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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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迪亚爵士的影子-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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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千万不要担心。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谢谢你,维迪亚。”那是我第一次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你有一只好手。”


卡塔加山寨


  那正是丛林野火的月份,烟雾弥漫的天空,焦黑的山丘,动物奔走逃逸;霾与鹰的季节。
  爱人已远,我独身躺在过去我们同寝共枕的卧室里,瞪着天花板上,形状如长鼻的污渍,丑恶的小鬼呼喊着楼上加拿大人嘶吼的声音。少了悠默跟她的笑声,我忧伤不已。奈波尔──维迪亚,我现在都这么称呼他,对我很好,可惜,此时此刻,光是友谊和善意是不够的。我需要的是,一个比较亲密的朋友,不然,宁可独处,我情愿在非洲大地的风光里寻求慰藉,大自然点醒了我,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那正是非洲人放火焚烧丛林的季节,他们深信,狂焰有助来年的农作物收成。我向北远行,几乎驶抵苏丹,走在高大的象棕榈丛之间,当地人习于食用的昆虫鸣声尖锐刺耳;然后,我再向南开往尼罗河西岸省份,挨着刚果边界的阿鲁阿(Arua)地区,皮肤棕紫,常带愠容的卡克瓦人,乌干达军队的参谋总长伊狄·阿敏,正是个中典型代表。
  鹰鹫猛禽盘旋在燎原野火之上,不时俯冲捕食野鼠与蛇群及其他小兽,小动物被烈焰灼醒好梦,惊慌失措之余,只有赶紧逃离火场。灰暗的天空,密布隼鸟。野火与低空盘旋的掠食鸟禽以及仓皇奔逃的成群野鼠,仿佛在对我告诫,性交寻欢将自食恶果。
  基古姆(Kitgum),遥远的北方,我迎着热风健行,脚踝沉陷在黄沙中,踢踏着枯叶,警示蛇蝎速速散去。每个晚上,在我落脚的村落,无牙老妪蹲在茅屋的泥巴地板上,咿咿呀呀唱着猥亵的歌曲。她唱的歌经过翻译,就是:“小姐美如仙,天鹅颈纤纤;玉手摸矛尖,男人喜翻天。”既粗俗又惹人厌。不过,这个隐没在非洲的一角,正因偏远炙热,才免于兵燹。波涛汹涌的黑色河水滚滚奔向卡鲁玛瀑布(Karuma falls)。为了让系主任准假出游,我也向西南疾驶,溜过月山山脉,参访邦迪布吉欧的学校,那里是悠默跟我曾经计划自我迷失的丛林。某一天晚上,雨后,我步出屋外,发现口渴的孩童舔着我车上滴坠的雨滴。
  隼鹰、丛林野火、炎热、眼红的歌曲,以及绝望的孩童:截至目前为止,这趟探险远行没产生多少慰藉效用。
  将近米堤亚纳(Mityana)的路上,树上钉着一块招牌——“好大狮子”,正好在我开车返回坎帕拉的路边。另外一块牌子上写着:“好消息──来看好大狮子──日食鲜肉五十磅。”一名海线斯瓦希里人,头上一顶脏兮兮的无边便帽,灰色双眼,跟我要了一先令,就带我去看狮子。
  “辛巴!辛巴!”
  狮子躺在波状铁皮围起来的兽栏里,浑身蒙上一层苍蝇,路边清出一块空地,狮子跟兽栏就搁在那里。戴着无边便帽的男人,拿着一只去了皮,某种已死动物血淋淋的腿骨,或许是只瞪羚的腿吧,戳戳那狮子,叫那狮子吼上几声。狮子挥掌扑了几下,发黄的断齿牙根却咬不住肉块。我凝视那狮子的双眼,但见其深受折磨的寂寞痛苦。
  “喇爷,葛唔虾烟。”
  接着,不到一个星期,好大一只狮子脱逃了,噬杀了六个村民,最后毙命于米堤亚纳猎区管理员枪下。由于那头狮子曾经给关在兽栏里一段时日,因而益发暴戾凶残。我在饥饿与监禁动物之间发现一脉关联──撩动食欲,禁绝食物。我尝试将这段经历写成一个故事,只是,这还算不上是个故事,充其量只是一桩突发事件。
  维迪亚说:“总有一天,你会用得上的。”虽然,他也说自己不喜欢动物故事。他告诉我,当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正在写他的第一本书,有个人要他看看海明威写的故事《山丘若白象》。
  我说:“不管是谁,只要是住在非洲的人──就拿我来说好了,海明威根本就不堪一读。”
  “尽管如此,我一听人家向我推荐,就马上去找这个故事来看了。”
  维迪亚当时还在帮我修改那篇谈怯懦的论文,皱着眉头思考,第十次改写的版本。他说,现在这篇文章已经有长足进步了,倘若,我可以将篇幅减半的话,就更近完善了。我点点头,心里却怀疑,自己是否真会照办。
  他说:“我知道,我在提议修改的时候,你虽然在听,不过也已经非常厌倦了。”
  正说中了我的感受。
  “那是正常现象。不过,这是一篇重要声明──讲出你对越南的感觉,还有你对自己的生命的感觉。文章非写好不可。”
  他说,问题就出在语言上。字汇滥用与没有意义的故弄玄虚,都是他热衷批判的主题。我在一个专门滥用字词的地方待了太久。非洲人拿坎帕拉当作一座城市。不过,坎帕拉不是一座城市。“拿‘大学’来称呼这个烂地方,就是用错字了,还有,这里又算是哪门子政府?”教学不像在教学,像样的学术研究付之阙如,这里的日报,《乌干达观察报》,里面一条新闻也没有。“全是骗人的!”那些对非洲文学寄以善意,容易上当的家伙写的玩意儿,已经腐化了这种语言。他强调,我一定要认真留意笔下字汇,衡量每个字的功能。他竖起挑剔的指头,就着页面,逐字要我说明用在论文里的必要原因。“为什么用‘肥’这个字?”“为什么说‘不幸’?”“不要为了制造效果而用字,”他说,“说出真相,不要废话。”
  “以前我就说过,写作就像在玩巧艺。你光是讲到一把椅子,椅子还是隐隐约约的。假如你说,椅子上还沾染了些结婚礼服上的藏红花色,椅子一下子就跳了出来,读者就看到了。”
  这话说在他的屋子里,水泥未竟全干,混杂着红色地板蜡以及新上油漆的气味;阳光从无帘遮蔽的窗户斜射入室;这幢招他厌恶的房子,下方佣人混居的大杂院里传来的噪音,怎么也躲不掉。
  “还有,那也不是音乐。听听下面那些贱货!”


