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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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一辑)-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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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舞厅门口,秋生道:“我不进去了。你去吧,完了,早点回家。”小荣子低头
默走了两步,忽然又跑回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用力亲了一下。

    六

    秋生情绪亢奋回到家里,一见妻子挺着肚子,坐在沙发上一丝不苟地织着毛衣,
心里顿生愧疚。环顾一下,找不到可干的家务,就拿起墩布,把地精心地拖了一遍。
文英拍拍沙发:“坐下歇歇吧。”又起身倒了一杯水。秋生接过水,放在一边,扳
住妻子的脸看了一看,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又低身爬在她的肚子听。文英甜蜜地笑
了:“刚才还蹬我了。”“肯定是个儿子。”秋生笑了。他脱了T 恤衫,光着膀子,
坐在妻子的对面:“来,你先别织了,我帮你缠毛线吧。”妻子就放了毛衣,拿过
一挂毛线。

    “秋生,你在外面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

    “我在家里呆着,心里总不落实,”文英双眼看着毛线,“这VCD 搁在家里,
就像压在我心口上,让我总喘不过气来。”

    秋生咽了一口唾沫。

    “你心里也一直悬着的吧。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做不得那样的事。你是
一时冲动才干出来的,我知道。”文英又停住了。

    秋生双手飞快地把毛线缠在线球上。

    “谁都愿意干点买卖多挣钱,可总是赔的多,赚的少。干什么也得有个过程,
摸索的时间长了,才能找到门路。再说,咱俩的日子虽然紧张一些,可并不是过不
去呀!要是真的糊不住嘴了,我想,一定会有许多人帮助咱们的,你说对吧?”

    秋生不由地想到小荣子。

    他点了点头。

    文英高兴起来:

    “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的,做梦都是你被抓了走。我提心吊胆的,这样对胎儿
也不好。”

    秋生不由地瞅向妻子的肚子。

    “秋生,听我的劝,把VCD 送回去吧。咱们以后的路还长哩!”

    秋生从妻子身上收回目光,低下头,又咽下一口唾沫。过了片刻,抬眼看了看
妻子,见她正殷切地望着自己,便再次眼看线球。

    “我想一想。”

    他终于开了口。

    听了这句话,妻子笑了。他知道丈夫的脾气,这表示他已经接受了她的意见。
她从桌上拿过烟和火,递给丈夫。

    这时,远处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昨晚预告今夜有大雨呢!我去把自行车推到屋里来。”

    “你别动。”秋生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妻子躺下后,秋生仍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台VCD ,市面上是1300多元,送到典
当行,至少也得给700 元,有了这700 元,妻子生孩子的一切费用都不用担心了;
若是让自己去挣这700 元,单是凭着摆摊,至少得两个月,说不定还挣不够哩!

    但他想到妻子,想到父母,想到小荣子,想到未出生的儿子,想到自己这几日
良心所受的煎熬。

    妻子的话是对的。

    他把烟头摁死在烟灰缸里,起身从床下搬出VCD。

    一道刺眼的闪电过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雨声更猛烈了。

    他找出雨衣穿上,把VCD 往腋下一夹,望了妻子一眼,又轻轻地带上门,一低
头钻进雨幕里。

    文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直未睡。现在她更睡不着了。

    秋生冒雨跌跌撞撞地走到录像厅,从雨衣下拿出VCD ,放在窗台上,双手扒住
两根铁棍,用力一扯,铁棍便都弯了腰。他朝着里面的木板猛地一推,板条咔嚓一
声断裂而去,随之响起一声闷闷的爆炸。他知道窗下是一张放暖水瓶的桌子,肯定
是板条击倒了那暖水瓶。此时屋里亮起一道手电光。秋生一点也不紧张。他把VCD 
往里轻轻一推,又把铁棍复原,然后才撤转身来。他大步走着。风更狂,雨更大,
他抬起头,让雨水灌进脖子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葬礼

                                  木每

    接到交通事故科的电话时,我还在床上。灿怡躺在医院里,出租车在路上却塞
得像八方对垒的战场,爸在后面坐着,吸烟、叹气,然后我们不得不放弃等待,下
车在人行道上狂奔。早上我在卫生间里遇见灿怡擦粉,还睁着惺忪的睡眼问她这么
早去哪,她对着大镜子含笑答我要出去,还用了我的唇膏,我重新钻进被窝的时候
还听见灿怡又冲了一遍马桶,她有洁癖,但养出一个不拘小节的女儿。

