛恶我这样一路上自言自语,不过,我也没办法。我感谢他在一旁做我的听众,即使他满心不乐意,可是,我就是给撩得非讲话不可。
  “另一方面,我知道他在写他的伊斯兰书,所以,说不定他根本就闭关写书去了,而她大权独揽,专断地处理他的日常生活。可是,这样还是很不公平。她那封信。”
  一路走在格洛斯特路,我驼着背,嘴里唠唠叨叨的,一次又一次转过身去跟马赛尔说:“知道我的意思吗?三十多年哎!那是一段友谊哎!”
  “你以前都说你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还是有几个啊。强纳森就是啊。维迪亚是另一个。”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啊。”
  “维迪亚不接电话的。”
  “跟他写信啊。”
  “信我也写了。要我再写的话,我看起来就太差劲没用了。要是他──”
  我们走到格洛斯特路上一处弯曲而危险的路段,这里经常发生车祸,之字形设计正好凑成一个看不见对面来车的曲道,车辆飞驰相撞,路旁排水沟往往散落着破碎的车窗玻璃。不过,此刻我早已麻痹不觉了。
  说到“他”那个字的时候,维迪亚出现在曲道上,紧绷着微黑面皮,面无表情,快步朝着我的方向,从人行道上走来。他就是我忧虑的梦中怒目瞪视、大摇大摆的角色。我嗦唠叨的一长串不知所云,竟然能驱迫他现身在我眼前,好比降灵会上,灵媒喃喃祷祝,念力产生一种模糊而强差人意的心灵体(ectoplasm),代表离去的灵魂或是经过召唤显灵的爱人。那是维迪亚,看来疯狂,我才暗自怀疑这真的是他吗,因为,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年前的那个人。他是G。 雷赛·迈尔。
  真令我仓皇失措的还是当我叫住他时,他竟然兀自往前走。他没看见我。时间是星期天下午1点钟,白花花的太阳光下。他就在三十英尺之外。
  我自言自语,再忧惧不过地咕哝着:“我们是碰上什么了?”
  我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说了句夸张台词,却让我更为紧张,因为,这像是在情况棘手时,才会讲的话。这句话不能推进剧情发展;只是聚焦在现况上,冻结住当下时刻。
  维迪亚还是没认出我来,也不看我,显然的。他应该只是一个空幻鬼影,偏偏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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