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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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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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志于是打开手中的那本爹爹用毛笔为他写的《丝绸之印染》,开始默读。浸染、套染、媒染,凸纹印花、夹缬、绞缬、蜡缬、碱剂印花……一页一页无声地读下去,闭了眼往心里记。爹爹手中的那把白铜水烟袋发出轻轻的呼噜呼噜声,为他的晨读做着伴奏。从五岁开始至今,他已在这桑园里读完了爹为他写就装订的十四本书了,手中的这是第十五本。爹说过,待他把这本书读完背过,就要把整个尚吉利大机房的事务交由他处理,由他当家了。

  ……红有大红、莲红、桃红、水红、本红、暗红、银红、西洋红、朱红、鲜红、浅红;黄有金黄、鹅黄、柳黄、明黄、赭黄、牙黄、谷黄、米色、沉香色、秋色;绿有官绿、油绿、豆绿、柳绿、墨绿、砂绿、大绿;蓝有天蓝、翠蓝、宝蓝、石蓝、砂蓝、葱蓝、湖色;青有天青、元青、葡萄青、蛋青、淡青、包头青、雪青、石青、真青;紫褐色有茄花色、酱色、藕褐、古铜、棕色、豆色、鼠色、茶褐色;黑白色有黑、玄色、黑青、白、月白、象牙白、草白、葱白、银色、玉色、芦花色、西洋白……达志正背着绸缎色彩的色谱,听见从前院织房里传来了几个女工的说话声和最初的几下织机响动。达志知道,织工们已经开始上机了。往日晨读时,他都能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可今天不行,他的注意力总不能完全集中。哐哐,织机的响声更清楚地钻进耳中,这声音和百里奚村云纬家那台织机的响声完全一样,就在那哐哐的响声中,云纬那白嫩娇俏的脸庞渐渐浮来眼前晃动。达志,你渴吗?这是红糖水,快喝一口!他分明地听到云纬在笑对他叫。呵,云纬,我待一会就要去见你,你右手中指上的伤好了么?我上回给你的那个发卡戴上了吗?你戴上那个发卡会格外漂亮!……

  “嗯?!”背后突然响起爹的声音,头上的辫子也同时被扯了一下,疼痛使他骤然从对云纬的思念中回过神来。“读到哪里了?”尚安业的声音冷厉威严。“这儿。”达志慌慌地指了一下书本。“好了。”尚安业从嘴上取下烟袋。达志松了一口气,爹已吸完了三锅烟,而且并未看准他已经走神,今日的晨读算是已经结束。下边该是每天必背的那三段话了,达志仰了脸,不待爹再催促,就低声而熟练地背了起来:

  “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二百七十五年,绩煌煌。北宋开宝二年,吾尚家所出之八丝绸,质极好,被中外绸商誉为‘霸王绸’,所产之大部,贡皇室;亦有一部售西域,吾家最盛时,织机四百四十七张,桑田八百亩。南宋建炎元年,因战乱,绸业凋敝,吾家织机陡降至十一部。元至正六年,遭兵燹,家毁几尽。明景泰七年,重振祖业,开机有四。万历十一年,织机增至一百七十九,所织之炼白山丝绸,重被中外绸商誉为‘霸王绸’,除贡皇室外,大部被西域商人买走。道光五年,因水旱连连,税苛,停业卖机。同治二年复产至今。

  “现传吾之家业,有织机七,机房四;有丝房二,织房四,染房二,店房二,库房二,住房三;有机户四,有桑园一个,树十五棵。

  “列祖列宗在上,达志生为男儿,有生之年,发誓不忘数代先人重振祖业之愿,力争使尚家丝绸重新称霸于中外丝绸织造界,再获‘霸王’美誉!”

  这几段话因为每日都背,已经滚瓜烂熟,达志知道自己不会背错。果然,爹点了点头朝他挥手:“去吧。”

  达志如卸重负地舒一口气,拔脚就走。

  “等等!”尚安业又喊住儿子,沉声叮嘱:“记住,今日去盛云纬家,收绸交丝之事办完就回,不可耽误太久,两家议婚之事,也不须由你多嘴!更不能顺口应承啥子。大丈夫当时时明白,人活世上,要紧的是要创下一份家业,让人敬佩,而不是去和女人缠在一起!”

