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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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琼瑶-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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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人土观念极重,轻 易不离故乡。)我们这挑著孩子,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一家人,显得非常特殊。其次,我们 正赶上了抗战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驻守国军,正撤离湖南,因而整条马路上,有 骑兵,有辎重,有步兵,有伤兵……一队一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这些国军行军速度极 快,我们这家人却进度缓慢,杂在军队中前进,难免会妨碍行军。于是,牵牵绊绊,推推 拉拉,我们一直被前面的军人往后挤,后面的军人往前推,经常弄得进退无据而狼狈不堪 。母亲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罪,没多久,就走得双脚都起了水泡,再两天,水泡磨破了开 始出血,一跛一跛的显得极为痛苦。两个挑夫不堪负荷,也开始抱怨和提出辞意,父亲竭 力挽留,一再提高他们的待遇。我们孩子在风吹日晒之下连日奔波,也逐渐困顿了下来。 这样,我们的速度是越来越慢了。就在这艰苦的行程里,日军的轰炸机出现了,经常是一 阵降隆机声,由远而近,然后呼啸著从我们头顶掠过。国军们虽在撤退中,仍然纪律严明 ,他们背上都背著掩护用的稻草,轰炸机一过来,他们就地一滚,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 本飞机很少投弹,(它们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镇的。)却偶尔会来上一阵扫射,那就相当可 怕而触目惊心了。 

  危机越来越重,几天后,我们得到消息,日军正沿湘桂铁路追打过来,国军奉命保全 实力,尽量撤向广西,而避免正面交战。于是,军队的行军速度更快,我们夹在军队中, 也更加行动不便。国军作战之余,饱受风霜之苦,难免都脾气暴躁而易怒,当我们妨碍了 行军时,各种吆喝也纷纷而至: 

  “让开!让开!老百姓别挡住军队!” 

  “你们不会走小路?一定要妨碍行军吗?” 

  “你们懂不懂,军队为你们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们还在这儿碍事!”我们被推前推 后,说不出有多狼狈。 

  这样,一天中午,敌机又隆隆而至,军人们都伏下身来,辎重和马匹也被牵往隐蔽的 地区。我们一家人没有掩护,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树下面,站在树下,眼看那些敌 机一架架的掠过头顶。在那大树底下,并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人,还有几个军官,带著辎重 也在那儿掩蔽。其中有一个军官,一直对我们不住的打量著,他手里牵著一匹马。说实话 ,我对那军官的注意力远没有那匹马来得多。那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里不停的 喷著气。父亲看著敌机掠过,看著满路的军队,又看看委顿不堪的我们,忽然叹口气说: “不甘异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价!” 

  穿著一身农装的父亲,一句话就泄了底牌。那军官把马绑在树上,对我们大踏步走来 ,望著父亲,他问: 

  “你们不是普通农民吧?” 

  对中国军官,父亲不需要掩饰身分,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个教员。”“教书的老师?”那军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亲:“那是你太太 ?”“是的,她也是个教员。”父亲说。 

  “哦!”那军官黝黑的脸庞上涌起了一片肃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们, 简单明驳奈剩骸澳忝且绞裁吹? 方去?”“四川!”“四川?”那军官像听到了什么希 奇古怪的话一般,讶然的大叫了起来:“你知道那有多远?” 

  “我知道,”父亲冷静而坚决。“离开家乡,我就知道这是条多远的路,但是,我必 须走!我不能留在沦陷区,让日本人侮辱!”那军官紧紧的盯著父亲。我这才注意到他, 方面大耳,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他看来和他那匹马一样;雄赳赳,气昂昂 ,一个典型的,粗壮的军人!一个典型的,抡枪打仗的军人!他对父亲不解的注视著,我 想,他一生也没看过像父亲这种书呆子。好半天,他才问: 

  “你预备就这样挑著孩子,走到四川吗?” 

  “有难民火车,就搭难民火车,没车,就走了去!” 

  那军官重重的摇头。“你们走不动!”“走不动也要走!”那军官又蹙眉又怀疑,他 仔仔细细的看父亲,又研究著我们,忽然说:“你们读书人真奇怪,我没念过书,生平就 佩服读书人!这样吧,让我指示你们一条路。像你们这样混在军队里乱走根本不是办法, 我注意你们已经很久了,目前我们在撤退,军队情绪坏,脾气坏,你们迟早要惹麻烦!现 在惟一的办法,你们找广西军队,让他们保护你们往广西走,广西军队的路线和你们相同 ,有军人保护,你们不至于受欺侮,也不会落后,这样,或者能走到目的地!” 

