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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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台弟子柳永纪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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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夜不曾合眼。” 
  “真是好体力,师师一定乐坏了。”她说这话时,心头有些酸。 
  “哪里,师师真个身心如一,不肯轻就,我只好和她说了一夜闲话。此刻,她熬困不过,已经睡去了。” 
  黄小云心头一喜,但口里说: 
  “如此,真是委屈了你。” 
  “不敢。师师这样的女子是要费些周折的。” 
  柳七靠近了小云坐下:“昨晚,让妈妈久等了。非是在下无心,只是承揽了让师师上路的活儿,不敢擅来拜访,也不敢去打扰别的妹妹。” 
  黄小云暗喜:“官人,天虽然亮了,但妓家日间均不出门,不妨在我榻上多歇会儿。” 
  柳七说:“待我得了师师,自会来妈妈床边殷勤。” 
  “你让我等几天?” 
  “两天即可。” 
  “真的?” 
  “不敢有戏言。” 
  看着柳七一步步上了楼梯,黄小云心中叹道: 
  “怪不得那么多妓家喜欢柳七,原来他如此善解人意,真是个活宝,活宝。” 
  这时,天已大亮了。 
  黄小云从门外打点清水进来,倒进质地极为细腻的面盆之中,掬了水,慢慢地洗脸。想 起柳七“两天”的话来,怔怔地将手浸于水中,任凭那冰凉的感觉从指端渗入骨髓。想到柳 七那可心的脸儿和一肚子才华,她觉得十年来,自己一直等待的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或者, 她等了十年的人中,只有柳七是人,别的都是阿猫阿狗,没有半点儿人味。 
  当这种想法出现的时候,她一下子感到这两天的等待其实比这十年的等待还要漫长。她赶紧洗完脸,漱了口,点燃柜子上的佛香,口中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保佑两天后我与柳七能够如愿。” 
  祈祷完毕,她觉得自己已经等不住了,开了门,准备到杨师师房中,又折身回来,关上门,如是几次。她不知该怎么办。 
  “我得到街上散散心,不然,今天我会急出毛病的。” 
  街上很少行人,因这外城虽然开放,但毕竟是御驾常来常往之所。蔡河水缓缓向东南而流。黄小云轻按那被晨风吹乱的发鬓,沿着御街向南走去。不一会儿,人已多了起来。街 边张家酒店门前已有两个小二洒扫、洗桌。紧挨着酒店的是:“五楼山洞梅花包子”铺面, 笼匝正冒热气,黄小云过去,拣个干净凳儿坐了。 
  “小二!” 
  “唉,小娘子姐,请吩咐?” 
  “先来一颗包子尝尝。” 
  小二心里纳闷,哪有要一颗的?咱这东京有名的梅花包子还从未卖过一个。可这小娘子姐是今早第一个客人,就是送,也得把这包子送给她图个一日大吉。想到这里高声说: 
  “好!上一颗包子——”路上的行人听上一颗包子的话,都笑。 
  小二用大盘盛一个包子端上,盘是红的,包子是白的,犹如端着一颗珍珠,恭恭敬敬在黄小云面前一放:“包子来了!”   
  木兰花令五(3)   
  小云拿起竹筷,将包子送到嘴边,用尖细的平齿咬破边沿,一团香气散出,再咬一口,那感觉如同将御厨藏着带来了,葱绿的汁液流出,她用舌尖一舔: 
  “好香!” 
  “当然啦,这可是有名的五楼山洞梅花包子。”旁边的一位长髯老者说。 
  “小二,”黄小云叫,“上一百八十颗!” 
  小二以为自己的耳朵长偏了,这小娘子姐也真怪,少,少得了不得,只要一颗;多,又多得不得了,一百八十颗,吃得了吗? 
  “小娘子姐,什么?” 
  “没长耳朵呀,”黄小云说,“一百八十颗包子。” 
  “我说,小娘子姐,先拿来二十个吃吧,不够再添。” 
  “就要一百八十颗。” 
  “这……” 
  “怎么,怕不付账怎的?” 
  “不是,怕把你吃坏了。” 
  黄小云笑了笑说包子要装好,送到护龙河边秦时楼,由楼上的酥娘结账。 
  “秦时楼?怎么没有听说过。”小二嘀咕道。 
  这时,坐在身边的老者站起身来: 
  “这么说来,姑娘是秦时楼上的。” 
  黄小云没好气地说: 
  “是又怎么着?” 
  “那么,”老者说,“姑娘可知道有个名叫黄小云的?” 
