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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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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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望着那堆小币愣了良久,竟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开始数……

  “小姐,这是您多余的钱,请收好。”

  他居然还退给了少女几枚小币。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他又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将颈链放入它的盒子里,认认真真地包装好。

  “小姐,现在,它归你了。”

  “先生,谢谢。”

  “尊敬的小姐,外面路滑,请走好。”

  他绕出柜台,替她开门。仿佛她是慷慨的贵妇,已使他大赚了一笔似的。

  望着少女的背影在夜幕中走出很远,他才关上他的店门。

  失去了压店之宝,他顿觉他的小店变得空空荡荡不存一物似的。

  他散漫的目光落在书上,不禁地在心里这么说:“安徒生先生啊,都是由于你的童话我才变得如此的傻。可我已经是大人了呀!……”

  那一时刻,圣诞之夜的第一遍钟声响了……

  第二天,小首饰店关门。

  青年到外地打工去了。带着他爱读的《安徒生童话集》……
 
  三年后,他又回到了小城。

  圣诞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饰店里,静静地读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话集……

  教堂敲响了入夜的第一遍钟声时,店门开了——进来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岁的女郎……

  女郎说:“先生,三年来我和妹妹经常盼着您回到这座小城,像盼我们的亲人一样。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将颈链还给您了……”

  长大了三岁的少女说:“先生,那我也还是要感谢您。因为您的颈链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对我是像母亲一样重要的……”

  青年顿时热泪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爱,不是就很奇怪了吗?

  ……

  以上五则,皆真人真事,起码在我的记忆中是的。从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时代,他们曾像维生素保健人的身体一样营养过我的心。第四则的阅读时间稍近些。大约在七十年代末。那时我快三十岁了。“文革”结束才两三年,中国的伤痕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给世人看了。它在最痛苦也在最普遍最令我们中国人羞耻的方面,乃是以许许多多同胞的命运的伤痕来体现的。也是我以少年的和青年的眼在“文革”中司空见惯的。“文革”即使没能彻底摧毁我对人性善的坚定不移的信仰,也使我在极大程度上开始怀疑人性善之合乎人作为人的法则。事实上经历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觉人性善之脆弱,之暧昧,之不怎么可靠了。我已经就快变成一个冷眼看世界的青年了。并且不得不准备硬了心肠体会我所生逢的中国时代了。

  幸而“文革”结束了。

  否则我不敢自信我生为人恪守的某些原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不敢自信我绝不会向那一时代妥协;甚至不敢自信我绝不会与那一时代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具体对我而言,我常想,“文革”之结束,未必不也是对我之人性质量的及时拯救,在它随时有可能变质的阶段……

  所以,当我读到人性内容的记录那么朴素,那么温馨的文字时,我之感动尤深。

  我想,一个人可以从某一天开始一种新的人生,世间也是可以从某一年开始新的整合吧?

  于是我又重新祭起了对人性善的坚定不移的信仰;于是我又以特别理想主义的心去感受时代,以特别理想的眼去看社会了……

  这一种状态一直延续了十余年。十余年内,我的写作基本上是理想主义色彩鲜明的。偶有愤世嫉俗性的文字发表,那也往往是由于我认为时代和社会的理想化程度不和我一己的好恶……

  然而,步入中年以后,我坦率承认,我对以上几则“故事”的真实性越来越怀疑了。

  可它们明明是真实的啊!

  它们明明坚定过我对人性善的信仰啊!

  它们明明营养过我的心啊!

