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莲篷震惊地看着西洋裸女,手指在下意识地颤动着。
西洋裸女也在看着他。
他摘下眼镜,闭上了老眼,好一会,眼睛又睁开,眼珠已是通红。他将眼镜慌乱地戴上,目光在裸女身上再次移动着。“咝”地一声,这幅画被他撕了下来。
他双手执着撕下的裸女画,颤着手,将画一下一下地折了起来,折成了像麻将牌一样大小后,他走到床前,将画藏进了枕头里。像是怕那画会消失似的,他还放下了厚重的布帐。
床架上,两只铜帐钩晃荡不止。
地牢内,秋洗月搂着柳诗坐在草堆里,两人的脸上落着从窗外射入的一块金黄的阳光。他们又在这儿已经一夜整夜了。
“柳诗,”秋洗月的声音很轻,“忘了我吧,我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有听天由命了。……刚才,在你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秋洗月做人,其实是很幸运的,在巴黎的塞纳河边遇上了你,爱上了你,和你结了婚,虽然没有孩子,可我和你拥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上帝很公平,不会把什么好事都留给一个人’,记得这话是谁说的么?”
“记得。”柳诗看着头顶上的窗户,美丽的眼睛里含着感动的泪水,“去年,你和我去圣心教堂为黛丝太太的亡灵祷告时,比特牧师在圣坛上说的。”
秋洗月:“应该感谢比特牧师,他让我能安然对待面前这把铡刀了。”柳诗:“洗月,说真的,这一切都像是做梦。”秋洗月:“如果只是梦,那就好了,可这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真实的。”
第六部分第12章 玲珑女(3)
柳诗看着丈夫:“他们……真的会铡你的腿吗?”
牢房外哗啦一声响,门开了,秋三爷走了进来。
柳诗紧紧地抱住了秋洗月。
秋三爷走到铡刀前,用手指拭了拭刀刃,看着柳诗笑道:“怕了,是不?”
柳诗将丈夫抱得更紧了,惊看着秋三爷。
秋三爷又笑笑,放下铡把,道:“族长让我带句话来,想听么?”
柳诗:“他怎么说?”
秋三爷:“族长说,只要柳诗能尊重族法,当好她的扇面美人,将功赎罪,就可保下少爷的两条腿。”
柳诗感到意外:“这是真的?”
秋洗月冷笑道:“这又是我伯父的一笔生意吧?要我用妻子来换我的两条腿?伯父的算盘不错!可是,他算错了,我不会换!”
秋三爷:“换不换,不该少爷您自己说,该听柳诗的,不是么?柳诗,你说呢?”
柳诗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秋三爷掏出打璜金表看了看,沉声:“柳诗,给你五分钟,要是同意交换,你用这把钥匙打开秋洗月的脚镣,让他走人;要是不同意交换,你就把钥匙扔出栅栏来!”说罢,他回身走出了牢门,对门外的一个族丁递了个眼色。
族丁将一把钥匙扔到了柳诗面前。
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
“等一等!”响起柳诗的喊声。
秋三爷在牢外栅栏旁站停。
柳诗一把抓起钥匙,去开丈夫脚上的铁镣。
“柳诗!”秋洗月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夺过钥匙,双目睁圆,怒声,“你这样做,知道后果么?”
柳诗挣开丈夫的手:“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秋洗月脸色发青:“柳诗!你只要打开了我脚上的锁,我就不是你丈夫了!你就不是我妻子了!你懂么?”
柳诗的头发散开,像瀑布似的泻满了脸:“你被铡刀铡死了,我们还会是夫妻么?你说啊!说啊!”她俯下脸,在丈夫的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秋洗月发出一声惨叫,钥匙落地,她一把抓起钥匙,打开了丈夫的脚镣。
不等秋洗月伸出手,柳诗把钥匙扔出了栅栏。
扔出栅栏的钥匙在空中缓缓腾起,旋转着,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然后才缓缓地向地上落去。钥匙落地的声音清脆如磬。
“柳诗——!”秋洗月的喊声撕心裂肺!
