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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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恨 歌-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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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免会被淹没。因那老调子是有着过时的表相,为世人所难以识辨,它只有在一个
崭崭新的座子上,才可显出价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鹅绒华丽的底子上,
倘若没这底子,就会被人扔进垃圾箱了。所以,他也离不开这个群体,虽然是寂寞
的,但要是离开了,就连寂寞也没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腊的父母,将他看作一个老实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有正经的工作,
也有正经的业余生活,亦不乱交女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不是贪玩的人,每
周看一回电影,便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他母亲曾有一度,热衷于收集电影说明书,
文化革命时自觉烧掉了她的收藏,后来的电影院也再不出售说明书了。再往后,他
们因有了电视机,就不去电影院了。每天晚饭吃过,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十一点。
有了电视机,他们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儿子在阁楼上放的老音乐,在他们听来是有
些耳熟,更使他们认定儿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语,也叫他们放心。他们
即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都说不上几个字。其实彼此是陌生的,但因为朝夕
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些真正的老实人,收
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
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
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
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
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
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
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
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阴罩着他。这树
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的。
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么样的
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建筑,砖
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路也了解老
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诗题材,
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要的就是这没有
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就像这城市的日
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总归是掐头去尾,有
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腊这样的
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
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
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吹来。是从楼缝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
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
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市的心境。
  这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推,来人有谁谁谁,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海
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一路西去,来到靠近机场的一片新型住宅区。那
朋友住一幢侨汇房的十三楼,是他国外亲戚买下后托他照管的。平时他并不来住,
只是三天两头地开派推,将各种的朋友汇集起来,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或者快”乐
的白天。他的派推渐渐地有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的,来的人呢,也是一带十,
十带百,他全是欢迎。人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掺和进来一些不正经的人,就会有
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撬窃的案子。但按照概率来说,人多了也会沙里淘金地出
现精英。因此,有时他的派推上会有特别的人物出场,比如电影明星,乐团的首席
提琴手,记者,某共产党或国民党将领的子孙。他的派推就像一个小政协似的,许
多旧闻和新闻在客厅上空交相流传,可真是热闹。
  在这新区,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如林的高楼,窗户有亮有暗,天空显得很辽阔,
星月反而远了。低头看去,宽阔笔直的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车,成串的亮珠子。不
远处永远有一个工地,彻夜的灯光,电力打夯机的声音充满在夜空底下,有节律地
涌动着。空气里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风又很浩荡,在楼之间行军。那宾馆区的灯光
却因为天地楼群的大和高,显得有些寂寥,却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乐似
的。这真是新区,是坦荡荡的胸襟,不像市区,怀着曲折衷肠,叫人猜不透。到新
区来,总有点出城的感觉,那种马路和楼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横平竖直是讲道
理讲出来的,不像市区,全是掏心窝掏出来的。
  在新区的夜空底下,这幢侨汇房十三楼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就消散了,音乐
声也消散了。这点快乐在新区算得上什么?在那高楼的蜂窝般的窗洞里,全是新鲜
的快乐。还没加上四星或五星级的酒店里的,那里每晚都举行着冷餐会,舞会,招
待会。还储留着一些艳情,那也是响当当的,名正言顺,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
牌子。那里的快乐因有着各色人种的参加,带着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圣诞节,
圣诞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国还是外国。这地方一上来就显得有些没心肺,无忧
