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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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一辑)-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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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而某种超验的思虑告诉我,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一切偶然都有着它内在的必
然,而必然总是无以掩饰这世界的黑暗。若是在平时,我会拒绝,拒绝诱惑和冒险,
坚定地守住自己的寂寞。但这个晚上,我失去了灵魂里一盏温暖的灯,我正想抛弃
曾经认定的“信念”,正准备打破一切内心的秩序:忘记、突破、背叛。


    于是,我说:“那好吧,您想聊什么?”他似乎惊喜,而后向我这里走过来,
有分寸地说:“如果不介意,就绕着这学校走几圈,随便聊些什么,譬如你们学校
的历史,N 城的旅游景观等等。”“可是您为什么想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呢?”我边
走边问这个比我矮半个头但看上去斯文的丑男人。“一个人在外地,有点孤独吧。
我已经作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而你没有拒绝我,这真是幸运得出乎意料!”他慢悠
悠地谈着。我笑了一下:“戴先生,我不是这个学校里的。”“哦?是吗?那你?”
他疑惑地望着我。“我是另外一所学校的。”“你是大学生吗?”他打断我。“这
重要吗?”我望了他一眼,没等他说话,又说,“是的,是另一所院校的学生,学
校离得远,我不住校,家住这里附近,所以在这里散散步。”

    “那么,你注重与人交往的形式吗?”他谨慎地问。

    “不。从不。我不需要任何规矩。这就是我没有拒绝您的原因。”我的内心充
盈着那种不可理喻的反常情绪,十分的恐怖,就是恐怖、深不可测的恐怖。恐怖来
自于我潜存的、报复的欲望。那股仇恨。深深的仇恨。对他,对那个抛开我而去的
男人的爱欲——无望的、强烈的爱欲转化成那种恨——入骨的恨。对自己,也对身
边这个在这时间闯进来的丑男人。

    即使这样,我也是活跃的,对于一切的可以称上男人的男性,我有一种禀赋,
与生俱来的禀赋。只要我想用它,它就来。无论是对轩楠,对戴杰,还是任何人,
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想怎么样,很简单,告诉他们,那是可能的,
有希望的,来吧!这就是,仇恨之于我在那时的作用,杀死什么,埋葬什么,怎样
都行。总之是愈痛苦,愈好。愈痛苦,我就愈幸福。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啊!我发现您真的很特别,您这么年轻,说话却颇为深刻,您是否该告诉我
您的名字了?”他似乎很自然地问道。

    “好吧,我姓莫叫雨尘,下雨的雨,尘土的尘。”我说。

    “你的名字也很特别。”他望了我一眼,目光中充满好奇和某种探询的不自在
的东西。

    我初次尝到了一种游戏的乐趣。在一个丑陋、新鲜、神秘的陌生男人面前随心
所欲地表现自己,安排自己是一种乐趣。一种极为具体的快感。

    “说你,说你自己,可以吗?”我这样问。不动声色,无表情。我知道,应该
这样,这样最好。

    “呵!其实我的生活很简单,一直就是上学、上学、再上学,从小学到大学,
到读研——”“读研?”“是的,我从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又考研,研究生毕业后
就工作了。”他用刻意制造出的不刻意的语调叙述着。

    “你干什么工作?学的是什么专业?”我很直观地问他,有一种无所谓的驾轻
就熟的快感。

    “我是学计算机的,我在上海一家跨国企业跟随我的老板。我的工作性质是每
天和一大堆资料文件打交道:生意场、高级宾馆、酒会,接触一批批穿西服的‘贵
族’,时常地飞来飞去。”

    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是在回忆中白描他的日常生活,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遥远的
熟悉。所以他给我描摩和展现的这幅图景让我想象着这个丑男人,是的,他,应该
是一个儒商。

