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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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琼瑶-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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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农夫一股得意样儿,他的太太是个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妇俩对祖父和我们招呼得 无微不至,细心的告诉我们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径入山,如何在山里找山洞树洞等等。我 们这才知道,他们几日之内,已救了无数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难者,也早对入山之路,熟 悉万分了。 

  那是午后,我们走了许久的路,抵达老农夫家里时已又饿又累。老农夫对我们指示完 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我们吃饭。我们都饿得头发昏,坐下来就开动,谁知 才拿起筷子,就听到门外一阵吆喝,马上就是一阵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乱之声,我们 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老太婆已冲进屋子,对我们挥著手叫: 

  “快!快!快!去山里!鬼子来了!快快快!” 

  父母丢下筷子,七手八脚的来抱我们,孪生弟弟麒麟赖在饭桌上不肯下来,小弟弟塞 了一嘴的炒鸡蛋。表叔表婶同时扑到床边去抱他们那才睡著的宝贝孩子……混乱中,老农 夫已冲了进来,口齿不清的,脸色仓皇的喊: 

  “来不及了,没时间进山里了!鬼子来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说得容易,农家的房子家具简陋,房间都一目了然,我们两家老老小小有九个人,什 么地方可以躲?我们正犹豫间,农夫的儿媳妇又冲了进来: 

  “鬼子已经进来了!这次来得凶,看样子知道我们家藏了人!别人都躲进山里去了, 只有陈家……” 

  再没时间耽误,老太婆当机立断,招手把我们带出屋子,绕到农庄后面,把我们两家 老小,全塞进了一间堆柴的柴房,仓促的对我们抛下一句叮咛: 

  “千万千万不要出声音!” 

  说完,她带上房门,匆匆而去。 

  我们挤在那小房间里,大家面面相觑,呼吸都不敢大声,我记得,麒麟手里,还紧握 著一双筷子,嘴里叽哩咕噜的唠叨著:“我饿了,我要吃饭!” 

  母亲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亲试图把柴房的门拴起来,这才发现,这柴房根本没有门 闩,乡下人堆柴的房间也实在不需要门闩。而且,那简陋的木板门上有著手指一般粗的隙 缝,从内往外看,可以把农庄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从外向内看,也不难发现我 们这群妇孺老小。这个“藏身地”,实在是糟透糟透!父亲挥手要我们远离门边,但是, 天知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挤了我们两家人,已经是密不透风了,还能退到哪儿去?我 们紧倚著柴堆站著,孩子们都瑟缩在母亲的怀里。很快的,我们听到日军走进农庄的声音 ,一阵大声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农庄各处,显然在大肆搜寻,有个发号施令的军官 ,似乎就站在柴房外的天井里,在用日语大声下令。于是,我们听到,日兵在每个房间每 个房间的搜查,有箱笼倒地声,有桌椅翻倒声,有日军呼喝声,有老农夫喊叫解释声…… 在这一大片混乱声中,还有日兵在抓老农夫的鸡鸭宰杀,于是鸡飞狗跳,人喧马仰,闹得 天翻地覆。而那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渐走近了柴房……。 

  我们倾听著那日军的靴声,沉重的敲击在晒谷场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我们听老太婆 在赌咒发誓,呼天呼地的乱喊: 

  “什么人都没有!鸡也快杀光了,狗也给你们杀了,你们还要什么……”外面很闹, 柴房里却静得出奇,母亲紧紧的搂住麒麟,因为这些孩子里,麒麟最会闹。可是,我们却 没算到表叔的小儿子,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会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这婴儿的哭声把我们全体都震动了!表婶也无法避讳,立即解衣哺儿,想堵住他的哭 声,谁知那孩子拒绝吃奶,却哭得更加厉害,表婶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却蒙不 住那哭声,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哭得更响了,祖父长吸一声说: 

  “命中注定,该来的一定会来!” 