  “晓得了。”达志小心地回答,待爹又挥了手后,才急忙向前院走去。

  达志在库房按规定的匹重,把预备交与云纬家和另外一家机户的丝一匹一匹秤好包好时,东天已是鲜红一片如倾了染绸的染料一般。达志为了能按时在午饭前回来而又延长和云纬在一起的时间,决定去灶屋里拿两个馍边吃边走。

  达志跑进灶屋,喊了声娘就去掀锅盖:“咋,都是些杂面馍?”他边伸手去锅里拿边叫。“眼下春荒还没有过去,咱能吃上杂面馍就是福气了。”娘向灶口里填着柴,叹息着说。看见达志拿了馍张嘴要去咬时,又忙用烧火棍敲了一下他的腿弯,嗔道:“张嘴就吃?忘了先要干啥?”

  达志闻言伸了伸舌头,忙绕到门后,探出舌尖在悬挂着的一个白纱布包上舔了一下,舌尖收回时,达志已被苦得连皱了几下眉头。那是一个装满了黄连粉的纱包,天天悬挂在那儿,用处是每天早上,让达志在吃饭前用舌尖舔一下。这是尚家祖传下来的训子家规,用意父亲没给达志讲过,但达志已经体验到的一点好处是:舔了这纱包后,再吃别的啥样饭菜都是甜的。

  达志拿了两个杂面馍背了丝包向门外走时,娘又心疼地追出来,朝他手里塞了一个煮熟的咸鸡蛋:“记住到机户家向人家要碗水喝。”达志就着咸鸡蛋啃着馍,快步走出挂有“尚吉利

  大机房”招牌的院门。

  太阳已经探出头来,达志从西城墙的一个豁口里出城来到梅溪河岸上时,阳光已把河岸铺满。青草尖上有露珠在闪,柳树枝上有鸟儿在跳,清澈的水面上有花瓣在旋,达志张嘴吸了一口含有青草和水草气息的空气,快活地叫了一声:呀——

  他远远地望一眼西岗上那隐约可见的百里奚村,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妈,我饿。”一声有气无力的童音忽地由近处传来耳中,达志不由得扭过头去,这才发现河堤外坡有几个正低头剜野菜的女人,她们的身后坐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那男孩深凹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拿着的杂面馍。

  达志的心一沉,顿时想起眼下正在四乡蔓延的饥荒。他扭身走下坡,来到那男孩身边,把手上刚咬了一口的一个杂面馍递到那孩子手中,孩子不客气地接过,张嘴就吃。

  “谢谢好心的先生。”一位面带菜色的女人这时走过来,向达志鞠躬,达志摆了摆手,轻轻拍了一下那孩子的头,低声说一句:“吃吧,小弟。”就又走上了河堤。

  但愿这饥荒早日过去。

  达志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母子,才让步子恢复如初。

  每隔二十天,达志就要跑一趟机户家,把机户们按规定织好的绸缎收回来,把下一批织货的用丝送去,同时给机户们开工钱。南阳这时从事丝绸织造的人家,分两种:一种是大机房,如达志家,自己家里有几台织机,有织房,有工人,有丝库,有售绸缎的店堂;另一种是仅有织技但无资金的机户,这样的人家可去大机房租一台织机来家,为大机房织造绸缎,丝是大机房的,织出的绸缎也是大机房的,自己只得工钱。百里奚的盛云纬家就是这样的机户,也叫织户。二十天,又是二十天没见云纬了!云纬,你这些天可是一切都好?

  一想到云纬,一种软酥酥轻飘飘的感觉就弥漫了达志的全身,他那方形的有棱有角的面孔就无端地红了起来,而且立刻,云纬那柔韧挺拔的身影就在脑子里浮了出来。达志现在已经记不清,这个漂亮姑娘的身影是从什么时候印进自己脑子里的,他只记得他最先留意的是她那双手,那是怎样一双灵巧的绸缎织女的手呵!手背白嫩,指节纤长,手掌润红,指肚饱挺,她那双手在织机上操作时犹如一对奔跑跳跃机灵无比的白兔,让看的人忍不住直想握住瞧瞧它何以如此灵活。他那次去送丝时站在云纬的织机前看她织绸,无意中抬手去搔了一下头发,有两根短短的发丝跟着掉下直向织机上梭子飞动的部位落去,在达志还没有作出反应时,正坐机上织绸的云纬已闪电般地伸出手指从经丝间提出了那两根黑发,动作之准之快令达志大为惊讶。他就是在那一刻忍不住猛抓住她的手叫:“好,太好了!倘不是你捏住这两根头发,它们被织进绸里,虽然最后可以再扯出来,可已会影响到经纬丝间的松紧度了!”他边叫边翻看那手,以致使云纬的双颊红通,娇柔地连看他几眼。大约就是在那次之后,云纬那双小巧的手就开始不断地在他脑里挥动,直到把沉在他心底的青春男儿的情缕全部搅起,使他再不愿把云纬那美丽的身影忘记。

