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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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琼瑶-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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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当铺里。他虽然这么穷,却穷得满不在乎。他对物质的需求已接近于零,只是 满脑子想写作。他这种傻劲,和他这份穷苦,都让我心中恻然。然后,他退役了。退役之 后,他原准备找间能挡风遮雨的小屋,去埋头从事写作。可是,小屋也要钱,没有人会给 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学帮助下,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那学校在台 北近郊,新店附近,一个名叫“七张”的地方。在那时候,算是相当荒僻的地点。学校是 私立教会学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时间也不长,每天只要教两节英文,有大部分 的时间都属于自己。学校本来不供宿舍,看他实在没地方住,就把校园中一间堆杂物的小 破房间清理出来给他住。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吓了一跳。那小屋单薄极了, 是由几片木板搭盖而成,由于年久失修,门窗都早已破损。风一吹过,窗也动,门也动, 连木板墙都会动。窗子外面,是学校最荒僻的一个死角,到处都是荒烟蔓草,看起来十分 苍凉。小屋里,有一张木板床、有一张小书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看 得好不凄惨,他却笑嘻嘻的说:“够了!能写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够了!有笔有稿 纸,够了!有我的头脑和我的决心,够了!” 

  他在那儿左一声“够了”,右一声“够了”,我看来看去,实在是左也不够,右也不 够。心想,这小屋已破落得无从改善,最起码帮他把小屋的气氛改一改吧!于是,第二次 ,我带了一盏有纱罩的小台灯,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儿,我要帮他缝制一 面窗帘。

  那天,他坐在小台灯下写作,我坐在床上缝窗帘,房间里静悄悄。他写著写著,回头 看看我。我专心的缝窗帘,他又掉头去写作。再写著写著,他又回头看著我。这次他看了 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针线。我们互视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丢下了笔和稿纸,走到我身 边坐下来,握住了我的手,诚挚的说:“我们结婚吧!与其分在两处,各人孤独的写作, 不如聚在一起,结伴写作!你说呢?” 

  我怔怔的呆住了。 

八、结婚 

  我这一生的遭遇,说起来都相当传奇。 

  我和庆筠,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在我们认识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计划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嫁给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想过。我一直觉得,他 是一个不适宜结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梦想化、太不实际。我呢?我也不适宜结婚的, 因为在我心底,老师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可是,那时的我,非常空虚和寂寞。我那日式 小屋,总带著无边的压力,紧紧的压迫著我:母亲要我考大学,弟妹都比我强,写作的狂 热无人能解,我是家里惟一的“废物”!这种种情怀,使我急于逃避,急于躲藏,急于从 我那个家庭里跳出去。老师已渺无音讯,初恋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已画上休止符。一切, 一切,造成了一个结果,我认真的去考虑庆筠的提议了。如果庆筠对写作不那么疯狂,如 果我对写作也不那么疯狂,我们之间大概不会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么贫穷和孤苦无依 ,我不是那么寂寞和无可奈何,我们之间大概就不会生出怜惜之情。总之,他的提议让我 心动。最起码,结婚可以结束两份“孤独”,解除两份“寒苦”,何况还能“结伴写作” 呢?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又很激动: 

  “他那么穷,拿什么来养活你呢?” 

  母亲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我。因为,以前,她也用这句话来问我的老师。我很了解 母亲爱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样,任性的嫁给一个读书人,走上一辈子贫苦的路。但 是,二十一岁的我,从来就没过过丰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视为一种“清高”、一种 “美德”了。我当时就忍无可忍的发作了:“我又不是金枝玉叶,又不是富家子弟,为什 么我就那么难养呢?如果我命定要穷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让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 吧!反正,你没有办法帮我来过我这一辈子的!”母亲瞪视著我,好失望的叹了口气: 

  “女孩子一结婚就完了!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念书,满脑子只想结婚,你不是太 奇怪了吗?” 

  我无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诉母亲,我那么想逃,逃开优秀的弟妹,逃开考 大学,逃开日式小屋,逃开我的自卑感……我能说吗?我不能说!母亲不再说话,她对我 失望到了顶。她已经斩断过我的一次恋爱,不愿再做一次,她又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选择的!” 

  就这样,我和庆筠准备结婚了。(后来,有许多的报章杂志报导我的故事,都说我“ 奉母命与庆筠结婚”,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母亲帮我选择的男孩子,都被我潜意识中 的抗拒给排斥了。庆筠和我的婚姻,无论是对或是错,都应该由我自己去负责。)我们准 备结婚,当然不能住在他那间小破屋里,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眷区中,找了一幢小小的 房子。一间客厅、一间卧房,还有厨房和厕所。房子虽小,前面却有个好大的院子,四周 围著竹篱笆,院中全是杂草。房东非常客气,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这整个眷区,都在 田野当中,要走田中小径,才能到房门口。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所 以,我们在结婚前,就忙著清除杂草,种菊花。 

  就在庆筠兴冲冲除杂草、种菊花的时候,我心有不安。我觉得庆筠是个相当天真和憨 厚的人,我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娶了我,对我的“过去”还茫然不知。于是,有一天,我详 详细细的把我初恋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全讲给他听。他很仔细的听完了,就急迫的问了一 句: 

  “现在呢?你还爱他吗?” 

  我心中一阵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问。注视著他,我无法骗他,无法骗自己。“我想 ,”我坦白的说:“他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什么意思?”他暴躁的跳了起来,苍白著脸喊。“当你和我交朋友的时候,他一直 在你心里吗?” 

