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鸰大校的女儿 (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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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鸰大校的女儿 (全本)-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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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匹配的女性。在这位女性出现之前他与我的交往好比是一九六○年人们赖以度过困难时期的野菜薯干什么的。而如果说我之于他是野菜薯干,他之于我则是一盏白水。这种人物关系的持续相当耗神儿。每每下决心结束它,关键时刻却总是难以启齿,碍于熟人的面子,也是不忍伤害浑然不觉的年轻人,就这样一次复一次地拖了下来。而只要我不开口明明白白地说,小李断无自己觉悟的可能。得说,等有了适当机会无论如何也得说。有一天机会似乎来了,我收到了徐彤彤的信,那天小李恰好在。徐彤彤是位青海的读者,女孩儿,二十岁,某机关招待所招待员。她在头一封信中并未要求我回信,我却回了信,因她的那封信打动了我。那是一封真正的信:手写的,写在那种上方印有单位名称、带格的、软软的稿纸上,贴着邮票,通过邮局寄来。我似乎好久好久没有收到这样的信了。现在所能收到的信件几乎都是公函——私人往来都是电话和电子邮件了——硬硬的白光纸,方方的打印出来的字,那种信即使抬头打的就是你的名字,给你的感觉也是批量产生出来的,不是独独针对着你的,缺少那种带有私密性的亲切感。徐彤彤的那封信将一个女孩子苦苦奋斗时的处境、心境,感受表述得生动、自然、准确、流畅,使我禁不住想同她说几句什么。这封信是她给我回信的回信。看完信后我对小李讲起了她,讲着讲着突发奇想,建议他同她通信交个笔友。我不指望也从没希望这通信会导致什么实际结果,比如婚姻。只是觉着这种联系会使他们双方都感到些乐趣。私心里,当然希望充实之后的小李会少些进而停止对我的关照。结果却适得其反,与徐彤彤联系上之后,这关照反而愈加频繁。他需要能有人同他谈论徐彤彤,这人非我莫属。他显然喜欢上了她,喜欢得不愿意见面,唯恐她长得不对,破坏了他的心创造出来的人物形象。他对自己的形象还是自信的。后来徐彤彤来信说可能来京参加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招生考试,小李愈发地惶惶惴惴,仿佛他肯定要失去这位感觉中已相当亲近美好的女笔友了。他一再地说,说得我也好奇起来,一时间,徐彤彤的模样儿竟成了一个我时而要揣测一下的谜。
  电话那头,小李问我:“韩琳老师,最近有时间吗?”
  “哎呀对不起我最近特忙!你上次送来的电视剧本我已经给你快递过去了,也写了意见,你没收到?”
  “那个没关系。我是想告诉你,徐彤彤来了。”
  还真的来了。
  “她长得怎么样?”
  “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我又叹口气。小李永远是这样,喜欢给最简单的事情也赋予神秘、复杂、意味深长的色彩,我可不想鼓励他的这种爱好,便不吭声了,他终究是憋不住。他说了。
  “简单说吧,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就是说没有使你失望?”
  “绝对没有!”
  “她现在在哪儿?”
  “在我这儿。”
  “在你那儿?”
  “啊。住我这儿。我每晚出去打游击,已经五天了。”
  小李家在外地,住单身宿舍。这件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或者说,令我感到难以接受。我清楚我的过时,但还是要问:
  “住你那,有必要吗?”