    “飞来飞去?”我眨着眼看他,淡问。

    “是的,下周我可能就要飞到日本谈生意。我只在N 城呆一周。”他说。

    有一点像小说中充满戏剧性的语言,我当时就那样感觉。但,我是明白的,是
故意的,这正是我所要的。

    “你呢?别光说我一个人呢!莫小姐?”他那副奶油腔很浓的“普通话”因为
夹着一点清亮的音色和他刻意模仿的北京儿化音,让我觉得这个男人处处“有问题”,
像戴了层面纱,等待有人揭开。于是我便决定试一试,心里正有一股莫名的仇恨的
感觉渴望宣泄释放。竟然有这样的巧合,这无法预知的危险的遭遇。

    “我吗?我是一个远离外部生活,远离人群的人,我在另一种生活里,只喜欢
一个人走路。”我带着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随意地把自己描述成我想扮演的那种
角色。“你怎么给我一种庭院深深不知处的感觉?听你说话,就像掉进了迷宫,走
不出来,又极想出来,但就是找不到路,还得由你指引方向才行。你是一道奇异的
风景,让我站在外面找不到入口。”这时,我们已经第三次回到了原来的草地上,
前面就是校门。

    “N 城有什么好的茶社吗?我想和你坐下来交流,因为路总是会走完的,而话
却永远没有说完。这会让人觉得不安全的。”他巧妙地提出了邀请。“现在已经十
点半了,太晚了,不方便吧?”我说。“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再晚,我会送你回
去的,而且茶社也是一处适合说话的地方,我希望你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在乎那些
现实的规律,只是希望和你沟通,因为你太特别了,真的!”我当时心里有一种感
觉:“这将是一场并不一定有意思的,却十分危险的游戏。”可是,那又如何呢?
和轩楠那样“认真的游戏”,结果又怎样呢?归根结底,“恋爱”也好,“玩一次”
也好,都是一场“无聊的游戏”。

    那是一家环境柔和而微含一点媚俗之高雅的茶社。主要的色调是墙壁、桌椅那
油彩浮泛的天蓝与吊挂在壁角和屋顶的白炽灯散射出来的,充满茶社里所有空间的、
灿亮的、成熟金属黄色的混和色调。

    我和戴先生选的那个位置比较独立,在拐进去的角落里。因为茶社大,除了背
景音乐和偶尔穿梭于大堂、间或走过来送水的小姐,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面
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方型大桌,桌上放着两壶玻璃器皿盛的红茶。除了茶壶、很精
制的托盘、茶杯、银勺,还有一个烟缸和里面少许的烟灰,烟蒂上有一圈微红。他
不吸烟。

    “你的脸上有一种不安的、怪异的美。”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后挺直坐着,
专注而又审视地盯着我的脸说。背景音乐飘飘的从某一处传来,又是那首《昔日重
来》。原来生活中充满了循环往复的、不断敲击在某一根敏锐神经上的流动旋律。

    我把头低下,右手抚弄一下垂在前额的一绺头发,将它拢在耳朵后面,用银勺
迅速地搅动茶水,随即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与磁器的碰撞声。

    然后,缓缓地说:“你是上海人,一定比较喜欢张爱玲吧?”

    他答道:“我想不仅上海人喜欢她,还有很多别的城市的人也欣赏她。”

    我神秘地笑了一下,又道:“张爱玲在她的小说《心经》里这样描写上海:”
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的,
亮闪闪的,烟烘烘的,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她把上海描写成这个样子,
无疑除了喜爱以外也有一种对那喧闹城市的厌倦,而且上海也的确是很喧闹的。“

    “喧闹?你不喜欢喧闹?”

    “是的,喧闹代表浮躁和骄狂!上海人难道还不够骄狂吗?”

    “是的,应该说,他们在中国除了自己的城市,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吸引他们,
除非出国。”戴杰说着,神采奕奕。

    “印象中代表上海人品行的浮华与狂傲,我不喜欢,不过那座城市我却很喜欢。”

    “喜欢它的什么?”他问道。

    我笑了一下,道:“它的西化。”

    停顿了一会儿,沉默中两个人呷了两口茶。他又问我:“你为什么提到张爱玲
描写恋父情结的小说《心经》呢?你喜欢这种格调的小说吗?”