  我知道,不但时代变了,我自己的理念架构也在浑然不觉间发生了重组。我清楚这一点。

  我不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了。

  并且,可能永远也不再会是了。

  这使我经常暗自悲哀。

  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人在少年和青年时期若不曾对人世特别的理想主义过,那么以后一辈子都将活得极为现实。

  少年和青年时期理想主义过没什么不好,一辈子都活得极为现实的人生体会也不见得多么良好;反过来说也行。那就是—— 一辈子都活得极为现实的人生不算什么遗憾,少年和青年时期理想主义过也不见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以上几则“故事”,依我想来,在当今中国之现实中,几乎都没有了“可操作”性。谁若在类似的情况下,像它们的当事人那么去思维去做,不知结果会怎样?恐怕会是自食恶果而且被人冷嘲曰自作自受的吧?

  我也不会那么去思维那么去做的了。

  故我将它们追述出来,绝无倡导的意思。只不过是一种摆脱记忆粘连的方式罢了。

  再有什么动机,那就是提供朴素的、温馨的人性和人道内容的欣赏了。

  欣赏欣赏反正也不损失我们什么……


“理想”的误区
  依我看来,“理想”这一词的词性,是不太好一言以蔽之地确定的。我总觉得它也可以被当成形容词。因为它所意象着的目标必是引诱人的。它还可以被当成动词。起码可以被当成动词的前导词。因为有了理想往往接着便有追求。追求跟着理想走。

  人类有理想,国家有理想,民族有理想,每一个具体的个人,通常也都有理想。
 
  而具体的个人的理想,皆以他人的人生作参照。

  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有一些人,一出生就已经是贵族了,甚至是王储,或公主……

  有一些人,一出生就已经是亿万富豪了,因为他或她命中注定是庞大遗产的继承者……

  有一些人,生逢其时,吉星高照,以几十年的苦心经营,终换来了累累商业硕果……

  有一些人,靠着天才的头脑,抓住了机遇,成了发明家,名下的专利自然而然地转化为滚滚钱钞……

  有一些人,赖父辈的家族的权力背景而立,捷足易蹬,仅仅几步就走向了奢侈的生活水平……

  有一些人,受“上帝”的青睐,胎里带着优秀的艺术细胞,于是而名而富……

  有一些人,由时代所选择,青年得志,功名利禄集齐一身……

  商业时代的媒体,一向对这一些人大加宣传。仿佛他们的人生,既不但是大家的人生的样板,也是大家只要有志气,便都可以追求到的“理想”似的。

  这一种宣传的弊端是,使我们这个时代的,尤其是中国的青少年群体之相当多的一部分,陷于对社会普遍规律对人生普遍规律的基本认识的误区。

  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对以上“一些”人之人生持什么否定的态度。我又不是傻瓜,和每一个不是傻瓜的人一样,毫无保留地认为以上“一些”人的人生,乃是极其幸运的人生。谁若能成为以上“一些”人中的任何一类,无疑将活得特别潇洒。那样的人生确是一种福分。姑且不论那样的人生也包含着可敬的或可悲的付出。

  我要指出的是,那样“一些”人,实在是我们这个地球上极少数的一类人。统统加起来,也只不过是几百万分之一。这还是指那样“一些”人中的“普通”类型。至于那样“一些”人中的佼佼者,则就是千万分之一了。比如整个亚洲半个世纪以来只出了一位李嘉诚和一位成龙。

  那样“一些”人之人生,有的足以为我们提供成功人生的经验,有的却几乎没有任何可比因素。时代往往一次性地成全“一些”人的人生。时代完成它那一种使命,往往要具备不少先决的条件。时过境迁,条件改变了,那样“一些”人的人生,便非是靠志气和经验所能“复制”的了,只在精神激励的方面有“超现实”的积极意义了……

  我主张有理想有志气的青少年,不必一味仰视着那样“一些”人开始走自己的人生之路;而首先要扫视一下自己的周围再确立自己的人生目标,再决定自己的人生究竟该怎么走。

  扫视一下自己的周围便会发展,许许多多堪称优秀的男人或女人,在物质生活方面,其实都正过着仅比一般生活水平稍高一点儿的生活。他们毕业于名牌大学,他们留过学,他们有双学位甚至顶尖级的高学位,他们敬业而且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所成就,他们已经青春不再人届中年,他们有才华和才干,也有所谓的“知产”……