  黄小云一愣,细细打量他,陌生得好像面对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树。她眼波暗收道: 
  “你找她?” 
  “哦,随便问问。” 
  “你是认识她?” 
  “她是我的孙女。” 
  黄小云扑哧乐了,心想:天哪,我哪来这么个爷啊。再抬头看这老头,老头也正在看她,那眼睛确实有点熟悉。 
  她心里恍然大悟:是了,是了。不过,这样算起来,这街上走过的老人中,是我爷的可就多了去了。 
  当她起身走开时,不由自主地又望老者一眼,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佝偻的腰背、昏花的老眼以及花白的胡须,她有种将自己放在碾软的麦草垛上的空虚感,心灵失重的一瞬,她想大哭一场: 
  “天哪,二十多年,我和这样丑陋的人睡觉呀,我每天苦苦等待的难道就是这些老混蛋……” 
  她越加觉得十多年来,自己一直等待的只是柳七一个人。 
  太阳露出半张笑脸,左边的脸颊有些发烫。曹婆婆肉饼店前已经聚了好些人,往前走,便是“曲院”街。黄小云心想:“都说曲院街妓院经营有方,东京许多有名头的妓女结聚于此,我倒要进去看一家。”想着来到一家门口,“银瓶居”三字映入眼帘,小云觉得名字真是勾人,迈莲步进门。西墙站着两个女儿,泪流满面,她知道,肯定是使性子,惹恼了鸨儿,罚站。看两个僵硬的样儿,是站了不少时辰了。 
  “都说这里管理得体,竟还保留这野蛮的体罚,女儿的身子,金瓶怕碰着,银瓶怕磕着,哪能这样?看她两个,不是不听话的,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事不好说?还是别到这家取什么经了。”想着转身往外走。 
  “哎哟,这位姑娘,模样可真俊俏,”鸨儿出来拉住,“想找个人?” 
  说完上下端详一会儿: 
  “嗯,有门,盘子亮,条子蛮不错。住下吧,这里客人多。” 
  “姐姐,”黄小云说,“走错了门儿的,我不是……” 
  “别害羞了,我这眼光,一看一个准,就你这个聪明的人会走错门?” 
  黄小云只好硬着头皮和鸨儿说些闲话后乘机离开,出门时叹息一声: 
  “这银瓶居办得毫无特色,只有横流的肉欲,没有一点文化味——咱东京可是个文化名城,当婊子也必须和文化沾点边,否则在这繁华的京城如何立足?” 
  走出门来,街上已行人如织,遇任正唐已摆出了闻名于世的羊羔酒、银瓶酒,卖酒的干 干净净往酒案边一站,轻声叫道: 
  “羊羔酒,银瓶酒——” 
  黄小云来到案前: 
  “羊羔酒什么价?” 
  “一角八十一文。”小二说。 
  “银瓶酒呢?” 
  “七十二文一角。” 
  “好吧,各取四角,送到护龙河边秦时楼,只要酒好,以后多买。” 
  “好哩。姑娘走好。” 
  走过薛家茶馆,早点馆和熟羊肉铺子,往西一拐,进入“院街” 
  这是东京城中最大的“院街”,号称东京第一炮厂,一到夜晚,妓女如云,嫖客如潮,生意非常红火。但是早晨的行人并不多,除了小云,整条街上不见一个女人。各个院门里三三两两出来面露倦色的男人,大多是穿皂袍的,穿白袍和穿布袍的很少。小云进入一家装饰 豪华的门楼,正好遇一个穿紫袍的汉子在那结账。 
  小云边看边走,不觉间到了中午,她掏出香帕,擦了额上的细汗:“还是回去吧,估计女儿们都已起来,该吃午饭了。” 
  便又叫了些生鱼之类,让卖者从抱桶中取出,趁鲜送往楼里去。 
  回到秦时楼,早过了中午,进门见楼梯上,门槛上,台阶上坐着五六个陌生的汉子,心里诧异: 
  “你们在这里做甚?” 
  “等着结账。” 
  小云更奇,这秦时楼昨晚只有柳七和孙春两个,怎么多出这些人,看他们皆是布衣,怀中也没有多少银子。谁敢如此大胆,接这样的客人,如果传出去了,还有哪个官人愿来?想着,心头火起:   
  木兰花令五(4)   
  “是哪几个发情等不住了?!” 
  一个少年走过来,“姐姐,你怎么说话?” 