“啪!啪!啪!”蝶姐站在会馆的庭院里,拍起手掌。庭院刚冲过水,石板像老紫铜似的发光。随着掌声,三扇房门几乎同时打开,三个女人几乎同时走了出来。
三人向各自的洗脸架走去,在架前的锦凳上坐下。
洗脸架旁站着侍候的老妪,见美人儿坐好了,便用一根牙筷往铜脸盆的清水里挑起一张竹衣,往美人的脸上盖去。
竹衣取下,鸡蛋叩开,蛋清淋在美人脸上。
随即便是玉蛋在三张脸上磨动,苍老的手指将玉蛋盘得飞快。
第六部分第12章 玲珑女(4)
内院膳房里,“啪!啪!啪!”三声掌响。
蝶姐领着三位美人走进门来。几个老妪已经在桌前站好,桌上放着一碗碗红红绿绿的食物。
三美人坐下。蝶姐给老妪打了手势,老妪把三张写有食谱的桃花纸放到三人面前。
老妪:“蝶姐开出的膳谱,都是唐朝皇宫的膳食,今日早餐有三饼一粥二味菜:‘贵妃红’酥饼、‘见风消’油浴饼、‘玉露团’雕酥饼;枣米莲心桃花粥;蜜渍酱鸭舌、红梗绿条拌鸡丝,……”三美人谁也不看谁,食不露齿地吃起了早餐,樱口轻动。
蝶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时地拍一下掌,纠正着刘玉指嚼动食物的口型。
刘玉指紧张地学着身边二位美人的吃相。
柳诗笑起来,对着刘玉指指指自己的嘴,做着示范。
刘玉指更紧张了。
“砰”地一声,白凤衣站了起来,手里的粥碗落地,碎成两瓣。刘玉指和柳诗一怔,看着她。
白凤衣对刘玉指冷声道:“玉指,你连饭都不会吃了么?”
蝶姐对着老妪拍了下掌。老妪捧来了一只大铜碗,碗里盛满了水,道:“用手指托着!”
白凤衣不动。
老妪厉声:“托!”一把抓过白凤衣的手,紧紧地把手掌捏成佛手状,在指尖上放上了大铜碗。
大铜碗在白凤衣的指尖上剧晃。她咬紧牙关,竭力不让眼里的泪水流淌下来。
天高云远,春末的田野悠扬着农家的田歌,白鸭青鹅在河里嬉戏,几声木橹与鸟啼声响起,处处皆是怡然悦目的景色。若是在这景色上草草掠上一眼,无人不会感叹这景色的美丽。
身背画箱、手拎皮箱走在镇口的秋洗月,似乎也被这景色感动了,胡子拉渣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他回头朝镇子望去,镇子矮矮的,青灰色的瓦、青灰色的烟、青灰色的树,青灰色的塔,一切都是青灰色的,只有那四周斑驳陆离的色彩将它围住了,这镇子才像是一个活着的镇子。
秋洗月久久地看着,野风吹动着他的凤衣和头发。渐渐的,一种自由的感觉升涌在他的心中,他想喊一声,响亮地喊一声,可他没能喊出口;只是一瞬间,他的脸上又蒙住了阴云。
他神色颓唐地慢慢沿小路往前走去。
他越走越快。
镇口高高的石桥上,孤站着秋莲篷。
他在看着远去的侄儿。
老人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河埠口的航船在冒着煤烟,水手绞起了船头的锚链。秋洗月排着队走上颤悠悠的跳板,登上这条破破烂烂的航船。
“先生,你去哪个码头?”船主问。
秋洗月说:“杭州。”
“两块大洋。”
秋洗月摘下腕上的手表递给船主,船主将表贴耳朵上听听,戴上手腕,冷冷地道:“下舱地铺!”