虑,是因为它没来得及积蓄起什么回忆,它的头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还用不着使用
记忆力。这就是一整个新区的精神状态。十三楼里那点笑闹,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只有开电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烦,这一群群,一伙伙,手里拿着酒或捧着花,涌进
和涌出电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腊来到时,已不知是第十几批了。门半开着,里面满是人影晃动。他们走
进去,谁也不注意他们,音响开着,有很暴烈的乐声放出。通往阳台的一间屋里,
掩着门坐了一些人在看电视里的连续剧。阳台门开着,风把窗漫卷进卷出,很鼓荡
的样子。屋角里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皮肤,略施淡妆,穿一件丝麻的藕荷色套裙。
她抱着胳膊,身体略向前倾,看着电视屏幕。窗幔有时从她裙边扫过去,也没叫她
分心。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便可看见她下眼睑略微下坠,这才显出了年纪。
但这年纪也瞬息即过,是被悉心包藏起来,收在骨子里。是蹑着手脚走过来的岁月,
唯恐留下痕迹,却还是不得已留下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瑶。
  其时,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场景,于是,王
琦瑶的名字便跃然而出。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事者,追根溯源来找王琦瑶,写一些报
屁股文章,却并没有引起反响,于是便销声匿迹了。到底是年经月久,再大的辉煌,
一旦坠入时间的黑洞,能有些个光的渣就算不错了。四十年前的这道光环,也像王
琦瑶的人一样,不尽人意地衰老了。这道光环,甚至还给王琦瑶添了年纪,给她标
上了纪年。它就像箱底的旧衣服一样,好是好,可是错过了年头,披挂上身,一看
就是个陈年累月的人,所以它还是给王琦瑶添旧的。唯有张永红受了感动,她起先
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便涌出无数个问题。王琦瑶开始矜持着,渐渐就打开了话匣
子,更是有无数个回答等着她来问的。许多事情她本以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
连同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点点滴滴的,全都汇流成河。这是一个女人的风头,淮
海路上的争奇斗艳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澜的,
不就是抢一个风头?张永红据得出那光荣的分量,她说:你真是叫人羡慕啊!她向
她每一任男友介绍王琦瑶,将王琦瑶邀请到各类聚会上。这些大都是年轻人的聚会
上,王琦瑶总是很识时务地坐在一边,却让她的光辉为聚会添一笔奇色异彩。人们
常常是看不见她,也无余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场。有时
候,人们会从始至终地等她莅临,岂不知她就坐在墙角,直到曲终人散。她穿着那
么得体,态度且优雅,一点不扫人兴的,一点不碍人事情的。她就像一个摆设,一
幅壁上的画,装点了客厅。这摆设和画,是沉稳的色调,酱黄底的,是真正的华丽,
褪色不褪本。其余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腊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见到王琦瑶的,他想:这就是人们说的“上海小姐”
吗?他要走开时,见王琦瑶抬起了眼睛,扫了一下又低下了。这一眼带了些惊恐失
措,并没有对谁的一种茫茫然的哀恳,要求原谅的表情。老克腊这才意识到他的不
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瑶,眼前便有些发虚,
焦点没对准似的,恍炮间,他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影。然后,那影又一点一点
清晰,凸现,有了些细节。但这些细节终不那么真实,浮在面上的,它们刺痛了老
克腊的心。他觉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时间的腐蚀力。在他二十六岁的年纪
里,本是不该知道时间的深浅,时间还没把道理教给他,所以他才敢怀旧呢,他才
敢说时间好呢!老爵士乐里头的时间,确是个好东西,它将东西打磨得又结实又细
腻,把东西浮浅的表面光泽磨去,呈现出细密的纹路,烈火见真金的意思。可他今
天看见的,不是老爵士乐那样的旧物,而是个人,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事情竟是
有些惨烈,他这才真触及到旧时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在旧时光的皮肉里穿行。老
克腊没走开,有什么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就端着一杯酒,倚在门框上,眼睛看着电
视。后来,王琦瑶从屋角走出来想是要去洗手间。走过他身边时.他微笑了一下。
她立即将这微笑接了过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等她回来,他便对她说,
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饮料?她指了屋角,说那里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请她跳
舞,她略迟疑一下,接受了。
  客厅里在放着迪斯科的音乐,他们跳的却是四步,把节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
激烈摇动之中,唯有他们不动,狂潮中的孤岛似的。她抱歉道,他还是跳迪斯科去
吧,别陪她磨洋工了。他则说他就喜欢这个。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觉出她身体微妙
的律动,以不变应万变,什么样的节奏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种律动,穿越了时光。
他有些感动,沉默着,忽听她在说话,夸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风。接下来的舞
曲,也有别人来邀请王琦瑶了。他们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时目光相遇,便会心
地一笑,带着些邂逅的喜悦。这一晚是国庆夜,有哪幢楼的平台上,放起礼花,孤
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缓缓地舒开叶瓣,又缓缓凋零成细细的流星,渐渐消
失,空中还留有一团浅白的影。许久,才融入黑夜。
  自这次派推以后,王琦瑶还在几次派推上见过老克腊,他们渐渐相熟起来。有
一次,老克腊对王琦瑶说,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约是死于非命,再
转世投胎,前线未尽,便旧景难忘。王琦瑶问他有什么根据。他说根据是他总是无
端地怀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说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有时他走在马路上,恍惚间就
好像回到了过去,女人都穿洋装旗袍,男人则西装礼帽,电车“当当当”地响,
“白兰花买哦”的叫声鸟啼燕啦,还有沿街绸布行里有伙计剪布料的“嚷嚷”声,
又清脆又凛冽的,他自己也成了个旧人,那种梳分头、夹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职
的家有贤妻的规矩男人。王琦瑶听到这里便笑了,说家有贤妻是怎样的贤妻?他不
理王琦瑶,兀自说下去。说有一日自己照常乘电车去上班,不料电车上发生一场枪
战,汪伪特务追杀重庆分子,在车厢里打开了,从这头追到那头,不幸叫他吃了记
冷枪,饮弹身亡。王琦瑶就说:你这是从电视剧里看来的。他还是不理她,说,他
实是一个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却是那时的心。他说:
你看。我就是喜欢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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