  “我没有说你,不关你的事。账不用结了,你们都给我走!”小云生气地说。 
  又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愤愤地说:“不结账我们就不回去,要回去也得将东西挑走。” 
  “挑什么?” 
  汉子指指脚边:“你们不结账,凭什么把东西留给你们——我们老板又不曾欠了你们的……”他本来要说个脏字儿,却又住了口。 
  黄小云这才看见每人脚边的东西,尽是她上街时一路所要。 
  “你看我怎么糊涂到如此地步,”她连忙露出灿烂的笑来:“误会,误会。各位少等,马上结账。”说完朝楼上叫道:“酥娘——酥娘——” 
  酥娘乃秦时楼中“四娘”之一,另外三娘是心娘——真名姓朱,叫朱优南,其血缘可追至唐臣朱子奢;佳娘——真名叫曾英儿,其血缘可溯至唐代儒臣曾敬武;虫娘——真名叫张泥泥——其血缘溯至唐大将张廷珪那里。 
  四娘乃黄小云的看家法宝,个个容貌出众不说,而且能言会道,能歌善舞,且人极随和,又信服黄小云,黄小云以四娘称呼,实际上是“楼中四臣”。 
  “四臣”中,心娘专司“内政”,楼中上下关系、拌嘴斗殴均由其调解处理;佳娘专司“外交”,嫖客与妓女之间的纠纷、嫖客和嫖客之间的争风吃醋由她说和;虫娘专管“文化”,每晚出唱曲目、人选以及最后的评奖都由她一个负责;酥娘是财政大臣,专管银两的入账支出。一般是每隔三天给黄小云报上详细的流水和汇总表。 
  楼中四娘是黄小云的“近臣”,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不损害秦时楼的利益,她们可自作主张处理分内之事,黄小云一般不会干预。当然为了不使四娘驾空楼主,还设了“班头”(莺莺)、“监督”(燕燕)诸职。 
  上下、内外的联络工作非常重要,为此,黄小云从三十多个女儿中挑来选去,就是拿不下主意。联络者知道客户的情况和每个妓女的特点,不但要求聪明伶俐、脚上勤快,更主要的是没有私欲。小云知道,有些干这差使的,后来都自设妓馆,不但拉走了大的客户,甚至还挖了原来院子的墙角。 
  后来,她见安安年龄小,人也聪明,上下很有人缘,便委以重任。她这样做,根本想不到将来,这安安比别的行首更技高一筹,把她辛辛苦苦经营了三十年的秦时楼一锅儿端到了自己手里。这是后话。 
  且说酥娘听见楼主的叫喊,连忙推开楼上窗户: 
  “妈妈,我在这儿。” 
  “死丫头,小心睡死。” 
  酥娘昨夜也是到天亮才睡,听黄小云这一说,想起昨夜的事来,羞得满面通红。 
  “快下楼来,结了这些人的账。”黄小云说。 
  楼上楼下一叫,梦中的秦时楼整个儿醒了,正午的阳光中,上下一片开窗纳户的声音。柳七坐在凳上伏着师师的床边打瞌睡,这时也就醒来,口里即兴吟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 
  今宵里,又恁和衣睡。 
  小饮归来,初更过。 
  醺醺醉。 
  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霜天冷,风细细。 
  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吟到此处,连连几个哈欠。床上师师早已挣着起来道: 
  “好个才子,竟然分不清春夏秋冬。” 
  “此话怎讲?” 
  师师道:“而今方是初春,哪来‘霜天冷’的话?” 
  柳七抹了一把脸道: 
  “好个姐姐,昨夜间你不让我上床,这初春的夜晚,早冷得我如霜中的冷草,‘霜天冷’有何不妥?” 
  杨师师:“‘春夜冷’不就得了?” 
  柳七笑道: 
  “只要沾到‘春’字,心儿早暖了一半,再加个‘夜’字,早热得舒服了,除了这夜两情相隔,冷言冷语寒心,哪有‘春夜冷’之理?还是‘霜天冷’贴切。” 
  师师听出柳七又拐弯抹角说到那个意思上,红了脸道: 
  “这么说,许多词中的时令都是性情中词,不见得是真时令了?” 
  柳七见师师说话打岔,又见她红了脸,心中早已有些许了的意思,便不管真时令假时令的话,继续吟词道: 
  空床展转重追想, 
  云雨梦, 
  任NFEC2枕难继。 
  寸心万绪, 
  咫尺千里。 
  好景良天, 
  彼此空有相怜意。 
  未有相怜计(《乐章集·婆罗门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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