第六部分第12章 玲珑女(5)
秋洗月爬下了黑黑的舱洞。
杭州西湖边,柳绿桃红。秋洗月拎着皮箱,背着画箱,向路人打听美术学校的地址,行人指点着。他道了谢,从画箱里取出一块毛巾,往湖水里涮涮,绞干,擦起了脸。
他摸摸满下巴的胡子,朝一个路边的剃头挑走去。
剃头匠让他在竹椅上躺下,给他刮起了胡子。“先生,你的头发也长了,理不理?”剃头匠边刮边问。
“不必了。”秋洗月闭着眼道。
刮完胡子,他站了起来,把刚才擦脸的湿毛巾放在椅子上,背起画箱走了。
剃头匠拾起毛巾看看,知道这是抵了刮胡子的钱,见毛巾挺新的,撇撇嘴收下了。
找到国立美术学校教务的时候,已是中午。脸上已经干干净净的秋洗月把目光从“教务处”的门牌上垂下,轻轻叩起了门。
门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来!”
秋洗月推开了门。
一分钟后,一位女职员送着他走了出来。
操场上,几个学生在跑着步。一脸苦笑的秋洗月手里拿着那张聘书,声音有些激动:“这份聘书上,盖着你们校长的大印,怎么会……怎么会说废就废了呢?”
女职员道:“秋先生不要激动,这种事是常有的。我们学校为了保证空缺的位置有教员,每年都要发许多份聘书的,可是能来报到的,还不到一小半。空缺本来就有限,所以,谁先来谁就有位置,谁来晚了谁就没有位置。”
秋洗月:“可是……可是我是从法国回来的,这容易么?”
女职员:“能来国立美术学校当教员的,都是从国外回来的。”秋洗月:“我要见校长!”女职员:“这不可能。只有被应聘的教员才能和校长喝下午茶。”秋洗月:“那你说,让我怎么办?回法国?”
女职员:“我不是要给你想办法么?”秋洗月:“你要把领到哪去?”
女职员:“去石膏房。”
秋洗月:“去石膏房干什么?”
女职员:“若是你有耐心,可以先在石膏房里工作,等有了空缺的位置,再通知你。”
秋洗月:“只有这个办法了?”
女职员看看秋洗月,笑笑:“要不是看你长得有点像大卫,这份工作还轮不到你哩。”
“大卫?”秋洗月苦笑,故意自问道,“大卫是谁?”
石膏模型房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模坯拆开,一尊浇好的大卫石膏像抱了出来。
身上围着布单的秋洗月小心地放下大卫,抹抹汗,对着窗外喝:“把打浆的桶拿来!”
一个戴眼镜的、显然也是等“空缺”的中年人把空木桶从窗外递进来:“秋先生,你是南方人吧?” 中年人姓方,秋洗月该叫他方先生。秋洗月于是道:“是啊?”
方先生:“我也是南方的,不过,离开南方已经快二十年了。”
秋洗月:“看不出,你好像才二十来岁。”
方先生脸上阴郁起来:“谁都说我不老相。这并不好。其实,我已经三十九了,明年就满四十了。” 秋洗月似乎听出了什么意思,道:“方先生在这石膏房里工作多久了?”
方先生:“怎么对你说呢?今晚我请你喝酒,好么?”
第六部分第12章 玲珑女(6)
一只烫过的锡壶往盅里筛着冒热气的黄酒。“来,秋先生,我先敬你。”方先生举盅,对着秋洗月一照,“干了。”
两人一饮而尽,一起呛咳起来。
秋洗月开门见山:“方先生请我喝酒,一定是有事要和我说?”
方先生长长叹了一声:“秋先生,你说,人生有哪三悲?”
秋洗月:“不好意思,我在喝酒的时候,从不说这个‘悲’字。”
方先生的眼睛红起来:“你不说,可我要说。人生第一悲,幼年失双亲;第二悲,中年失娇妻;第三悲,晚年失儿女。”
秋洗月:“莫非……”
方先生垂着头摆手:“不必违言的,唉,这三悲之中,我方某可是都摊上了。”秋洗月纳闷:“不至于吧?要说前两悲让方先生摊上了,倒也好说,可第三悲,却是不可能的,方先生才三十九岁,怎么会是晚年失儿女了呢?”
方先生连连摇头,一脸痛苦状:“你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