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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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短篇小说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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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儿一言不发。 

  那个男孩子在外国见惯了粗胚,看到婉儿这么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样子,更喜欢多几分。 

  第二天他与婉儿的大哥通了电话,一万声的谢谢。 

  陈太太觉得人家家底不错,又勤力向学,前程是不错的,人虽长得普通一点──但是男孩子长得太好了,像家明那样,是靠不住的。 

  她问婉儿:“你的意思怎么样?” 

  婉儿不响。 

  她嫌那个男孩子的衣着大普通,样子不起眼,虽然是个留学生──也不过是名称好听,回去了还不是煮饭洗衣服,半工半读的苦学生,跟他出去,她才不干,不是怕吃苦,而是没有必要跟一个不相爱的人吃苦。 

  看场戏吃顿饭是不打紧的──婉儿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恐怖,“妈,不会是另外一个拆白党吧?”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陈太太笑了,“看你,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这个孩子别的我不敢说,绝对是个老实人,你放心。” 

  婉儿说:“我不喜欢他的相貌。” 

  “男人以才为貌,相貌长好了,你有得担心的。” 

  婉儿不响了。 

  她与这个留学生出去了几次。 

  每次都是规规矩矩的吃了饭,就回来了,两个人走在街上,隔着三码,好像有人长了大麻疯似的。婉儿觉得这是浪费时间,没有味道。 

  她自己有的是时间,人家可是专程回来娶亲找伴侣的,可别耽搁了他。 

  她老老实实的把心里话告诉了家人。 

  大哥说:“……可惜了。” 

  陈太太说:“如果他真心喜欢小妹,就等小妹几年,他念完博士回来,在这里工作,岂非很好?我不舍得小妹出去冰天雪地,洗碟子洗衣服做菜的。” 

  大嫂说:“其实这是一个好机会。” 

  但是婉儿不喜欢。 

  她想过了,这不是个好办法,若她早认得这个男孩子,一年之前,她在冲动之下,也许就嫁了他,跟他去外国。但是现在她很冷静,她觉得不能这么做。 

  第一:她吃不了苦,跟看他到了人生地疏的城市去,什么都不方便,人人把外国说得天堂一样,腕儿的大哥大嫂是过来人,他们就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血泪汗凝成的文凭。婉儿有自知之明,她走不了这条路。 

  第二:任凭嫁了谁,她心中也只有家明一个人。这样子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良心,要忘了家明不是件容易的事,还得假以时日,留在家里虽然无聊,到底还是个家。家的好处是说不尽的,也只有离开了才会明白。 

  至于母亲说叫那个男孩子先回去念博士,他们通通信,则是可以的,她不介意多一个朋友。多一个朋友有什么关系?她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就这么的处置了。 

  大嫂说:“小妹会后悔的。” 

  “随她去罢了,我们也没有法子。究竟家明有什么好呢?她对他这么念念不忘?再等下去,家明的孩子出世了,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别说,家明的确是长得好,又会赚钱,怪只怪他变心变得快,也怪小妹年少气盛。” 

  “这件事也只有他们知道罢了,我们能说什么呢?他们只有相爱的缘份,没有婚姻的缘份,小妹眼睛里始终只有一个他,实在没法子。”大哥摇摇头。 

  婉儿无意中听到这样的话,也只有觉得歉意。 

  幸亏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否则可更头痛。 

  那个留学生回去了,开头与婉儿通了几次信,婉儿也懒得回。过后他的信也不来了,婉儿心想也好。家人都不说什么,但是以后大哥大嫂就不介绍男孩子了。 

  冬天特别的长,婉儿患了伤风,一张脸又小了一圈下来,她很不振作。想想以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她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的一天。 

  自从遇见了家明,她觉得一生就到此为止了,从此以后,一切都有家明在那里,就为了她打算与他过一辈子,故此家明的小毛小病,她都不能含糊,家明为这个与她有意见,他不明白。 

  等到真的闹翻了,婉儿孩子气的想,他是闹着玩的,他会回来的。但是家明已经不停的在找新女朋友,婉儿大哭了几个星期,又想:他玩够了自然回来了,但是家明还是没回来,等到他结婚的消息传开以后,婉儿才像头上着了一个焦雷,醒了周来,像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才想起!啊,家明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她失去了他,永远的失去了他。 