    “是的,我喜欢。正如我喜欢古今中外一切违反正常逻辑的怀疑主义哲学和禁
忌事物一样。”说出这话后,我又微微感到一种奇妙的愉悦。

    “你在平时生活中也总是这样吗?”他疑惑地问道,注意力似乎集中到我想让
他集中的地方上了。

    “总是哪样?具体点,行吗?”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经常怀疑自己的生活吗?你对现实持这样怀疑的态度吗?还
有对你的家人,朋友?”他语气中充满关切。

    “我想我是一个精神自由的人,与世界和平共处,但不妥协、不屈服,我是阴
柔的怀疑主义者。”

    突然的,他说:“你爱过什么人吗?”那个“爱”字咬得特别重,我的心猛的
一沉,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震撼了。绕了一个圆,又回到了这令我兴奋又恐惧的仿
佛带着某种目的的敏感的导入口处。我只是挤出一丝惨笑,而后说:“我,今晚不
想谈这个很‘私人’的问题。”然后抬腕看表,凌晨两点,我说:“对不起!戴先
生,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那好吧!”他站起身,去结了帐。

    后来,他把我送回了家,留下了手机、寻呼机、枫园房间电话等很多号码以及
很绅士风度的一句“我很欣赏你,晚安!”……

    三

    “叮玲玲玲玲……”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像抽风一样放纵地,肆无忌惮地响
起。击碎晨曦的宁静,把我从黎明的深处不彻底的睡眠中猛然惊醒。

    我惊恐地感到天花板变成了椭圆形、触手可及的床边冰冷的墙壁怎么也摸不着。
还有窗帘下的玻璃窗应该在我的头顶的上方,可是我觉得它的方位似乎倒错了——
它在我的脚下。整个房间,在我的感觉里完全走了形,失了真。

    这一天清晨,也就是与戴先生谈完的4 个小时之后,我被那催命的、突兀的电
话铃声震醒了,头脑一片空白,被迫挣扎着起来接电话。

    走到客厅时,脚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我及时坐在了电话机旁的小
沙发上,摸索着抓起了话筒很凶的“喂”了一声,只听那一端传来一个男子高亢而
清亮的嗓音:“是我呀,雨尘,昨晚没什么事儿吧?”

    “你谁呀?啊?谁?”还没完全清醒的我,把被从搅扰的愤怒发泄到他身上,
没好气地反问着。他被我一问,愣住了。不等他回答,潜意识里已清楚他就是昨晚
与我长谈,又把我送回来的戴杰。有一点紧张,有一种担心,但也似乎准备迎接一
种全新的体验。大约过了五秒钟,他开口了:“雨尘,您的声音,您的身影伴随着
我一夜,不至于刚刚分手几小时,你就又把我当成陌生人了吧?”他用一种十分礼
貌,又十分诚恳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时我已完全清醒了,脑海里已同时壅塞
了许多记忆和猜测和悬念。

    “噢!对不起!是你?戴先生。我昨天晚上一切正常,只是太疲倦了,没想到
你这么早就打电话来。对了,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我好像没有告诉你呀?!”

    “十分抱歉,昨晚是我在你离座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你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的扉
页上很清楚地写着的宅电,‘7540400 ’。”

    我虽然充满了怀疑和被窃取隐私的不悦,但他如此坦白地告诉我偷看到电话号
码的事情,也就不想计较了。

    “是吗?那您这么早打电话,有事吗?”我故意冷冷地问道。他突然激动起来,
几乎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你别说不行,你一定要来,今晚到枫园来,我请你
吃饭,晚上七点钟我们在枫园一楼咖啡厅见面。请相信我的真诚和有一些疯狂的执
着!”说完,他道了再见,挂了电话。

    我仍然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托着腮,听着那“嘟!嘟!”的忙音,回忆着他最
后的如同命令又如同哀求的语言,我感到恐慌,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动的兴奋和不信
任的烦躁不宁。

    “也许,遇到一个骗子,一个真正的骗子,而且他那么丑!那么矮!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我恍恍惚惚地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着。

    晚上七点正,我还是去了。只是我预先回了他电话,说我要吃过饭以后再去。

    “你来了,太好了,我们一起上去吧?”他说得很随意,仿佛我们已经熟识久
了。“上去?”我截住他的话道。“是的,这里人很杂,我希望你到我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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