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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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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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为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爱是该付代价的,但为爱付出如此高的代价我以为是有些过了。男人活世上,除了爱女人之外,总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要去爱,比如父母,比如兄妹,比如朋友,比如国家。一个男人,如果仅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把别的一切都抛掉,他会获得世人的惊叹甚至赞叹,但他获得不了我的尊敬!”

  达志无言地看定那疯子。

  “就拿他来说,”卓远指了一下内兄,“由于他的疯,致使他的妈妈忧虑成疾,早早去世了;他的父亲因为忍受不了儿子的疯和妻子的死这双重打击,觉着生活太难忍受而悬梁自尽了。一个原本幸福的诗书之家就此垮掉,他的妹妹不得不靠上街卖画养活他,我便是在这时向他的妹妹求婚的……”

  “噢——”

  “我觉得,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去爱时都应保有一定的理智,不能全凭感情,感情这东西有热度,过浓的感情容易腾起火苗,那火苗是会烧毁东西的,像我这位内兄的感情之火,不是把他的双亲把他的家庭全烧毁了?我想,你总不会也愿如他那样变成一个疯子,整日枯坐在你们尚家院里吧?”

  达志在卓远的话声里,慢慢蹲下了身子。

  卓远叹一口气。达志,原谅我把话说重了,我把你带到这里,就是想让你看看人因为长期忧郁可能变成的模样,人的精神其实是很脆弱的,它并不能经起痛苦长久的折磨,学会忘却吧。

  “卓远哥,男人要不会爱女人该多好呵!”达志喃声说了一句。

  卓远苦笑了一下:“说傻话了!男人要不爱女人,那人类还怎么延续下去?咱们两个那年去武当山,在金顶不是见过道家的那个阴阳鱼符号吗?”他边说边用脚在沙土地上画出了那个图案:衵“这符号不也在告诉人们,阴阳相抱才构成世界么?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你们家前院竖着的那块石头,那石头上不是刻有五道横竖线相交的图案?我这会儿觉得,那图案很可能和道家的阴阳鱼符号一样,表达的是对这世界的一种认识,即认为世界是由两种东西交汇而成的,人类是由男、女交汇而成,生活是由苦、乐交汇而成,事业是由成、败交汇而成。你们家先人竖那块石头刻那个图案的目的,极可能是为了提醒你们这些后人——”

  “是么?”达志站了起来……

  近午的秋阳还很有点热劲,把达志和驴队的赶驴汉子们都晒得汗水淋淋,连那驮了新丝和染草的十头驴的身上,也都沁出了汗珠。

  驴蹄在板山坪通往南阳的土路上踢踏出挺大的声响,驴们的喷鼻声不时在队前队后响起,间或有一头驴站下撒尿,哗哗声能把路旁树丛里的小鸟惊飞。天蓝得彻底,显得格外阔大高远;地黄得好看,已熟的谷子和高粱在空气中散着沁鼻的清香。

  走在驴队前头的领队汉子扭头对达志笑说:“日他奶奶,走长路太闷人,咱们得哼它几句曲儿!”言罢,不待达志开口,便张嘴尖声唱开了:

  妹儿房中绣白鹅, 忽听门外人喊我, 用手推开门两扇, 原来是东院刘大哥。 刘大哥在家忙呼啥? 为啥总不来俺家坐? 他的话音刚落,走在驴队后尾的一个瘦小汉子便立时接口唱道: 不是不想来跟妹坐, 实是地里活太多。 东地高粱要砍倒, 西地谷子没有割。 妹妹若是有空闲, 何不跟我去地里坐? 前头的汉子朝达志挤挤眼,又跟着尖声唱: 地里都是土坷垃, 俺去好在哪儿坐? 后尾的汉子接着又吼: 你就坐在俺腿上, 又颤又晃又软和, 你冷了我用衣裹着, 你热了我把你衣脱了, 亮出你胸前那俩坨坨, 顺便让俺解解渴…… 哈哈哈……唱的和不唱的赶驴汉子都笑了,达志脸上也浮了一个开心的笑容,这气氛感染得那些驴们也都昂哧昂哧地叫了一阵。

  前边已经望得见南阳城了。这次进山买新丝和制取染料的染草还算顺利,不光新丝和染草的质量不错,价钱也合意,而且来回都平安,没有遇见一拨劫路的。达志知道,这全赖自己雇了这个人人有刀有火枪的驴队,一般人不敢动手。看来,以后若去汉口买机动织机,也要雇这种武装起来的驴队!