    进医院的时候,我开始步履艰难,恐惧挟着寒冷沉在腿下,心止不住发抖,身
体却僵硬得抖不动,我站在白色医生、绿色交警、黑色警察中间,呆成一只木瓜,
爸冲进急救室,密封的门窗随着他的背影关上。我避开人群,打电话,灿怡,来接
电话,你跟我说话我就进去看你。

    电话清脆的音乐铃声响在交警的大口袋里,那是灿怡的手提包,没错,交警迟
疑了一下,走向我,我关上电话麻木地接过来站在灿怡门外,门很重,我听见爸的
啜泣声,灿怡真的死了。

    灿怡的脑子受了致命的重撞,她从东风路打车前往飞机场,在修路地段由于车
速太快,来不急躲避对向而来的大客车,调头撞在一辆大卡车上,司机还在抢救,
生死未卜,灿怡已经没有急救的必要,星期六,她去东风路干嘛,她去飞机场干嘛?

    阿辉来了,我才开始流泪,他靠近我,但是我忘记了拥抱他,而是拼命地抓住
他的手腕反复问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葬礼定于四天后在“二火葬”举行,不断有人来电来访,爸撕掉了“意外死亡”
的证明,把像乌鸦一般凶兆的警察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自己也像幽灵一般躲在房
间里毫无声音,我和阿辉也把门反锁,大家谁都不愿意坚强,他倚在床头一串串地
掉眼泪,我俯身,趴在他耳边责怪他:该哭的是我,你该安慰我,为什么反倒令我
看你伤心痛苦……彼此的泪水就交汇在一起,他就抱起我,吻我,我们做爱,在低
泣中呻吟,直到最后的崩溃,我开始嚎啕大哭,在他背上咬下渗血的齿印。

    保姆做出来的饭菜像发霉了一样,让人见了、吃了都想呕吐,灿怡最讲究吃,
她带出来的徒弟的手艺也跟着她一起去了吗?保姆洗碗的时候支吾着问我要不要收
拾灿怡的东西,我就站在过道里,指望灿怡的灵魂告诉我该怎么办。

    保姆带我进书房,熟练地踩着椅子从书架上的壁柜里取出一个盒子,是过去灿
怡在部队里用的绿色的方木盒,上着锁,保姆指了指我的口袋,灿怡的电话和钥匙
一直在我身上,我突然间愤怒起来,这个没有灿怡就没有今天白胖白胖的城里人模
样的乡下妹竟在灿怡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开始窥探她的遗物,这份好奇心让我暴跳如
雷,在我恶毒怒视她还未发作前,她像猫一样逃了,我抱起盒子,灿怡,里面是什
么,我怎么办?

    有人打灿怡的电话,一个优雅的女人声音,以为我是灿怡:阿灿,我等了你很
久,有时间吗,等一下我们去喝茶……对不起,阿灿死了。

    你是谁,是晓薇吗?阿灿怎么了,昨天我们还通过电话,她说来机场接我……

    她就死在接你的机场路上,你是谁?凶手!她一个劲儿地催司机快,你到底是
什么人……你去死吧!


    我激动地放下电话,关机。灿怡有那么多朋友,从没那么紧张,没想到令她连
命都搭在里面的竟是个女人。阿辉有车,她为什么不找我们送她,东风路、机场路
离家很远,她干嘛一个人大清早就走掉了?

    我流着泪鼓足勇气打开盒子,不出所料是一堆信笺,统统是美国一个地方寄来
的,我从没听灿怡说过她有一个美国朋友。打开其中一封,却是爸的字迹,这些统
统都是爸写给一个叫筠的女子的信,这些信又从美国邮进妈妈的盒子里,根据日期
排列,写信日期与信封日期相差二十天左右,也就是说爸往美国写出去的信都被人
邮给了妈。我不得不从第一封信(写于二十年前)开始仔细阅读,甚至忘了流眼泪。