目空一切(1)


  有时候,学生会将作品带来,请他指导。他从不鼓励他们,不过,也没出言阻止。偶尔,他也充当讲师。有时候,人家会请教他关于文学与世界方面的问题。
  有一次,我恰好在场,某人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对发问者说:“我不能回答那个问题,你应该先给我那个问题的书面通知。”
  那人走了以后,维迪亚说:“他自找的,你也知道。他不是真心要我回答他的问题。”
  一个女学生带着她的论文过来。她得登门造访他家,因为他拒绝授课。
  他说:“你的论文没救了。”然后,他挑了几个例子说明那篇论文有多差劲,接着,他说,“不过,你这手字倒写得好。你上哪儿学的这一手好字?”
  另外一个学生,一度被霍尔史密斯吹捧为乌干达诗界的上升之星,捎了一首诗给维迪亚,题作《新民族重生》,数日后,他披挂着深红色的学生袍,到奈波尔家里求教。这套学生袍是英籍副校长引进的,也是他拟出马克瑞瑞大学拉丁文校训──Pro Futuru Aedificamus(吾人为将来建设)──学生袍同样效颦牛津大学学生穿的袍子。年轻的诗人收拢他的袍子,就像老太太在医师诊疗室坐下一样。他说:“请问你读过我的诗了吗?”
  “没错,我读过了,”维迪亚沉吟半晌,扣着手上的一根香烟,许久,不曾答腔,“这首诗让我想了很久。”
  “那主要四在讲色会动,但不肮的。”
  “是嘛。”维迪亚搜寻到学生双眼,就惫懒委顿地盯着他的双眼。他说:“千万别再写诗了。我确实认为你不该再写了,你的才华可以往其他方向发展。要不,就写篇故事吧。现在,我要你答应我,你再也不写诗了。”
  男孩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跟他保证。满怀挫败与沮丧地离去。
  “你看他现在有多释怀、轻松?”维迪亚说,“他很高兴听我跟他这么说呢。”
  维迪亚满意地搓搓手,以相同的方式发落其他学生。当他同意担任大学文学比赛评审时,倒出乎我意料,不过,他还是我行我素地执行评审工作。他坚持,比赛结果只有一个奖项,即第三等奖,因为,参赛作品品质低落,没有获选头等奖、二等奖的资格。
  他对英语系的同仁说:“请特别注明,惟一的奖项就是第三奖。”
  某些同仁反对这种做法。
  维迪亚说:“你想要赋予非洲学生一种他们配不上的重要性。你这种期望是误导。这种重视只要一转向,他们就一切落空。话说回来,还是语言的问题。欧布特不过是个酋长而已。你喊这些人政客?他们充其量不过是巫医罢了。”
  后来,当“第三等奖”的字样被改做“首奖”时,维迪亚微笑说道:“涂黑粉。”
  那段时期前后,他说:“我最怕的,就是那些抱着书到处跑的非洲人。”
  他只隐约知道,却无深刻印象,坎帕拉还住着些杰出精英,或是在大学里做研究的男女:人类学家,维克特·透纳,当时就在马克瑞瑞研究。这个身形袖珍,谈吐温和的人,神情不乏图书馆员的腼腆,你绝对看不出来,他曾经在赞比西河上游与蒙固(Mongu)泛滥平原上的泥砖小屋里居住多年,撰述巴拉札(Barotseland)地区罗西族人的开创性研究;柯林·特恩布尔,研究木布堤(Mbuti)的俾格米人;在他相关东非哺乳类与鸟类,渊博而深入的论著中,强纳森·金登(Jonathan Kingdon),身兼画家与自然学者,发现了至少两种哺乳类动物与数种从未经人描述的鸟类;麦可·亚当斯(Michael Adams),他是大卫·霍克尼的同辈友人,也是我们的高更。柯林·里奇,考古人类学家路易斯·里奇的儿子,则是我们的植物学家;拉杰特·尼欧吉,《过渡时期》杂志的编辑与创办人,出版了渥尔·索因卡、奇努亚·阿奇贝以及娜汀·葛蒂玛的作品。