  达志现在已经把买机动织机当做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要办的一桩大事。只要把这次买的这批新丝再织成绸缎,估计就可以凑够买一台机动丝织机的款了!如今,他总算已从那场婚姻痛苦中拔出了腿,开始把心思放在了家业的发展上。他能做到这点,时间固然起了重要作用,毕竟有好多日子已经过去,当初心中的那股锐疼已经变钝,伤口开始缓慢地愈合;但重要的则是爹那晚亲领他去妓院一举对他起到的震动和卓远的劝说。他从幼时起,就听到爹娘无数次地警告他不许去“仙境巷”玩,说那是下贱的脏地方,说正派人连一眼也不应朝那里看!可那晚,父亲竟亲自领他去了那地方。当时他不知所以地进了屋,一见有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姑娘扑到他怀里就去解他的衣扣,使他受到了怎样的惊骇!他转身想去拉开门走,但那姑娘和鸨母死死地抱住他。那一刻他对父亲怀了极度的气恨和恼怒:你怎能领我来这种地方?!是不是你真迷了路?!但当那姑娘裸身站在他面前说:“你爹已经替你把钱付了,他是想让我帮你去去痴情”时,他才一下子瘫坐在地,用双手捂上了眼睛。噢,爹,爹呀!那一霎他才知道爹爹的用心,才明白清白一辈子的爹爹要做此举得经受怎样的苦痛!心里才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把家业发展这桩大事抛了,让父亲伤心!那晚,他就在那妓女的床下蹲了一夜,任那妓女怎么劝说也不抬头。第二天一天,爹和他他和爹都不敢用眼睛对视,傍晚时分,爹把一沓钱扔到他手上说“去吧”时,他扑到爹的怀里说:“爹,我会慢慢忘了云纬,会的!……”

  后来又有了卓远的劝说。自此以后,达志果然就恢复了婚事之前的那种精神状态,早晨按时起床晨读,之后开始在店堂、织房、机户间忙活,偶有闲空,便钻进放旧织机的那间屋里,琢磨织机的小改造和设计丝织物的图案、花纹。只是到了更深夜静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才又禁不住地去想起云纬,想起自己那原本应该进行的婚礼。但这并没再影响他第二天的工作。这一段时间里,他已逐步从爹手中接下了对整个机房的管理,从新丝的购进到绸缎的织造、印染、销售,从计账到给织工、机户分派活路,从接待顾客到对税局、钱庄等方面的应酬,都由他一人出头来办。日子虽不长,但效果不小,脚踏织机和花机又各从乡下买进一台,原来的每台织机和每个机户的日产量都有增加,绸缎品种、花样亦有变化,顾客不断地骑马赶驴来到门前,一个繁荣的样子已经显出来了。

  “少东家,南阳城快到了,晌午能不能请我们喝两口?”驴队领头的汉子叫。

  “放心!”达志抬头笑道:“镇平黄酒,管够!”

  “好!喝黄酒——”赶驴的汉子们一齐甩起了鞭子,湛蓝的空中顿时荡开一片啪啪的响声,驴蹄的翻飞在土路上搅起了烟尘,驮在驴背上的丝捆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8  
周大新  
 

  轿在武侯祠大门外的高台阶前落下,晋金存下得轿来,细细地整理了一番衣冠,便恭恭敬敬地拾阶向那挂有“千古人龙”匾额的祠门走去。

  每当闲暇时,晋金存总要来这离城七里的武侯祠里走走。在南阳历史上的众多名人中,他唯一尊崇的,就是武侯诸葛亮。他欣赏诸葛亮的,倒不是他的足智多谋和对汉室的鞠躬尽瘁,而是他的官至丞相。一个外地移民最后能做到此等高官,封了侯立了祠,真是死也可瞑   
目了!身为男人能有这样一番结局,才真叫活得轰轰烈烈。

  他沿着甬道,穿过镌刻有“汉昭烈皇帝三顾处”的石牌坊和仙人桥,越过朱红大门,径直走进大拜殿,在诸葛亮纶巾羽扇的塑像前点了一炷香,鞠了三躬,尔后站下,像以往每次来一样,久久地端详着武侯的面孔。

  他再一次觉得,诸葛亮脸上露出的,是一股得意!尽管那么多人都说他们在诸葛亮的这座塑像的面孔上看到了飘逸、忠诚和慈和,可他每次来看,却都清楚地发现,罩满诸葛亮脸孔的,是一股得意。

  一个在仕途上登到如此高位的人,难道不该得意?