  “广西军队?”一直不说话的母亲插了进来。“这么多军队,我们怎么知道哪一队是 广西军队?” 

  “我就是广西军队。”那军官推推帽子,忽然朗声的说:“你们如果愿意,我保护你 们到广西!” 

  这一下,父母都呆了,他们面面相对,彼此交换著目光。乱世之中,人心难测,父母 必须面临一个决定,这军官,是好人?是坏人?很快的,父亲下了决心,他伸出手去,坦 然的,诚恳的说:‘我姓陈,陈致平,我们诚心接受您的帮忙。感激您的热心!”那军官 用大手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热烈的摇著,爽朗而愉快的说:“我姓曾,名彪,第二十七团 辎重连的连长!” 

  这就是曾连长!从此,我们成了他保护下的老百姓,跟著他的军队走,吃他的军粮, 喝他水壶里的水……曾连长,他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十、骑马 

  和曾连长同行的那段日子,是令人刻骨难忘的。 

  首先,曾连长发现母亲的脚跛了,父亲也步履蹒跚,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长把他的 马让给母亲骑。那排长姓王,是位和气而服从的好军人。他把马牵了过来,母亲一看那又 高又大,直甩头,鼻子里直喷气,蹄子直踹土的庞然巨物,就已经吓坏了。拚命摇著头, 母亲说: 

  “我走路!我宁愿步路!” 

  “不行!”曾连长皱著眉,命令的嚷著,完全把母亲当成他手下的“军人”,他横眉 竖目,十分威严。“非骑马不可!上去!”母亲不敢不“听命”,只好压抑著恐惧心,乖 乖的往马背上爬,她才碰到马鞍,那马认主人,一声长嘶,吓得母亲回头就跑。军人们忍 不住都笑了,曾连长却丝毫不笑,对母亲严厉的看著。于是母亲又乖乖的走回那匹马身边 ,在王排长的扶持帮忙之下,好不容易总算爬上了马背。可是,才坐直身子,那匹马又一 声长嘶,背脊一耸,前蹄直立,吓得母亲尖声大叫,抱著马脖子,死命不放。这一下,连 曾连长也忍不住笑了。他摇摇头,示意王排长把母亲搀下马背,拉过他自己的马来,他简 单地说: 

  “换马!” 

  原来他自己那匹马十分驯良,母亲坐上去之后,它丝毫没闹脾气。但是,母亲仍然战 战兢兢,脸色发白,于是,连长又派了一个士兵,帮母亲牵马,并且,“负责保护陈太太 的安全!”他自己却骑了王排长那匹劣马。后来,我们才知道,曾连长对他自己那匹马, 是十分珍爱的,轻易不肯让给别人骑。我们就这样跟著曾连长走了。两个挑夫仍然负责挑 我们孩子和行李。一经上路,我们才发现行军的速度和我们那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完全不同 ,他们可以一连走数小时不休息,而且包括“夜行军”。深更半夜,也可能突然开拔。这 样走了两天,两个挑夫开始怨声不断,对父亲表示,他们决定不干了。父亲只是软言相求 ,希望他们忍耐一点,无论如何要挑下去,两个挑夫猛烈的摇头,不停的说: 

  “我们不去了,我们要回家了!这笔钱不好赚,我们不干了!”父亲怎么说好话都没 用,两个挑夫执意不做,就在纠葛不清的时候,曾连长大踏步走来,一声怒吼,大嚷著说 : 

  “不干了?谁允许你们不干?事先讲好到广西,没到广西之前,你们敢不干?”两个 挑夫看到曾连长就害怕,畏缩著不敢多说什么,其中一个仍然在念念叨叨的低声诉苦,曾 连长“啪”的一声,手重重的按在腰间的手枪上,竖著眉毛问: 

  “哪一个要不干?”两个挑夫再也不敢开口了。当天,我们仍然往前行走著。黄昏的 时候,我们停下来吃饭。军队都有伙夫,专管做饭,随时随地,就可以搭起炉灶来煮饭吃 。吃饭时,一个挑夫露出他肩头的肌肉来察看,父亲才赫然发现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层皮, 正流著血。父亲不禁恻然满面。曾连长站在一边,也看到了,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当军 队再度要开拔的时候,曾连长却牵了一匹马过来,对父亲说: 

  “陈先生,你带你女儿骑马,挑夫的负担必须减轻!” 