  有一天,维迪亚问一位人类学教授:“我究竟该如何看待非洲呢?”一定要人家给他一个答复。
  “奈波尔先生,我认为,如果你对非洲抱着太多成见的话,那很不妥,”那人回答,“如果你丢不开成见,就会错失太多真的很重要的东西。”
  “是嘛。”
  稍后,在我们一同走回他家的路上,维迪亚说:“那个蠢人。他拒绝面对贪污腐化,他接受那些谎言。”
  不过,他也怪他自己,说他根本就不该来到非洲的,一开始就不该拿法费尔德基金会的钱。“千万不要拿基金会的钱。”他说,“那些钱会毁了你。不是自己赚来的钱,钞票上都牵着绳索。”
  前赴乌干达这个错误反而给了他灵感,他说,可以写成一篇随笔,列举所有他给自己订下的规则,以及破坏规则,擅开先例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


目空一切(2)


  “每次,只要我破坏了自己的规矩,我就会后悔。就像这一次……马卡─蕊─蕊。或者可以改名叫弱者与被打压者大集合。他们都合该挨踢,”他踢起一颗石头,“就像这样。”
  他被自己的举动惊醒了。
  “这样子,简直要把我变成一个种族歧视者,天哪。种族歧视者,多可怕,多无聊的人哪。”
  在我遇见维迪亚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如此目空一切,谁都不能跟他相提并论。他是个所谓的上流雅士(Brahmin),当地的印度人则说:所有的上流雅士都跟他一样吹毛求疵。早些时候,他听我向一个乡下人问路,他缄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一连串斯瓦西里语交流,接着说道:“你跟他们讲话好像一点儿也不费力。”
  我跟他说,当初,我确实下了一番工夫学讲这种语言。人们只有用自己的语言才会讲真话。讲起第二语言时,他们总是比较容易紧张,或是不精确,或是比较容易捏造作假。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我根本就不该跟他们讲话,而我也就听着。他的态度使得别人不可能跟他以同事相待,他反而像个天生的大老爷或是佣仆的雇主。他说我对我家里的佣人太软弱了。“你的管家丫头是懒鬼。”他说,我的厨子,是个脏鬼;我的园丁,是个醉鬼。
  “你的园丁也经常醉醺醺的啊。”我说,不经意间竟然将自己卷进这种老爷与老爷之间,愚蠢的口舌争端:我的非洲人好过你的非洲人。
  “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下人有权在星期天喝个烂醉。保罗,你可没有这样批评他的权利。”
  他的消遣之一,就是带着他的管家小弟安德鲁上市场,请他吃一包半磅重的炸蝗虫,看着那人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两颊都给暗褐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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