  于是才慌得不由自主的镇静下来。 

  失去他了。 

  她惨然的想,他是不回来的了。以后怎么过呢?难道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一日拖一日吗?这不是生活啊,她心惊肉跳的想,这与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 

  然而她做人还得做下去,大家都在等她闹更大的笑话,她才决定成全家明,他对她没有什么不好,对她不好的人多着,但决不是他。她没有去骚扰他。 

  但是婉儿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动作都慢了几拍,开年又被那个阿飞吓了一吓,更觉得没有意思。她打算就这么过一辈子算了,管它嫁不嫁得出去,总之陪看父母亲,也是好事,只不过要年纪大的人为她担心、难过,她心里难过。想到以前,凡是有关小妹的事,大家都自然而然的说:“问家明。”家明就把事办得妥妥当当的回来,谁都觉得甚应该,并没有夸奖他一句两句,家明是个好的。 

  婉儿茫茫然的想:再好也得了,凡有好就有了。 

  当初是家明追求她的,总算免了“求时甚苦”,但是她足足守护了四年,其中苦多于乐,如今“思念复苦”,那味道是不用说了。 

  记得当年家明来他们家过夜,睡客厅,婉儿习惯用手敲敲床边的墙壁,看他熟睡了没有,家明也敲响几下,来回答她,如今也不过是一场梦似的。婉儿甚至不相信她也有过那样的日子:两个人停好了车,到牛奶公司去买汽水蛋糕冰淇淋,嘻嘻哈哈的回家吃。 

  她记得很久很久之前,他天天陪她到同一间饭店吃饭──谁不知道他们是情侣呢? 

  大哥介绍了个留学生,因为留学生住得远,不知道她与家明这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她明白,她很感激大哥,但是她仍然活在过去的日子里,一年多来,一点也没有变过。 

  她也有心情好的时候。 

  有”个星期天,大家出去喝茶,婉儿第一个打扮好了,坐在客厅里等,一边看报纸,一边吃花生。 

  大嫂看见了就笑说:“小妹今天倒快。” 

  婉儿笑了,“……是呀,以前家明来请喝茶,我还元龙高卧呢,他虽然坐着等我洗浴更衣,心中到底是不快──真不应该!” 

  大嫂听见她声音里没有半丝不快,反而有点甜咪咪的,仿佛家明还是会随时出现似的,就算以前说起他,也没有这么软声软气过,然而细想之下,又有无限的凄凉,大嫂不由得眼圈红了。 

  婉儿也自觉有点失言,幸亏是自己人,她有点怔怔的,但是一只手仍然翻着报纸,唉,看不完的新闻啊。 

  大嫂对大哥说:“真正的生离死别也罢了,我就看不过小妹现在这样,难道真没有办法了?” 

  “没有了,家明那边正是花烛面前相对笑,人是新的好哪,谁怪得了他?怎么顾得了小妹?” 

  “唉。” 

  “你别叹息,小妹年纪还轻,谁没受过点打击?她那个还是小事,也许过些日子,有个更好的男孩子来对她死心塌地呢。” 

  “好不好,是她心里作准的,如果她觉得冢明是最好的,别人再好也没有用,是不是?偏偏她又这么想。以前我听到梁山伯说:‘我就是九天仙女也不爱’,就觉得天下怎么有这么傻的人,现在才觉得小妹更优。” 

  “昨天张太太来,说了些什么?” 

  “也是劝小妹,张太太说:‘我也是廿七岁才碰到张先生的,你就当没认识过家明这个人,这些日子也就这么过了。’说的句句是知心话,张太太真好。” 

  “小妹怎么说?” 

  “小妹没说话,只是微笑着听,过后心情好了一点,然而也不过舒畅了一天。”她停一停,“第二天还是那样子。” 

  “那个阿飞是怎么走的?” 

  “怎么走的?妈妈打发了一千块,这才走的,这人也总算懂得适可而止之道,否则也去报警了。” 

  “小妹真倒霉,怎么一开年就碰到这种事?” 

