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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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书贼-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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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丹纳先生平时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可要是在某个夏夜发现自己的孩子成了一块“黑炭”,这显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这家伙疯了。”他嘟囔着。他不得不承认,生了六个孩子,肯定会有这种事发生,六个里头总会出现一个“坏蛋”。这会儿,他看着这个“坏蛋”,等着听儿子的解释。“说吧。”

鲁迪弯下腰,嘴里还在喘气,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我是杰西·欧文斯。”他回答道,仿佛这是最自然的一件事。他的语气里甚至还有一种得意的暗示:我看上去怎么样?等他看到爸爸睡眼蒙眬的样子,这种洋洋自得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

杰西·欧文斯事件(2)

“杰西·欧文斯?”斯丹纳先生是个木讷的人。他的声音干巴巴的;人长得又高又壮,像棵橡树;头发像是头顶上的一头碎片。“他又是怎么回事?”

“爸爸,他就是那个‘黑色闪电’。”

“我来给你点黑色闪电。”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儿子的耳朵。

鲁迪惨叫起来:“噢,痛死我啦!”

“是吗?”他爸爸更在乎手上沾的木炭灰。这小子真的用木炭把全身都抹了一遍?他爸爸想。上帝啊,连耳朵眼里都有!“快走。”

回家的路上,斯丹纳先生决定尽其所能和儿子谈谈政治。鲁迪要过几年才能懂政治——那时再明白可就晚了。

亚力克斯·斯丹纳充满矛盾的政治信念

第一点:他虽然是一名纳粹党徒,却不仇恨犹太人,或者其他这类人。

第二点:当他看到犹太人开的商店被迫关闭时,他私下里不禁有种解脱感(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喜悦感)——因为纳粹的政治宣传告诫他,犹太裁缝如同瘟神,迟早会抢走他的生意。

第三点: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该被赶尽杀绝呢?

第四点:他的家庭,他得支撑这个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如果这意味着要加入纳粹党,那就参加好了。

第五点:他心里的某个地方长着一个疮,但他得小心避免揭开这个伤疤,他害怕随之产生的后果。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回到汉密尔街。亚力克斯警告鲁迪:“儿子,你再也别把浑身涂成黑色到街上乱跑了,听懂了吗?”

鲁迪觉得很有趣,却又迷惑不解。这时,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在夜空中自由穿行,柔和的月光洒在鲁迪脸上,使他的脸显得更朦胧更昏暗,就像他此刻的思维。“为什么不能呢,爸爸?”

“因为他们会把你带走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应该变成黑人或犹太人或者别的……不属于我们的人。”

“谁是犹太人?”

“你还记得我们的老主顾,考夫曼先生吗?我们常在他那儿买鞋子。”

“记得。”

“对,他就是个犹太人。”

“我不明白。当个犹太人得花钱吗?得办个执照吗?”

“不,鲁迪。”斯丹纳先生一手把着自行车,一手把着鲁迪,却把握不住这次谈话。他的手一直摸着儿子的耳垂,自己却并没有察觉这一点。“这就像你是个德国人,或是个天主教徒一样。”

“哦,那杰西·欧文斯是天主教徒吗?”

“我不知道!”自行车的一个脚踏板把他绊了一下,他松开了儿子的耳朵。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阵儿。鲁迪说:“爸爸,我就是希望我能像杰西·欧文斯一样。”

这回,斯丹纳先生把手放在儿子头上向他解释:“我知道,孩子——不过,你有一头金发,还有一双大大的安全的蓝眼睛。你应该为此高兴,清楚了吗?”

