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三人行-文化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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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锵三人行-文化圈-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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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文涛:你看这个名字就能决定命运,“胡适之”,你发现没有,什么人都合适,我的朋友胡适之嘛。这个人对任何一个人,小到一个小学生给他写信,他回信都是温文尔雅,那么好商量,说话说的——

    陈丹青:他生活比较稳定那一段,二几年到三几年,每个礼拜有一天家里是开放的,什么人都可以来。

    许子东:但你要看茅盾后来写的《我所走过的道路》,写在商务印书馆做小伙计的时候,回忆胡适,说他多高傲啊。

    窦文涛:其实为什么说很多人被劫持或者被贴了标签,比如我搞文字音韵学研究,这是我一个兴趣,不一定非要为了个什么目的去做这样的学问,可是你看后来他们都被划分了阵营。丹青画的《清华国学院》,当时的王国维、陈寅恪研究的那些东西,说实话到今天我也看不太懂,似乎他们跟这个时代潮流没太多关系。

    陈丹青:他们在做一件胡适提出来的事,胡适提过四个目标,其中一个是“整理国故”,很重要的工作。我们今天做的无非也是想整理国故,现在“五四”都成为国故的一部分了。

第二部分 第24节: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12)

    许子东:从文学批评的角度讲,王国维后面没有人超过他,到目前为止这一方面他是最好的。

    窦文涛:那你说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对所谓亡国灭种的这种危机,他心里有没有一种士大夫的——

    陈丹青:他有预感,他知道此前整个的中国传统可能到这儿是一个终点,所以在他死因的各种揣测当中,其中一个是殉中国文化之道。

    图六:陈丹青绘《清华国学院》

    画中站立者从左到右为: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他们是真正的大师。

    许子东:张爱玲也有预感。她说时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车在往前走,你根本挡不住,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这些人是极其清醒的,清醒的人就特别痛苦,特别孤独。刚才说的“劫持”是指后来的文学史改变了对他们的评论,比方鲁迅骨头硬,那是毛泽东对他的评论。更有趣的是这些人自己对自己的评论也在变,比方郁达夫写《沉沦》,他自己评了有三次,一次是刚发表的时候,他说《沉沦》写什么?写现代人灵与肉的苦闷,性心理的压抑;过了五六年,1926年重新出版的时候,他说《沉沦》是毫无价值的,唉声叹气,讲了一番牢骚话;到了1932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他解释这个作品,说我一个游子到了东洋,到了东洋才看到我故国的沉沦,看到我弱国子民的悲哀,所以发出了这样一种声音……这不就上升到民族国家的高度了!

    窦文涛:本来他是写性苦闷的。

    许子东:对。三个东西,你说有吗?都有。但是一个作家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作品有不同的评价?这是跟着整个意识形态的变化在改变。

    陈丹青:最极端的就是郭沫若,郭沫若在建国以后说我1949年以前写的所有东西都是不对的。到了“文化大革命”,他说我要全部烧掉我过去的著作。

    窦文涛:那这人这辈子剩下什么呢?

    陈丹青:所以啊,这是“五四”要反思的地方。

    同情地了解“五四”那代人

    窦文涛:丹青兄,你说那时候的文人他们知道自己闯了祸,是什么意思?

    陈丹青:闯大祸了。胡适很多言论里就说过,当初我们几个人在那儿谈论文学革命主义,其实是一个非常斯文的、小范围的事儿,但这把火点成这样子……此后各种党派就出来了,1919年五四运动,1921年共产党成立,然后到二几年三几年,形势变化非常大。他们这批文人在一个学校里,一个房间里喝喝茶,抽抽烟,弄几本刊物,把这事儿闹出去,结果变成了全中国的一个历史抉择。

    许子东:从文化使命的角度讲,胡适是比较早清醒的,他在激烈反传统的《新青年》上做主帅,但是很快就提出“整理国故”。

    陈丹青:他也是最早退出白话文运动的人。

    许子东:从那时候“左”和“右”就开始分裂了。二十年代后期鲁迅被两边骂,一边是后期创造社,从日本回来的一些人,骂他过时了;另外一边是梁实秋他们,骂他翻译不好,骂他硬译。两边骂的时候,鲁迅有一个朋友瞿秋白,那时候已经从党内退下来了,他看到了鲁迅的重要性,就通知在上海的中共领导,叫创造社那些人停止攻击鲁迅。

    陈丹青:李立三出来收拾的,说他是我们的人,从此就停下来。

    许子东:不仅停下来,而且夏衍、冯乃超还去拜访鲁迅,说我们都错了,您才是我们的指导。所以鲁迅在三十年代就成为左翼的一个旗手,但是他从来没掌握实权,实权一直在周扬他们手里。

    窦文涛:鲁迅自己清楚吗?