  表叔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迅速的对我们全家看了一眼,这一眼中包涵了太 多的意义。在以后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能体会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后,忽然间,表 叔从表婶怀中抢过了孩子,迅速的用手勒住了孩子的头颈,死命的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 ,脸色也变了,表婶扑过去抢,哭著喊:“你要做什么?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哑声说:“可以死他一个,不能死我们全体!”“你疯 了!你疯了!你疯了!”表婶忘形的大嚷,眼泪流了一脸,她发疯般扑过去抢孩子,一面 哭著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你要识大体!”表叔叫:“我不能让这一个小小 婴儿,葬送了我们两家的性命!尤其是连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杀他,先杀我!先杀我!”表婶是疯了,她的头发披散了,泪流满面,喉咙嘶 哑,居然拚命的抢过了孩子,孩子能够呼吸,就更大声的哭了起来,父亲立刻抱住表叔, 表叔还要挣扎著去抢孩子,父亲沉著嗓音喝阻著:“够了!如果日军要发现我们,这样一 闹,他们已经发现,你杀他也没用了!”真的,在这一时间,孩子哭叫,大人吵闹,表婶 狂喊,表叔怒吼……什么声音都有过了,我们大家彼此注视著,父母脸上,都有著听天由 命的平静。而忽然间,那婴儿却止住了哭声,柴房里顿时又鸦雀无声了。同时,靴声清脆 的停止在柴房的前面。“打开门!”是日军的日本国语。 

  “啊呀,老天爷!”是老农夫的太太,那从没受过教育的老太婆,在唉声叹气的叫著 :“连茅厕都要检查呀!”她用手推门,声音又平静又自然:“门都没有闩,能藏得住什 么人?” 

  “我至今还在想,那老太婆真该得最佳演技奖。” 

  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我们的心怦怦跳。但是,像奇迹一般,那日军用日本话叫了一句 什么,就径自掉头而去。我们几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难道我们那一阵哭叫和 喧闹,他们会听不到?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婶都瞪大了眼睛,不信 任似的彼此注视著。然后,又一阵鸡飞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许多鸡,一个军官一声令下 ,这队日军居然不可思议的走了,不可思议的放过了我们。 

  好半天,当外面完全平静了以后,老太婆推门走了进来,这时却苍白著脸,又嚷又叫 的说: 

  “老天爷!你们怎么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笼子鸡出来,赶得它们满天飞 ,才掩过你们的声音呢!” 

  我们彼此凝视,又一次厄运被逃过了,又一次灾难被避免了!我太小,还不能了解那 种死里逃生的滋味。但是,当表叔知道危机已过,立刻就抱住表婶,不顾一切的,疯狂般 的吻她,又抱过那差点死去的儿子,含著泪,满头满脸的乱吻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人 类的“爱”,是多么复杂,多么珍贵的东西!如果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于我自 幼体会了太多的东西吧!

七、“中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开了。父亲知道老佃农之处已不是藏 身之地,事实上,整个衡阳县的境内几乎没有一块净土。我只记得,父母和祖父常彻夜商 量,如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并且讨论又讨论,祖父是否和我们同行的问题,因为祖父已 年近八十高龄,如何能承受颠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沦陷区,父亲却怎样 也不放心。这问题最后终于有了结论,祖父留下,我们走。于是,我们先要把祖父送回老 家渣江去。记得我们全体化了装,穿著老佃农给的衣服,打扮成一家乡下人。不过,尽管 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亲的文质彬彬,和那近视眼镜,母亲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风 度举止,都很难掩饰原来面目。不管怎样,我们又离开了佃农家,冒著被日军捉住的危险 ,往老家走去。这天是倒楣的一天!这天是充满了风浪与戏剧化的一天! 