可鲁迪什么也没弄清楚。

鲁迪什么也不懂,那个晚上只不过是个前奏。两年半过后,考夫曼的鞋店变成了一堆碎玻璃。所有的鞋子都被装进鞋盒子里,然后被扔上了一辆卡车。

砂纸的背面(1)

我想,人们总会遇到某些意义非凡的决定性时刻,尤其是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对某个人来说,它是杰西·欧文斯事件。对另一个人来说,则是吓到尿床引起的一件事。

1939年5月末的一个晚上,那晚与别的晚上没什么不同。妈妈在熨衣服,爸爸出去了,莉赛尔擦干净了前门,仰望着汉密尔街的夜空。

刚才,这里进行过一次游行。

穿着咖啡色衬衣的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通常称为纳粹党)极端分子,沿着慕尼黑大街游行。他们骄傲地扛着旗帜,高昂着头,就好像下面有根棍子在撑着一样,嘴里一直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①。

人们也像往常一样欢呼鼓掌。

他们一路上情绪高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到底是何处。

站在街上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手臂笔直地行举手礼

;有的把手掌都拍红了;有些人像迪勒夫人一样矜持地绷着脸;还有一些人,像亚力克斯·斯丹纳,散布在人群中,像木头桩子似的站着,缓慢、服从地拍着手,尽职尽责。

莉赛尔和爸爸、鲁迪一起站在小路上。汉斯·休伯曼阴沉着一张脸。

一份重要数据

1933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国人表示无条件支持阿道夫·希特勒。这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十的人没有做出这种表态。

汉斯·休伯曼就在这百分之十中。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那晚,莉赛尔又做噩梦了。起初,她梦到了那些穿着咖啡色衬衣游行的人,可是很快他们就让她上了一辆火车,等着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一幕——弟弟睁着双眼凝视着她。

莉赛尔尖叫着醒来时,立刻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感到床单下面暖暖的、湿漉漉的,还能闻到一种味道。开头她还企图说服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爸爸走进来搂住她时,她哭了,趴在爸爸耳边承认了这件事。

“爸爸,”她悄悄说,“爸爸。”这两个字就够了,他可能闻出来了。

他温柔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带她到盥洗室里。几分钟后,关键的一刻来临了。

“我们把床单扯下来。”爸爸说。等他伸手扯床单的时候,有个东西跟着床单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是一本黑色的印着银色字母的书,恰好落在这高个子男人两脚中间。

他低头看了看书。

他又看了看女孩。她胆怯地耸耸肩。

然后,他专注地看着书,响亮地读出了书的名字——《掘墓人手册》。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莉赛尔想。

沉默在他们之间静静蔓延。这个男人,这个女孩,这本书都无声无息。男人拾起书,用温和的声音说起话来。

两人的对话

“这是你的吗?”

“是的,爸爸。”

“你想读它吗?”

仍然是:“是的,爸爸。”

一个疲惫的微笑。

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那我们最好待会儿再来读。”

四年后,当莉赛尔在地下室里开始写作时,这次不幸的尿床事件让她有如下的感慨:首先,最庆幸的是爸爸发现了那本书。(幸好以往要收洗床单的时候,罗莎都让莉赛尔自己铺床叠被。“快点弄好,小母猪!你要磨蹭一整天吗?”)其次,她为汉斯·休伯曼在她的教育中所起的作用而感到无比骄傲。她写道:

你不会想到,教会我读书的不是老师,而是我爸爸。别人都以为他不是个聪明人,虽然他确实读得不快。但不久我就了解到,文字和写作曾经拯救过他的生命。或者,至少说,是文字和一个教他拉手风琴的人救了他……

“眼下,”那晚,汉斯·休伯曼把床单洗干净并且晾好之后回到了房间,“得开始我们的午夜课堂了。”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

莉赛尔坐在冰冷的干净床单上,又害臊,又兴奋。她一想到自己尿床的事就觉得无地自容,可是她要开始读书了,她要开始读那本书了。

砂纸的背面(2)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不已。

一个十岁的读书天才即将诞生。

假如能够那么容易的话。

“实话告诉你吧,”爸爸事先解释道,“我自己也不太会读书。”

但这并不影响他缓慢地阅读。如果说有什么影响,那就是他的缓慢的朗读速度反而帮助了莉赛尔,减轻了女孩因为不识字而产生的沮丧感。

最初,汉斯·休伯曼手里拿着书审视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妥。

他走过来,挨着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两腿悬垂在床边。他又看看那本书,把它扔在毯子上。“你这样的好姑娘怎么会读这种书呢?”