  但他们确乎的非是富有的“一些”人。

  他们的月薪相对高点,但绝非“大款”。

  他们住的相对宽敞但绝不敢奢想别墅。

  他们买得起私车但必是“捷达”或“普桑”。

  他们的人生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少说是在大学毕业后靠了五年的努力,多说靠了十年十五年的努力……

  如果算上他们从小学考初中,从初中考高中,从高中考大学,进而考硕考博所付出的孜孜不倦丝毫也不敢懈怠的学习方面的努力,那他们为已达到的现状在激烈竞争的社会中付出了多么沉甸甸的代价可想而知……

  对于最最广大的中国人而言,没有他们那一种付出和努力,欲使自己的人生达到他们那样的程度也简直是异想天开!

  或曰:那也算是成功的人生吗?

  究竟可不可以算是成功的人生我不敢妄下断言。

  但我知道,那一种人生在中国已是很不容易争取到的人生。

  即使在日本,在美国,在我们的同胞世代生存的香港和台湾,普遍的努力的人生,也只不过便是那样的……

  我主张正为自己的人生蓄力储智的青少年,首先应将这样的人生定为追求的目标。它近些。对它的追求也现实些。

  我并不是在主张无为的人生。

  我只不过主张人生目标的追求要分阶段,每一阶段都要脚踏实地去走。

  至于更高的人生的目标,更大的人生的志向,似应在接近了最近最现实的人生目标以后再拟计划……

  这便是我认为的社会的普遍规律和人生的普遍规律。

  倘连普遍都还难以超越,竟终日仰视“一些”人的极个别的人生,并且非那一种“理想”而不“追求”,则也许最终连拥有普遍的人生的资格都断送了……


藏书断想
  我对书籍的“收藏”是很纯粹意思的“收藏”——“收”就是从书架上“请”下来,爱惜地放入纸箱。“藏”则是对更爱惜的书的优待,用钉书器钉在大信封里,大信封再装进塑料袋里……

  几天前在整理书籍时,从“藏”的那一类中,发现了一册《连环画报》。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
 
  心里好生纳闷——怎么一册《连环画报》,竟混淆进了我的“藏”书范畴?于是抽出搁置一边……

  临睡失眠,想起那册《连环画报》,自己对自己的困惑尚未解释,就躺着翻阅起来。自然先看目录——首篇是《只知道这么多》——土人绘。

  《只知道这么多》——哪像是文学作品呢?搜索遍记忆,便排除在了名著以外。非文学更非名著,怎么就选作首篇了呢?

  于是翻到了这一篇,迫切地想知道《只知道这么多》能使我知道些什么……

  第二十八页,彩页的最后一页——海蓝色的衬底,上一幅,下一幅,其间两小幅,以最规矩的版式排满了四幅连环画。第一幅上面的是在海啸中倾沉着的一艘客轮。第四幅上画的是一位年轻的欧洲姑娘——她回首凝视,目光沉静又镇定,表情庄重,唯唇角挂着一抹似乎的微笑,传达出心灵里对他人的友爱和仁慈……我一下子合上了那册《连环画报》……

  我不禁地坐了起来……

  我肃然地看着封面——封面上是放大的第三幅绘画——在一些惊恐的人们之间,站立着一位她……

  我蓦地想起来了——画的是“泰坦尼克”号客轮一九一二年海上遇难事件啊!……

  “坐我的位置吧!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她说完这句话,迅速地就离开了救生艇,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两个儿童……她又从救生艇回到正在沉没着的客轮上去了——回到了许许多多男人们中间。在这生死关头,他们表现了种种将活着的机会让给别人,将死亡坦然地留给自己的高贵品质……

  她是女人,她有权留在救生艇上,她却放弃了这种权利……

  她成了一千五百多不幸遇难者中的一个。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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