    陈丹青:他晚年知道。他有一个学弟,跟他一块办杂志的叫李霁野,后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直编辑《鲁迅全集》。鲁迅私下跟他说过很多,但是他抵死不肯谈,不谈鲁迅当时对左翼这一块到底什么看法。

    许子东:鲁迅后来是真信了,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些理论,俄国的一些理论,但是到了1936年他们接到共产国际的指令,要放弃左联解散左联,鲁迅就不愿意。他想你们不是革命吗?怎么可以突然放弃?他是真信。

第二部分 第25节: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13)

    陈丹青:“五四”那代人其实很认真。鲁迅读到的所谓唯物论和他见到的左翼作家,没有办法match。人是这么一群人,人格上有很多问题,他痛恨他们,一直到后来矛盾公开化,答徐懋庸的信,跟“四条汉子”的事情。

    自然,事实会证明他们到底的真相,我决不愿来断定他们是什么人,但倘使他们真的志在革命与民族,而不过心术的不正当,观念的不正确,方式的蠢笨,那我就以为他们实有自行改正一下的必要。

    ——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答抗日统一战线的一封信》

    许子东:他万万没想到,后来接近他的丁玲、冯雪峰都倒了。

    陈丹青:在这一层上,胡适比他看得清醒,对整个问题看得比较清醒。胡适抗战时候到美国当大使,后来又跑到台湾,他经历过整个“五四”,后患是怎么样的他已经说不出来了,这事他也有份,他是点火的人。

    窦文涛:连这个当时的始作俑者也始料未及。

    陈丹青:所以我很冒昧地说,咱们要给“五四”定性的话,它一方面是光芒万丈;因为照胡适的说法,他当时是在搞一场中国的文艺复兴——他的意图是这样,如果不是文艺复兴,至少也是启蒙运动,但是最后被“救亡”冲走了;但是另外一句话,它也“后患”无穷,我们这几代人应该知道“后患”是什么,然后在知道这个“后患”以后,返回去再去同情地了解“五四”那代人。

    许子东:陈平原的概括是:泥沙俱下、众生喧哗、生气淋漓。所谓“泥沙俱下”,什么是泥?什么是沙?大家去思考。

    窦文涛:那么从今天来看,当年的德先生、赛先生,完成任务了吗?

    陈丹青:他们说现在学界有一个结论,就是“五四”现在下来的果子是“科学主义”。我说这话怎么说?他们说你看至少现在所有领导层的都是技术官僚,理工科出身。我一想也对,清末明初,办新学,富国强兵,其实就是要咱们中国有自己的科学,它的顶峰就是原子弹出来了。我们现在最骄傲的,说来说去还是西南联大出去的那几个人得了诺贝尔奖。

    窦文涛:这个西南联大,我看过很多文章,包括汪曾祺写的,抗战时期那么困难的一个学校,怎么结出了那么多果子?

    陈丹青:清末呼吁要办“新学”,到了西南联大,实际上是一个结果的时候。当时南开、北大、清华三个学校能够跑到那儿,是因缘聚会,那么一小段时间出了多少人啊。

    许子东:“五四”良性的延续,西南联大是一个重要转折。

    陈丹青:等于第一炉馒头出来了嘛。“五四”点火,第一炉馒头出来,就是西南联大这些人。

    窦文涛:就这一炉啊?