莉赛尔又耸耸肩。要是那个学徒一直读的是歌德的全集或是别的名著,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会是那些书了。她准备解释解释:“我——在……雪地里发现它的,还有……”她的柔声细语轻轻落下,像粉末一样飘落在地板上。

爸爸知道这时该说什么,他从来都很清楚该怎么对莉赛尔说话。

他用一只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说:“好了,莉赛尔,答应我一件事。要是我什么时候死了,记住要把我埋得妥妥当当的。”

她点点头,表情诚挚。

“可别漏掉第六章,还有第九章里的第四步,”他笑起来,就像发现她尿床时一样,“我真高兴能提前把后事安排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读书吧。”

他换了个姿势,骨头嘎吱嘎吱地响,好像人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有好戏瞧了。”

一阵风吹开了书,夜晚显得更加宁静。

回顾当时的情形,莉赛尔完全能体会到爸爸在浏览《掘墓人手册》时的想法。他肯定意识到这本书不容易读懂,学这本书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里头有些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更别提那些不适合小孩子的内容了。可女孩对这本书是如饥似渴,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她也许是想确认弟弟是被妥善安葬了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她想读这本书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不亚于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所能表现出的饥渴。

书的第一章名叫“第一步:选择精良的装备”。简短的引言里列出了下面二十页里提到的所有东西。有各种类型的铲子,镐头,手套等等,全部都分门别类,登记在册,还注明了这些工具的保养方法。掘墓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爸爸翻看着书,感觉到莉赛尔在注视着他。她投过来的目光中饱含着期待,期待着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

“这儿,”他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把书递给莉赛尔,“看看这一页上面你认识多少字。”

她看了看书——只好撒谎。

“大概有一半。”

“给我读几个。”她当然读不出来。她顺着爸爸的手指一行行读,只找出了三个认识的字——三个在德语中表示“这”的词,而这一页上大约有两百个词。

这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他想。

虽然仅是一瞬间的念头,莉赛尔还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又走出房间。

这次,他回来时说:“我想了个好办法。”他手里拎着一只油漆匠用的粗铅笔和一叠砂纸。“我们先从涂鸦开始吧。”莉赛尔没有理由反对。

在砂纸背面的左侧一角,他画了一个一寸见方的正方形,并用力在正方形里写了一个大写字母A,又在右下角写上一个小写的a。字写得挺漂亮的。

“A。”莉赛尔念道。

“说个以A开头的单词。”

她笑着说:“Apfel(苹果)。”

他把这个单词写得大大的,又在它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苹果——他只是个粉刷匠,不是艺术家。画完后,他看看莉赛尔,说:“接下来是B。”

他们一个一个字母学着,莉赛尔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在学校和幼儿园都学过字母表,但都没有这次认真。她是唯一的一个学生,而且也不再是傻大个了。她看着爸爸的手写下一个个单词,再慢慢勾出一幅幅图画。

砂纸的背面(3)

“啊,来吧,莉赛尔,”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爸爸说,“说一个以S开头的单词,小菜一碟,要不我就对你太失望了。”

她还是想不出来。

“快点,”他对她耳语,“想想妈妈。”

那个词一下子闪过她的脑海,她咧开嘴笑了。“Saumensch(母猪)。”她叫出声来。爸爸也捧腹大笑起来,可马上又止住了笑。

“嘘,我们得小声点。”可他还是忍不住笑着写下了这个词,还画了张图画。

典型的汉斯·休伯曼的画作

“爸爸,”她悄悄说,“画上的我怎么没有眼睛?”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她已经完全沉迷到他的“诡计”里了。“要是像这样大笑的话,”汉斯·休伯曼说,“就看不见眼睛了。”他拥抱了她一下,又注视着那幅画,脸上带着柔和温暖的笑意。“下面该学T了。”

他们学完了字母表,又进行了多次复习。然后,爸爸俯身对她说:“今晚就学到这儿吧?”

“再学几个单词吧?”

他意志坚定。“行了。你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会给你拉手风琴。”

“谢谢,爸爸。”

“晚安,”一个无声的微笑,“晚安,小母猪。”

“晚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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