  已经听得见百里奚村中的牛叫狗吠了,被绿树围住的百里奚村已在达志眼前现出了它那不规则的轮廓。百里奚村,我又来了!我知道你是一块风水宝地,过去,你养育了秦国大夫百里奚,今天,你又养育了一个漂亮织女盛云纬,她会使我尚达志终生幸福!愿你保佑俺们顺利成婚……

  差不多从达志一落地起,尚安业就想到了娶儿媳妇的事,养子传宗嘛!达志三岁时,他曾想为儿子订门娃娃亲,女娃娃已经物色好了,可后来达志娘坚决反对,说万一女娃在长成人之前得了病落下残疾,那不亏了咱儿子?!尚安业想想也是,十几年的长时间变数太多,万一女娃娃长大没有个模样或脑子里有毛病,再退婚可就麻烦了。待达志长到十三四岁,尚安业觉得可以行动了,就四处亲自物色合意的人家。他心里为未来的儿媳妇规定了四条标准:第一,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大户人家的闺女大多娇生惯养,中看不中用,进了家门好吃懒做可就坏了,尚家的丝织祖业日后要交给达志撑持,不给他找个好理家女人可不行。第二,家里兄弟姐妹不能太多,太多了日后亲戚间的来往走动也多,会牵扯达志的精力;而且女方亲族也有可能谋算尚家的财产。第三,女方对丝织不反感,最好也会织绸或会织土布,这样,她日后过门就能很快派上用场。第四,脾性好,不是那种跳脚骂街上房揭瓦下河逮鱼的角色,这样的儿媳和婆婆好在一起相处,家里的和睦就有了基础。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标准,这个儿媳就很难选出,几年间,媒婆们领来了不少姑娘,尚安业不是嫌这就是嫌那,总觉得没达到他的标准,于是就一直没有定下。他最初听说儿子和机户盛家的姑娘好上时,曾在一惊之后大发雷霆:狗东西,胆大包天竟敢私定终身!老子们选了几年都没选成,你能选出个啥样女人?妻子劝他先不要发脾气把话说绝,待弄清了盛家姑娘的情况再说。尚安业气哼哼地默允了妻子的话。不想一查访,盛家姑娘还真符合了尚安业心中定下的标准:家里不是大户;独女一个没有别的兄弟姊妹;自幼就学丝织且织技很好;脾性温和柔顺。尚安业心中暗喜,为了慎重起见,他又借送丝收绸之际亲往盛家看了看,那云纬姑娘的织技果然不凡,织出的绸缎就是用最挑剔的眼光看也数一流,这样的人一进尚家门立马就能派上用场,会是达志的好帮手。而且这姑娘长得也的确漂亮入眼,尚安业虽然不主张找儿媳时在貌相上有太高的要求,但未来的儿媳长得好毕竟是一件好事。他于是同意这桩亲事并决定了找媒人去正式议婚。

  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尚安业看出儿子去百里奚村盛家的那份迫不及待之后,再次意识到应该加快婚事的进程,争取早日把云纬娶进屋里。云纬一过门,一可以使达志更加安心于操持家业,二可以多一个不须付工钱的织工,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云纬的到来意味着尚家就要有一群孙儿孙女,意味着尚家祖业承传有人了!爷爷——爷爷——他的辫梢一动,耳畔仿佛已经响起一群娃娃的稚嫩喊声。爷爷,这是蚕吗?爷爷,这是桑树么?爷爷,这就是织机?爷爷,这是绸子?爷爷,这是缎子?爷爷,我们家当初织的叫“霸王绸”吗?……一串串清脆的叫喊使得尚安业颊上漾出了少有的笑意。

  达志已经十七岁,该成婚了。当初,我不是十六岁就结婚了?早结婚早得子早得济。可惜我那头几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要是他们都能活下来,今天我早当爷爷了!也许我前辈子作了啥子孽,老天爷只给我留了达志一个儿子,一个也好,有一个就有一群,我尚家的人丁会再度兴旺起来的,我尚家的丝织祖业也会兴旺起来……

  “他爹,说媒的菊婶来了。”达志娘的一句招呼把尚安业从沉思默想中惊醒,他哦了一声:“先给菊婶上茶,我立马过去。”

  “菊婶来说了一个传言。”达志娘声音很低。

  “传言?啥传言?!”尚安业瞪住妻子。 “她说……”

  “说了啥话你讲出来嘛,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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