    陈丹青:就这一炉。此后的就别说了,到现在一炉一炉又出来了,咱们也别比了。

    许子东:不过后来台静农把这个传统带到台大,延续到夏济安,一直到白先勇他们,香火还是在延续。

    窦文涛:还余香袅袅。

    鸳鸯蝴蝶派是主流

    窦文涛:想起“五四”,我老有一个问题,你说历史是偶然还是必然?总感觉当初那些人本意是要弄个什么,结果跟内忧外患裹携在一起,造成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结果。

    许子东:刚才讲的瞿秋白跟鲁迅的友谊,就是一个偶然。当然总的来讲,我还是相信必然。普列汉诺夫的话在我这儿生根了:偶然性是一种相对的东西,它只会在各个必然过程的交叉点上出现。现在回过头来看,五四到现在这九十多年其实是三三分的,1919年到1949年是三十年,1949到1979是三十年,1979年到今天又是三十年。前三十年是启蒙,中间三十年是革命,最近三十年搞建设。从1979年开始我们重新反思“五四”传统,每年都会有人提出“五四”精神怎么继承,虽然我们对“五四”有种种不满、非议、反省,但是走不出“五四”。

    陈丹青:我非常同意这个三分法。我们反省“五四”也好,肯定它也好,要非常清楚我们身上有哪些东西是“五四”给我们的,至少没有“五四”我们今天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们开口说的话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第二部分 第26节:陈丹青:我们都活在“五四”的后果里(14)

    窦文涛:我最近常常感觉到,我们从小讲中心,讲主旋律,讲时代最强音,但是后来发现历史实际上是很具体的,比如抗日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张爱玲就在上海写她个人的一些感情。但是到最后说起来,哪有你什么事儿,抗日就是完全的世界。我想“五四”会不会也有这种情况,当时这个救亡运动、新文化运动之外的社会是什么一个情况?有一些什么人在当时比较流行?

    许子东:俞平伯后来有个回忆,说他一个班上的同学办了三个杂志——一个班就有三派,外面社会上更多的,当时90%的人都看鸳鸯蝴蝶派的,最大的代表人物是张恨水。

    陈丹青:对,真正的大众文学是他们的文学,现在叫畅销书。我总觉得张恨水这路人相当于18世纪末的大仲马小仲马,他们开始在报纸上连载小说,19世纪文学是从这儿开始的。

    窦文涛: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新派人物一听说鸳鸯蝴蝶派又出什么小说了,一定要写文章痛骂的,觉得又在延续旧道德、旧风气、旧生活。

    许子东:不仅是新派骂,连鸳鸯蝴蝶派大师自己心里还充满犯罪感呢。最有名的是《啼笑因缘》,上海《新闻报》的严独鹤跑到北京找张恨水约稿,说上海人要看武侠,所以《啼笑因缘》里面搞了一个“关秀姑”;又说上海人喜欢看男女恋爱,然后搞了“樊家树”什么的。张恨水那个稿费啊,不得了的,民国期间稿费最高记录是一千字十个银元,两个人,一个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还有一个是鲁迅的《申报》“自由谈”。《申报》“自由谈”因为短嘛,一千字十块也多不了多少,但《啼笑因缘》多少字?最近安徽开会纪念张恨水,苏州有个非常好的学者,研究鸳鸯蝴蝶派的,据说张恨水家人不欢迎他来开会,他们说我爸爸不是鸳鸯蝴蝶派。(笑)

    窦文涛:那是什么派?

    许子东:现实主义作家啊。(笑)因为鸳鸯蝴蝶派一直不被主流认可,张恨水后来就写抗战了,《八十一梦》什么的。

    陈丹青:解放后写工商改造,拿起来就是。

    许子东:自卑啊,被改造。

    图七:张恨水

    1897-1967,章回小说家,鸳鸯蝴蝶派代表。“恨水”是笔名,取南唐李煜词《乌夜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代表作有《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

    窦文涛:那时候张恨水的书好卖,还是鲁迅的书好卖?

    陈丹青:绝对是张恨水的书好卖,鲁迅的《呐喊》刚出版的时候,第一版是八百本,你能想象吗?已经震动文坛变成公案的书,只有八百本。

    许子东:照我们刘长乐老板的话,叫影响有影响力的人。(笑)

    陈丹青:可是鲁迅要给母亲寄书看,寄的是张恨水的小说。

    窦文涛:他母亲看旧式言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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