  “看过了中国年吧,过了中国年,也许就好了。” 

  “嗯。” 

  兄嫂两个谈到这里,也就出了房,大家去喝了茶。以往家明来的也是这一间,大冢看看婉儿的脸,婉儿倒没有怎么样,谈笑自若,叫了许多东西吃。 

  正在吃得起劲,有人过来跟婉儿的大哥打了一个招呼,是个年轻人,长得端正有礼,陈先生就让个位于,给他坐了下来,婉儿却只顾埋头大吃。 

  她的头发胡乱拨在耳后,偶而听到好笑的话,就笑一笑,虽然憔悴了,一双眼睛却还是黑白分明的亮。就因为她一点造作也没有,所以才显得有点奇怪的稚气。一顿茶吃好了,那个男孩子告辞。 

  陈太太问儿子,“那是谁?长得倒是一表人材。” 

  “是的,同一间洋行里的同事,做事很卖力,只是赚不多,这个年头,非捞偏门不可。” 

  陈太太说:“赚得多少,并不是问题。”她偷偷看了女儿一眼,看她有没有注意。 

  婉儿只管吃,什么都不理,刚才那个人长得面长面短她都不知道。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个同事姓甄,他倒是看中了婉儿,三日两头的寻上门来。婉儿对男人多少有点戒心,见了他只是躲在大哥背后笑笑,什么也不说。 

  姓甄的孩子倒很耐心,天天来坐着,也不避尴尬,他的意思,谁都知道。陈太太在旁看着,觉得他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及家明,然而“夫妻恩爱,讨饭应该”,如果他能爱婉儿,穷点无所谓,陈先生不是家财百万,但是贴一个女儿,却还贴得起,两个人都赚钱,又年轻,怎么都遇得。 

  陈太太说:“这个孩子有一样好,只有他逗得婉儿笑。” 

  是的,婉儿有多久没笑了? 

  坐熟了之后,他们也上街走走,其余的也不过是这样。 

  大嫂问她:“这个好吗?” 

  婉儿说:“还好,很谈得来,他志并不穷,有时候我觉得与他在一起,跟家明又不同,与家明在一起,太紧张了,──也怪我自己不好,没有与他来得轻松。” 

  “那就好了,而且千万别说人家穷,我们家也不过略为小康而已。” 

  婉儿感激的看了大嫂一眼。 

  他们着实的来往得密起来了。婉儿开始略略有了起色。 

  她说:“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其他的无所谓。” 

  家人也认为如此。大家都想:这一次可以成功了吧? 

  两个月后,有一天婉儿脸色苍白的回来,坐在客厅里,眼睛看着电视,然后她转过头去跟母亲说:“妈,原来他是订了婚的!” 

  “啊?”陈太太一惊,然后笑了,“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也有过男朋友?只要大家交割得清清楚楚,不是行了?” 

  “不不不。”婉儿一味摇着头。 

  “你也死心眼,怎么为了这个嫌他?”陈太太问:“那时候他又还没认识得你。” 

  “妈妈,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婉儿,另外一句话你听过没有?情场如战场,你做君子,人家可不是君子呢。” 

  “妈妈,凡事得心安才可以做,他们心安,我的心不安,我做不到,那个女孩子这两个月里不知道伤心成怎么样呢,天下的男人多着,我陈婉不做作孽的事。” 

  “这算什么话,婉儿?你这个孩子真是!” 

  “妈妈,我才认得他两个月,有什么放不开的?但是他订婚已经有一年了,我决定放弃他。” 

  “婉儿──” 

  “你们不必劝我,我的心意已经定了,你想想看,他订婚一年之久,看到了我,前面的山盟海誓就忘了。我又不是天下最好的,难保将来他认得个更好的,就把我扔了,我怎么吃得消?这种男人,还是不要的好。” 

  陈太太听着,觉得也有点道理,她肴着女儿仍旧苍白的脸,觉得她的运气不好,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心里喜欢的男孩子,却又是这般情形。 

  从此以后,她真的说得出做得到,就不见那个姓甄的男孩子了。 

  那个男孩子跟婉儿的大哥说:“是的,我是订了婚,但是我的未婚妻愿意解除婚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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