  “是的!”他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的样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击。我 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骗他。我咬咬牙,很诚恳的说:“你还来得及后悔,你可以 不要和我结婚。坦白告诉你,我爱过,也被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我和你 ,虽然彼此吸引,彼此怜惜。可是,距离爱和被爱,还是很遥远。”“什么意思?”他再 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来说话,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 

  我默然不语,非常忧郁。他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暴跳,踢石头,踢墙角,就是不敢踢 我。闹了半天,他平静下来,开始思想。他想来想去,显然是想不通。然后,他抓住我, 激动的说:“我不过问你的过去,反正你发生那段恋爱的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 现在我们要结婚了,你难道没有爱我胜过爱他吗?”我看著他。老天啊,说谎话很容易, 我为什么不会说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的说: 

  “我和老师那份感情,简直是‘惊心动魄’的。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发生那么 强烈的感情!”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他跳著脚问。 

  “和你的感情很温馨,很沉稳,很平静。”我试著解释我的感觉。“很珍惜和你在一 起的时间,觉得彼此这么亲近,这么兴趣相投。决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对你好,对你 忠实,为你持家,为你做一切……” 

  “你讲这些都没有用!”他气恼的打断了我:“只要肯定的告诉我,你爱我,是不是 ,比爱他,多?” 

  我哀伤的摇摇头。他脸色灰白,气冲冲的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著他定 夺。他开始绕著那个院子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像一只困兽。然后,他一下子停在我 面前,用很有力的,下决心的声音说:“取消我们的结婚,我不能娶你!我绝对不娶一个 爱我不够深的女人!”我点点头,转过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里,回到那间四个 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看著通厨房那道门,门上有他加上去的弹簧,门缝上有 他贴的胶纸……我心酸酸,泪珠滚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释重负,一片坦然。我能这样诚 实而勇敢的说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彻夜难眠。一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我才睡著。似乎刚睡著没多久,就感到 一阵天摇地动,我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儿死命的摇著我。看 到我醒来,他没头没脑的就对著我大叫: 

  “我管你什么惊心动魄,管你心里还有谁,管你爱谁多爱谁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 天我说的话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对我好,我们有的是天长地久来培养感情!我就不相信 你对我的爱,不会越来越深!” 

  我一下子就湿了眼眶,心中那样震动。我要对他好,我一定要对他好,我想著,我要 做一个最好的太太,永不负他这片深情。(尽管以后我们的婚姻中发生了许多问题,那天 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动我心。在我的回忆中,它永远美好。) 

  这样,我们终于携手走上了结婚礼堂。我们结婚那一天,父母大宴宾客。我毕竟没有 嫁给老师,也算他们的一项功德。必须让所有的亲友知道喜讯。因此,席开二十桌,好生 热闹,连父亲的同事和学生都来了。我披上白纱,穿著新娘礼服,盛装走向红地毯的那一 端。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场show! 

  那一年,我刚满二十一岁,庆筠二十七岁。我们两个从认识到结婚,一共只有七个月 。

九、贫贱夫妻百事哀 

  结婚第一年,我们就住在那很“诗意”的田野小屋里。竹篱笆外,就是农田,抬起头 来,就可见到新店的山。 

  这小屋是单砖的建筑,盖得“简陋”极了。墙很薄,每到下雨天,“诗意”就变成“ 湿意”,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到了台风天更不得了,屋瓦会整片整片飞走,雨水从 窗子缝隙中往里灌,灌得整面墙都塌下来。每次台风过后,我们就忙著糊墙壁。厨房很小 ,只能容一个人,有个小小的炉台和洗槽。厕所更简单,连门都没有,我只好给它挂上一 面竹帘子。屋子虽然不怎么“豪华”,我们两个倒也安之若素。庆筠每天早上去上课,整 个午后和晚上都在家里写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脚踏车。我每天听到他“叮铃铃”按车 铃,就奔到“花园”门口去迎接他。他有时会带一些菜回来,我就下厨烹饪,经常做的是 “蛋炒饭”,其次是“饭炒蛋”,外加一盘素菜炒肉丝。我的烹调技术实在不佳,好在他 也不挑剔。 

  我们的小屋中,只有简单的藤床藤椅,因为藤制家具是最便宜的。书桌当然不能少, 因为家里有两个“写作疯子”呀!我没有出去找工作,他写,我也写。我那时专攻“副刊 小说”,我才不管有价值没价值,能赚到稿费就好。因为,母亲的话已不幸而言中,庆筠 每个月的薪水,我们付掉房租、水电这些必须开销后,只能买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来天 没东西可吃。赚钱已成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报纸“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写 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说”。偶然,小说会登出一篇两篇,我们的生活可以凑合过去。 有时对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骑一辆脚踏车,到新店镇的小戏院里,去看一场二轮电影 ,再骑著脚踏车回“家”。每次看完电影,都是深夜,车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 当空,我们也颇能自得其乐。庆筠写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 到十全十美,他属于“苦干型”。我不一样,我常在一种感动的情绪下,去写我身边的事 与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为了“追”我的“思想”,我总是下笔如飞。我称自 己这种写作是“灵感型”。我们就在两种不同的型态下,从事相同的工作,时而切磋琢磨 ,时而批评鼓励。他是科班出身,难免对我的作品,有许多意见。可是,我的作品多,见 报率也较高,在“经济挂帅”的前提下,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虽然,我们两个都“偶有”作品发表,生活仍然是够苦的。因为,稿费不是固定收入 ,时有时无。“吃饭”却是固定开销,一日也不能少。我初当“家庭主妇”,总是捉襟见 肘,就弄不清楚,为什么每到月底,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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