  父亲欣然从命,不为了自己,而为了挑夫。于是,父亲也被送上了马背,我仰头望著 父亲,对他骑马的姿势不太信任,他颤巍巍的坐在那儿,样子一点儿也不“威武”。曾连 长把我抱到父亲前面,让我坐在父亲怀里,问: 

  “行不行?陈先生,你会不会骑马?” 

  “没问题,”父亲愉快的说:“我不是我太太……” 

  父亲的话没完,那匹马突然一甩头,又一蹶屁股,我只听到父亲大叫一声“哎哟!” 就抱著我从马背上直滚了下去,我尖声大叫,接著就重重的摔在地上,父亲在我身边直叫 哎哟,我却吓得放声大哭,母亲慌忙抱住我检查有没有受伤,而四周的军人却爆发了一场 哄然大笑。还好,我没摔伤,只是吓坏了,父亲也没摔到什么筋骨,站起身来,他讪讪的 对曾连长说:“看样子,这马对我没什么好感!” 

  曾连长哈哈大笑:“陈先生,念书,你行!骑马,你不行!” 

  说完,他翻身上了马背,对我说: 

  “跟我骑马吧!”我拚命摇头,往母亲怀里缩。“我不像你爸爸,我不会摔著你!” 曾连长对我嚷著,下了马,不由分说的一把抱住我,就又跃上了马背,我连怎么上去的都 不知道,就已经稳稳的倚在他怀里了。他用手臂环绕著我,对我说:“怎么样?很稳吧? ” 

  我不说话。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位曾连长是个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他威武而神勇 ,粗犷而凶猛,我实在有些怕他。他不再问我什么,一拉马缰,他大喝一声: 

  “准备——开拔!”就带领著整队人马,往前行去。我坐在那儿,山风吹著我,马背 上一颠一簸,腿伸得直直的,说什么也比坐箩筐舒服。想想麒麟和小弟都想骑马,曾连长 却选了我,我心里不禁得意起来,把刚刚摔的那一交也忘了。悄悄的,我回头去看曾连长 ,立即,我接触到他的眼光,原来他正对著我笑呢! 

  “我有两个儿子,”他对我温和的说:“就是少个女娃娃!所以,我喜欢女娃娃!” 我笑了,没说话,童年的我又安静又害羞。 

  “以后,你都跟我骑马!” 

  于是,从这天起,我不再坐箩筐,我都跟曾连长骑马,羡煞了小弟,气坏了麒麟。而 ,这一项安排,竟使我和弟弟们,在以后的一个大变故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十一、大风坳 

  后来,我们开始翻越“大风坳”! 

  大风坳是一个山的名字,这名字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极深刻、极惨痛的印象。那时候 ,我们已在湖南边境,正朝向广西进军,虽然有好几条大路可去,但路途遥远,并且日军 又节节进逼,情况十分危急。曾连长细细研究地图后,翻越“大风坳”是到广西的一条捷 径。军队中有向导,但他们也没有翻越这座山的经验,当地人用“上七下八横十里”来描 写这座山,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没有人真正知道,只知道这是一座奇怪的山,荒芜之至 的山,毒蛇猛兽密集的山,总之是一座没有人能翻越的山! 

  但曾连长所决定的,绝不改变! 

  他把马队集中起来,他领先率马队在前面开路,步兵和辎重跟在后面。我母亲本来也 有一匹马骑的,那时候,也得把马让出来,给精于骑术的兵士前去开路。 

  我还是骑在曾连长的马上,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我颇有些骄傲和兴奋,因为不必 像弟弟们那样盘膝坐在箩筐里,可以坐得正正的,任两腿伸得直直的,并且还是开路的先 锋呢!但一上山,我的骄傲与兴奋一下子全给扑灭了!山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曾连 长和其他骑士穿了长裤和高高的马靴,我穿的是短裙,裸露的两腿被锋利的草缘割出无数 伤口,曾连长全心带路,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我虽然疼痛不堪,却强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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