  这天也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们大约在动身后两小时,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检查!”日军吼著。 

  我们全站住了,这大约是日本兵来中国之后“必修”的一句中国话。以后我们遭遇了 几次日军,都是用这句话来喝止我们的。带队的日本军官大踏步对我们走来,上上下下的 打量我们,父母都不说话,以免暴露身分。那军官指著祖父,对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 大约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却无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浑身摸索。因为我们 都化了装,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没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 的钱,然后,就轮到了父亲。 

  这批日本兵没有为难我们,只是,他把祖父和父亲身上所携带的金钱全洗劫一空,就 挥手命令我们离去。我们默默的走著,祖父、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沉默,使我们三个孩子 也静悄悄的不敢吵闹。那时,在我们童稚的心灵里,只觉得日军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 。但,对于父母们那种受异族迫害的耻辱及愤怒却无法深深体会。(直到我长大后,童年 点点滴滴的回忆,才带给我更深的感受。) 

  中午时分,我们遭遇了第二批日军。 

  “站住!检查!”同样的一句话,同样是日本兵,同样第一个搜查祖父,同样再搜查 父亲。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亲身上找不到金钱了。但,那日军却在祖父身上找到一张写 了字的十行纸,他看看,显然并不懂中文,又对祖父那身老农的装束仔细打量了一番,似 乎找不到什么嫌疑,他就抛开那纸条不管了。叽哩咕噜的,他用日本话骂了一大堆,就带 著队伍扬长而去。父亲透过一口气来,才对祖父说:“爹,你那首诗就丢了吧!” 

  “不!”祖父简单而固执的说,把那张写满字的纸又郑重其事的揣回了怀里。“后来 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长诗,主题是忧国哀民,咒骂日军的。如果落在一个懂中 文的日军手里,我们必被枪杀无疑。” 

  午后,我们“运气”真好,又碰到第三批日军。 

  “站住!检查!”父亲忍无可忍了,他翻开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来, 愤愤的说:“你们要检查几次?身上的东西,早被前面检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没有东西了 !”那日军不见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亲的意思,知道我们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 兵,更明显的,是知道我们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身上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 搜刮了,于是,他又放走了我们。 

  一天里遭遇三批日军,使我们深深明白,整个乡间已遍布日军了。对我们来说,这天 还是幸运的,因为这三批日军都志不在人而在财,除了抢劫以外,没有发生在山沟里那种 掳人的恐怖事件,也没有被识穿本来面目,在不幸中,这已是万幸了。黄昏时分,我们已 走得又饿又累又渴,再加上随时可能听到那声“站住,检查”的声音,使我们都精神紧张 而心力交疲。小弟弟开始哭,父亲只得背著他走。当夕阳衔山,晚风拂面的时候,我们才 发现已经越走越荒僻了,乡间四顾无人,只有山林树木,四周安静得出奇。在遇过三次日 军的吆喝与跋扈之后,这份“安静”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这暮色渐浓,山树模 糊的景象里。 

  我们走了一大段山路,什么人都没有碰到,连个农家和茅屋都没有,父亲怀疑我们已 迷路了。大家□徨四顾,犹豫不决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没有日军占领?正在磋 商而举棋不定时,忽然间像天神下降般,我们迎面走来了一个乡农,这农夫一目了然就是 湖南乡间那种最老实憨厚的乡民,他大踏步而来,手上拿著一枝竹枝,肯上背著两个叠起 来的竹篓,通常,是农夫们用来装鸡鸭或红薯的。 

  父亲和祖父都兴奋了。有什么事比迷路在荒郊野外—— 

  遍布日军的荒郊野外——时,遇到一个自己的同胞,一个中国人,更令人兴奋和快乐 的呢?祖父拦住他,几乎是喜悦的问:“你从前面来,有没有遇到鬼子呀?” 

  那农夫瞪眼望著祖父,似乎不了解祖父在说什么。湖南人一向称日本人为“鬼子”。 父亲怕那乡下人误会我们的来路,又重复了一句:“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在逃难,前面 有没有日本人?” 

  那农夫的眼光从祖父身上移到父亲身上,他没有笑容,湖南民风憨厚,最爱交友,对 陌生人也是笑容满面的。他慢吞吞的放下背著的竹篓。父亲觉得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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