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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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2期-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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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见史冬喜的儿子和他妈推一车炭渣在前头走。男孩有十几岁了,拖着两只一顺跑的大皮靴。冬喜死后,他家成了全村最穷的人家,这穷就成了春喜廉洁的招牌。少勇是明白透亮的人。他知道冬喜和春喜作派上很像,都不贪财,都领头苦干,但哥俩的心是不一样的。少勇站在葡萄的门口了。花狗死了后,又引的这只黄狗不认识他,在院里叫得快背过气去了。这天一早,葡萄从耐火材料厂扒车进了城,到医院找到他,对他说:“咱爹瞎了。”晚上下了班他就赶来了。 
  他黑皮包里装的有检查眼睛的器具。 
  葡萄开了门,身体一闪,把他让进去,让在她前头下台阶,俩人连“来了?火车来的汽车来的?”之类的话都没说。他把外衣脱在葡萄床上,从裤兜里掏出个小瓶和十斤粮票一斤油票放在柜子上。葡萄知道小瓶里是给二大的补药,粮票油票是他省给他们的。少勇每回来总是撂下些钱或者粮、油票。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地窖里。葡萄把油灯点上,把火苗捻大。 
  二大说:“葡萄,叫你别找大夫。” 
  葡萄不说话。端着油灯让少勇从皮包里往外取东西。他拿出一个特制灯,一拧,把地窖顶照了雪白的一块。 
  二大说:“我说不见大夫就不见。我要眼睛干啥?” 
  葡萄说:“你不要眼睛干啥?” 
  二大说:“你叫大夫走吧。跟他说对不起,让他大老远跑来。” 
  葡萄说:“大夫怕你害的是……” 
  少勇接上去说:“糖尿病。” 
  二大说:“你和大夫说,我就是瞎,又不聋,用不着他扯着嗓子说话。” 
  葡萄笑起来。少勇斜她一眼,她还笑得出来。 
  葡萄笑咯咯地说:“糖尿病把眼睛病瞎了,还能让人瘫呢。” 
  二大说:“我要腿干啥?现在我和瘫有啥不一样?” 
  葡萄噘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 
  二大不说话了。他知道葡萄这句话重。他知道它重在哪里——爹,我容易吗?你再瘫了,我咋办? 
  缓了一下,他和和气气地说:“葡萄,你送送大夫。跟他说你爹七十四了,眼坏了就坏了吧,甭折腾了。” 
  两个人僵在那里。 
  二大说:“哟,大夫还没走?葡萄,叫你送客的呀!” 
  两人没法子,上到窖上来。晚上少勇叫葡萄用个小瓶去便桶里取一点二大的尿。他用实验药水一验,说:“还好,不是糖尿病。先按青光眼治。” 
  他接过葡萄递的茶杯,把两只冻得冰冷的手捂上去。他忽然说:“葡萄,这不是事。” 
  葡萄说:“啥都不是事。” 
  “我是说把他藏着……” 
  “我知道你是说这。我不和你说这。” 
  “葡萄,我是说,得想个法子……” 
  “你怕你别来。” 
  “别不论理……” 
  “我就不论理。你杀过你爹一回。再杀他一回吧。” 
  “你让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啥也不胜活着。” 
  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葡萄看着他。他的手去拿包时,她捺住他的手。她说:“没车了。” 
  他看着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这时在人群里找她,肯定是找不着她的。因为找人时总想着一个人二十年了还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她一点没变,所以他眼睛一定会把她错过去。少勇不知道,两年前来的香港大佬孙少隽犯的就是这错误:他在抗旱的人群里找一个变了的葡萄,可他错过了一点没变的葡萄。 
  少勇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 
  她柔柔地推他,一边柔柔地说:“等等。” 
  他说:“我都快五十了。” 
  她身子还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个叫老朴的人忘淡一些。她这时吃惊了,她心上怎么能一下子放下这么多男人?个个的都叫她疼?只是两处疼不能摞一块。 
  她说:“我给你搭铺。” 
  他说:“我住招待所去?” 
  她说:“不去。”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过来,用针把袖口拖拉的毛线给织回去。她总在地窖里做针线活。她知道二大夜里苦,觉难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里多陪他一阵。他们都说过去的事,说铁脑妈在世时的事,说葡萄小时的事。 
  二大开口了。他声音和平得像念经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该愁了。最愁人的都过去了。” 
  她想,二大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没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们。就让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样是一样。所以你叫啥大夫来都没用。老天收人有时一下子收走,有时慢慢收,我这个人,已经给收去一点儿,你非要再从老天那儿夺回来,是办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过了两个月,他耳也聋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瘫了。少勇的判断是他度过了几次中风。二大不肯吃药,葡萄把药捻碎,放在汤和馍里。知了又唱起来,二大可以拄着棍,拖着腿在院里遛弯子了。少勇说越是多遛弯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饭都留在院子的树荫下,二大的床也搬上来了,搬到堂屋里。 
  这天葡萄从地里偷了几个嫩茄子回来,见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门口。她儿子把鸡给撵飞了,飞进了葡萄的院墙,在桐树上栖着不下来。小二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墙,吓得从墙上摔下来了。他见到一个白脸白毛的老头,一身白褂裤,在葡萄院子飘忽。小二子到现在还浑身出冷汗,得出去给他叫叫魂。 
  葡萄笑起来,说:“那是我舅姥爷,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说:“哦,你舅姥爷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黄水里了,从没见谁来看过她,猛不丁出来了白毛老怪的舅姥爷。 
  葡萄说:“舅姥爷住了好一阵了。大病一场。现在话也说不成,眼也看不见。家里没人伺候,就送过来给我窑洞里添个人气楦子。” 
  “那啥时包几个扁食送给舅姥爷尝尝。”李秀梅说。她还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见,从没听葡萄说家里来了个舅姥爷。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里找,要找到她心里真正念头似的。葡萄说:“舅姥爷看不见也听不见,腿脚不灵便,怕人看他呢。”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那意思好像说:别和人说去,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分上。和别人说,没你啥好果子。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姥爷是人是鬼,我决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姥爷走背运。成分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分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分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分高的舅姥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姥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二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档,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刀刀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二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像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姥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干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姥爷。你舅姥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像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分?”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交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跷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跷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跷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咔叽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春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春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势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干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做梦了,那时和你干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问:“啥衣服?” 
  “哟,忘了?里面还揣着封信呢。” 
  他想起来了。他说:“开完会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旧衣服就想勾起旧情呀?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像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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