    筠,爸爱过的女人,和灿怡是一个军营里长大的,父母在十年浩劫里双双含冤
去世,然后就在灿怡家里生活,灿怡把爸介绍给她认识,爸就对她一见钟情,追了
她整整一年,筠才肯投入爸的怀抱,结果就在那一瞬间,爸不小心瞥见她胸前竟纹
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就退却了,筠默默地等了他三个月,最终选择走开。

    爸在信里说:

    ……你为什么不理解我当时看到它的心情呢?我对你毫无保留,我对一个想用
一生一世去爱的女人决不隐瞒一切,这件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当时都很小,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我不怨你们,但那块纹身……的确让我初时难以接受,而且
那个人已经死在监狱里了,我们何苦为了过去的事情互相怨恨,我当时很激动,可
我并不想伤害你,你走的时候我就在机场外,你说我狠心,可我觉得你伤得我更深
……

    ……阿灿告诉我一切,可是让我们彼此原谅已经不太可能,听不到你的消息、
你的声音,你一点一点走出我的世界,你已经把我的生活变成了纯粹的生活,你还
要保持沉默吗?我想知道你是要我等吗?

    ……我和阿灿结婚了,这就是生活,这些天来我越来越觉得你并不曾爱过我…


    ……我们生了一个女孩儿取名叫晓薇,长得像我,你回来看看她好吗?

    有一封信的后面夹了一张字条,很简单的几个字,出自筠之手:灿怡,上天这
样安排我们让人不甘心,我只好心死。

    爸的最后一封信写在十五年前,但是在最底下,我发现一张折成四方形的信笺,
那是灿怡的字迹,写给筠的,为什么没邮,我不知道,反正塞在最下面,日期是三
个月前:

    筠:二十年都过去了,我们老了,再谈爱情恐怕让年青人笑话了,美国的生活
好吗?你回来吧,晓薇已经长大了,也要结婚了,我想我们应该到成全自己的时候
了。前几天,他来找我,我突然觉得我们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别把话说得那么潇
洒,活起来苦的、累的还是自己,回来吧,我想我们重新选择……

    灿怡提起的这个“他”是谁?我结婚了,她就轻松了吗?活得苦活得累就因为
我存在吗?她打算把爸再还给筠吗?灿怡已经四十八岁了,他们还可以再重新选择
吗?

    我打开灿怡的电话,翻看进话与出话的菜单,还有贮存的电话号码,有国际长
途,反复看出事当天的电话记录,灿怡六点五十分左右出的家门,一个传呼号,早
上七点钟打出,然后一个手机号,早上七点三分打入,灿怡去东风路一定找这个人
了,打电话到航空公司,从美国洛杉矶来的飞机每星期五上午十点钟到,也就是说
灿怡约完这个人以后匆匆赶去机场接筠。

    逃过一劫的司机说当时灿怡一直情不自禁地笑,催促他快开,她和那个“东风
路”男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擦着我的朱红唇膏。

    我在医院里看见的灿怡毫无唇色,什么时候抹掉的,她有吃饭吗?或者约会的
时候弄得一塌糊涂?我在刚才极度的悲恸中轻松了一下,突然感觉死去的这个人不
是我母亲,或者她本来离我很遥远,现在只不过离我更远些而已。

    单位里的人给灿怡张罗葬礼,鲜花扎成的花圈排成两排,死不是一个人的事儿,
阿辉早早陪着我在灵堂里等候,来了很多车很多人,灿怡从小在军队大院里长大,
天生就刚中带柔,结交大把军界朋友毫不意外,再加上里外的亲戚朋友,人群走来
走去,让我觉得灿怡与世界的告别太隆重了。我寻找一个人的面孔,我相信我虽然
没见过他,但我应该可以认出他。

    爸细高的身体在西服里像冬天枯槁的树干,机械地握每个人的手,阿辉穿得像
个黑社会的打手,把黑色桑塔那洗得油亮;我没有披麻带孝,只在胸前别了一支白
花。灿怡在我身后永恒地笑,死神都拿她没有办法。

    一个女人和一个军官走进来,女人披一件墨绿色带黑碎花的披肩,穿着长裙,
浑身上下一股高贵的异国风情,我望了望爸,他已经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很抱歉,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来……你节哀顺变吧。”筠和灿怡是两种味道的
女人。

    她向我走过来,我紧紧地握住了辉的手。

    “你是晓薇吧,大眼睛像阿灿的女儿,我和你妈妈是从小一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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