  武侯,我理解你!

  男人在官场得意那才叫真正的得意!

  你会写诗作词,那你就只会让那些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看重你;你有本领造机器,你只会叫使用你的机器的人看重你;你经商有道,你也只会让经商的人看重你;可只要你当上了官,社会上的一切人就都得看重你,都要听你的!谁不听都可以处置他!

  男儿有志,就该到官场里去比试比试!

  此刻,晋金存又记起父亲从小就向他说的这句话。晋金存老家在邓州南部,晋家有地数顷,家产在地方上也颇有名气,过去却就是与官位无缘,晋家几代人想通过科场考试谋个一官半职,却都没能如愿。直到晋金存长成,其父下决心用半数家产为儿子捐了个在知县手下做事的小官。晋金存还真为父亲争气,入了官场后,凭着自己的机灵和精明,硬是干到了六品官。当然,这六品官位来之不易,晋金存至今还记得那个升迁机会——他看出邓州知县和南阳知府大人之间的不睦,知县屡屡顶撞知府,也看出南阳知府一心想处置邓州知县却苦于无借口,于是便把知县在一次酒醉时对知府和朝廷发的牢骚密报了上去,知府大人得到他的密报后高兴非常,立刻奏请巡抚以谋反罪革了那知县的职,并同时以对朝廷忠贞不二为名上奏,破格地把晋金存提升到自己身边做了通判。

  看来,登官阶也有诀窍,这诀窍之一,就是要寻找缝隙。眼下,每个官阶上是都站满了人,但站满了人并不是说你就不能往上走了,因为已站在官阶上的人难免要为各种事情各种利益互争互抗互斗,当他们互相抗膀子的时候,他们的一侧就会闪出缝隙,后来者便可以顺着这个缝隙往上走!

  武侯,你说我这想法有无道理?

  诀窍一定还有很多,做官和做工务农经商一样,既然是人可以成年论辈子干的事儿,就不可能不被人们寻到诀窍。这方面,你武侯肯定知道不少,而且你一定实践过,要不然你不会登上高位并长久地稳站住高位!当然,你不会说出来,你想让后世的人们把你当忠贞不二鞠躬尽瘁的老臣看,你只让“前后出师表”流传下来,你需要一个美名!不过我可以断定,你在官场混时一定有不少绝招!

  我正是因此而钦佩你!

  晋金存又缓步踱到茅庐前。当年,刘备带着关羽、张飞来到南阳卧龙岗,就是在这座草庐里三次恭请诸葛亮的。他绕着草庐走了一圈,摸了摸檐前那些虽经多次更换仍已变黑了的苫草,淡了声说:“这草又该换了!”“是的,老爷。”一直悄然陪在他身后的祠内管事急忙应道。

  武侯,我猜,你当初所以让他们三请,其实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以便使自己的身价换来更高的官位;我甚至想,在他们未来请你之前,你已经暗中派人外出四处传言,说你如何如何的有才有识,目的就是寻找出仕的机会。假若我的这些猜测准确,也无可厚非,因为做官和经商一样,什么手段都应该使出来。

  武侯,愿您在冥冥之中点化我,使我这身官服也能尽早再换一换……

  懒散的春阳终于拨开了面前的浮云,温煦的阳光顿时洒满了整个卧龙岗,也洒满了晋金存这个今天最早走进武侯祠的游客的身子,他在和暖的阳光下定定地站在诸葛茅庐门口,久久没动。

  祠门外,一群衣着华丽的女游客,格格笑着开始登阶入门,听到那阵笑声,晋金存才扭过了脸。他的目光在那群女人身上一掠而过。自从娶了云纬之后,他已经对任何女人无了注视的兴趣。我已经有了南阳长得最美的女人,有了人人眼红的官位,有了可保终生衣食无忧的金钱,也许我该知足了?……

  云纬知道晋金存坐在床沿正迫不及待地看着自己,却故意放慢卸妆的速度,对着镜子缓缓取下发髻上的银簪银钗,将头发散开,尔后用梳子去一遍一遍地梳。镜中的云纬,裸露的双肩浑圆雪白,如凝脂一般;只穿一件白丝内衣的胸脯,比初来时显得格外饱满;双颊也更加丰腴鲜嫩。你不能不承认优裕生活的力量,尽管嫁进晋府后云纬没有一天真正快活过,胸腔里装的全是对晋金存、对抢劫的土匪、对尚达志的恨,但精美的饮食,不用进行任何劳作的悠闲,仆人们的周到伺候,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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