  回答是“当然”。徐彤彤刚来时住在她的一个上大学的女朋友那儿,但长时间打扰人家毕竟不合适。再说,他的宿舍离考试地点很近,初试二试她都通过了,后天三试,三试一完她就得回青海,她来考试是请病假偷跑来的,想趁明天有空来看我。
  我不能拒绝。
  我看到了谜底。
  不是通常标准里的那种漂亮,那种光芒四射的美艳,而是耐看。很匀称的中等身材,深栗色的发丝细细的,丝绒一般。眼睛明亮,看人时目光专注;衣着很随意,不是另类,没有另类的怪异也没有另类的邋遢,随意而已:深棕长裤,格衬衫,外面套一件原白色夹克式短风衣,与她脸上的神情十分匹配,那是一种对自己的外貌全不在意的、全然不觉的神情,一种年轻女孩儿少有的神情。她来时半长的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同我说话的时候有时会把皮筋取下拿在手里面玩儿,于是那头深栗色发丝便会于顷刻间垂落下来,又顺又亮,下颏小巧的明净面孔环抱其间,平添了几分生动,几分妩媚。
  我当时当刻就理解了小李。
  却发现她喜欢他远不如他喜欢她。
  表面看是够亲近的。饮料没了,我要去买,我是主人。徐彤彤拦住我,“小李去!”小李便心满意足地去,尽管他每月的收入只有工资。我嘴上说:“哈,彤彤,内外有别?”心里,却分明感觉到了那表示亲昵的随便里隐含着的不恭。女孩子,尤其是这个年龄这种性格的女孩子,很难爱上一个不为她所崇拜敬重的人,崇拜是爱的基础。
  徐彤彤是通过发表在《 剧本 》月刊上的《 父与子 》后面的作者简介知道的我的地址的,信的开头她说对她来说,作者简介要比作品本身更让她感兴趣:女性,从小岛上奋斗出来。尽管我的年龄比她大着许多,但她深信,我曾经有过的青春与她必有着某种相同之处。她说她之所以要“不嫌絮烦说明这点”,是为了让我不要把她当成“满世界请名人赐教的傻瓜”,初见她人也颇有一些她信中的风格。大多年轻女孩儿即使在同性面前,只要比她年长,她都要发嗲装嫩的;徐彤彤不,或说恰恰相反,她极力要表现的是干练,成熟,不俗。一见面就大大方方地同我握手,坐下来后就开始唧唧呱呱地说,讲考试的事情,也评论时势,国内大事世界大事,令我遗憾。固然我讨厌别人跟我发嗲装嫩,可也不喜欢女孩儿中性化男性化,渐渐我的话就少了,她的话随之更多、更密、更快了。……我转动着手中细高细高的玻璃杯,眼睛盯着那里面深琥珀色的茶液,心想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呢?想着,抬头看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看我,目光与目光相撞,她的脸腾地红了。突然意识到这之前她虽然嘴一直没停,眼睛却几乎不肯与我对视,偶尔遇上就赶紧闪开:她要表现干练成熟,她的眼睛出卖了她。那干练成熟于她只是外壳,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甚至比一般女孩儿更敏感更羞涩。这才想起我不也是有过这样一个阶段的吗?完全拿不准该怎么跟外界打交道,干脆一见生人就皱起眉头板着脸做出一副高傲冷漠的样子,比她还不如。心一下子变得柔软了,她几乎是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她再也不跟我谈国内国外的大事了,开始说她想说的事。
  徐彤彤聪明敏感,极不安分,对才华和成就的追求到达了极端。读高中时发表过诗歌散文,因而过早忽视了理工课程,没能考上大学。此后三年干临时工,三年换了三个工种。每次的工种转换都是因为擅自考学旷工。头一年考戏剧学院,次年考工艺美院,皆因文化课没过而名落孙山。第三年玩命复习文化课,专业课她有十二万分把握。这次电影学院的七百考生,专业初试二试后只剩下三十七名,她稳在其中。最后一试是小品,更有利于她显示自己远胜于其他考生的天赋修养。她这次有可能成功。
  小李回来了,不仅买了饮料,买了啤酒,还买了冷饮,梦龙,可爱多,小牛奶,点点……两个大塑料袋撑得鼓鼓的,塞满了冰箱的一个格。
  “小李,你再出去一会儿,啊?我和韩琳老师有事。”
  “什么事,对我还保密?”
  “就是对你保密!”
  小李冲我意味深长地笑笑,出去了。因为徐彤彤在,我便也还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有。
  “你们笑什么?”小李出去后,徐彤彤敏感地问。
  我开玩笑似的认真说:“他大概认为你在跟我谈他呢。”
  徐彤彤笑笑,又开始说,说她自己,说一个年轻女孩儿苦苦挣扎时所能遇到的一切。说一个头头如何要她答应付出某种代价就送她去市文艺专修班的事,说父母对她的不理解不支持,说周围男孩子的平庸无能,说与同屋女伴的摩擦矛盾,更多的是说她的目标,理想。说到这些时目光闪闪,咬牙切齿。她急急忙忙地说,什么都说,无保留地流露出对我的敬重、信赖和渴慕。没有一句话需要对小李保密,她不愿他在场只是因为他和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同,这无疑会影响谈话气氛的和谐。
  ……窗外明亮的阳光不知何时已渗进了柔和的金色,院子里出现拎暖瓶端饭盒打水打饭的人了,真是不知不觉。我们都不愿动,决定在食堂里打点饭凑合一顿。去打饭时才想起了小李,这半天小伙子在哪里如何打发的他孤独的光阴?于是吩咐徐彤彤去找,徐彤彤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冲我龇牙一笑,笑得像个犯错知错又不愿让人说的孩子。我却想不论怎样我得说说。
  打饭回来等了近一刻钟才把他们等来,小李脸上一副故意沉痛的表情,这故意的沉痛比真沉痛还叫我替他难过。但我没说什么,招呼他们洗手吃饭,小李去开了啤酒。
  我不喝酒;小李喝,很少;徐彤彤喝,一杯接着一杯,菜都不吃。她说她最爱喝酒,也特别能喝。如今女孩子抽烟喝酒是有性格或有才华的一个标志,我算是一个过时之物了。两瓶啤酒很快光了,小李又去打开了第三瓶。我从不劝人喝酒,同样,也不劝人不喝,我觉着那都是个人的事情。小李看着徐彤彤,不时轻轻摇头,却也不说什么。后来我才醒悟到他的不说与我不同,我是无知,他是爱极后的盲目胆怯。所谓盲目,就是他错误地认为徐彤彤此刻会不喜欢他的劝阻。
  徐彤彤远不是她所宣称的那样能喝。
  近三瓶啤酒对她来说是过多了。
  发现这点时已经迟了。
  “韩琳老师,你记住:我要是能考来,总有一天会叫北京的地面在我脚下震颤!我有这个能力!我有!!”
  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捶着桌子。小李不声不响把一条毛巾折成四折垫在了她拳头落下的桌面上。我不无忧郁地看着:唉,连疼爱关心才只敢用消极被动的方式,那怎么行?
  “我接触过很多艺术学院的学生,同他们聊过,我一点儿都看不出他们比我强在哪里!一张口就是恋爱啊感觉啊,真他妈没劲!可就是他们,有那么好的老师,那么多的资料图书,他们吃剩的,不要的,拿到我们那里都是宝贝!他们凭什么?!……韩琳老师,你,到过我们那里吗?高原大风,文化沙漠,人要是在那里待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颧骨上长着两块深红的傻子!”
  我想起了我的海岛,四面水一面天,那样的小,而且闭塞。我却从不嫌弃它,从来不。我对它一直怀着一种柔情,还有依恋,还有爱。但这也没能使我安分守己,安于现状。徐彤彤是过于急躁了,急躁容易心浮,还多痛苦。可我不能说什么,没有用。此一时彼一时,她的客观环境比我们那时不知要多了多少的外来刺激。
  “你不说话,你在嘲笑我,是不是?韩琳老师,你记着,我今年二十岁,如果到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出来,就一辈子不见你!”
  我无言以对,唯一能做的是站起来,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一只手,企望这能传递给她一点安慰。她却忽然地安静了,张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怔怔地看我,接着便把脸埋在了我的肩上。“韩琳老师!韩琳老师!韩琳老师!”她发出了极力压抑的深切呜咽。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全身心都感受到了那伤痛、委屈、孤单和柔弱。
  小李默默地去拧了一条湿毛巾给徐彤彤擦脸,她抬头一看是他,立刻垂下眼睛沉重地叹息了。
  “小李,你出去,好不好?让我和韩琳老师单独待一会儿,好不好?拜托!”
  小李脸上露出了真正的而不再是故作的痛苦,还有不解,还有困惑。但是此刻没有人会给他解释,不论她还是我。我示意他先出去,他顺从地照办了。
  “彤彤,你对小李该客气点,人家对你相当够意思了。”
  “是。这人绝对是个好丈夫。”
  “你不喜欢他?”
  “不知道。谈不上。没想过。”
  “可你却住在他那。”
  “那你让我住哪儿?”
  “你在北京不是有女朋友吗?”
  “她们八个人一个屋,每晚至少折腾到十二点以后;离考试地点还远,倒四次车!我没有办法。”
  “小李怎么办?”
  “他心甘情愿。我反正是把一切都跟他谈开了。我说我要是考取了,人离你近了,心离你却远了;考不取,心可能会离你近点,人却又离你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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