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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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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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啥哩?”孟八爷说。
  老顺说:“这粮,上了吧。叫人家辱燥一顿,划不着。碗里清一些,腰带紧一些,大不了。”
  “也好。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孟八爷说。
  “怕啥?”老顺慢慢地说:“能活了活几天。活不成,不活他了。有啥恋的?当不成人了,当鬼总成吧?老婆子,起来。抬。”
  北柱招呼白狗:“来,我们抬,我们抬。”
  灵官妈却站了起来。她用衣袖擦擦脸。她的身子晃了几晃,象要倒下去,但终于站住了。哭声硬生生给她咽下肚去,变成哽咽。眼泪却流着,脸上一片水光。她走上来,一粒粒拣起撒在地上的包谷粒,丢进口袋。
  老顺牵过骆驼,套了车。北柱白狗帮老顺把麻袋抬上车。老顺吆了,往上去了。灵官妈跟着,走几步,抹一把眼泪,走几步,抹一把眼泪。
  灵官妈的天塌了。
  等她咬牙抬着那个山一样重的斛上完粮时,便没有了一点儿力气了。瘫在颠簸的车子里,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要死了……死了多好。真想结束这可怕的噩梦……真没力气活了。她哭得失声断气。嗓子很干。头闷。气短。下气不接上气。真接不上倒好,就这样死去,多好。可颠簸真实。车箱的响动真实。骆驼的喷嚏真实。……唯有自己不真实,是一团虚气,一团浓烟,一个凝聚着悲哀和绝望的幽灵。
  泪很苦,腌得眼珠发涩。昏昏沉沉。那个亮晕似的太阳落了,可又不是一片漆黑。漆黑多好。死一样的漆黑多好,可偏偏又不是漆黑。是一晕昏黄,象《聊斋》电视中的坟地,象洇了水又存放多年的纸。昏惨惨的颜色。昏惨惨的味道。天塌了,可又没塌。塌了多好。塌了多好。
  那个老实得象骆驼的憨头要死了。这个念头是鞭子。时不时,抽她一下,象黑蒙蒙的天空中掠过的闪电。冷不防,又一下。死,原本是个遥远的概念。可它要降临了,要降在这个家里,要降在她心头肉似的儿子身上了。不敢相信。从来不敢相信。憨头一住院,那个模糊而又清晰的不祥的字样就象黄昏中归巢的乌鸦一样直往她心里钻。她极力躲避它。不敢去碰,不敢去望。可它还是来了。来了,那乌黑的翅膀掠着阴风,一下下变大,盖住了自己的天空。
  她哭着,失声断气地哭着。那鞭子,一下下抽她的心。老顺的安慰和吆喝很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儿子也很遥远,近的是那条抽她的灵魂的黑色的鞭子。
  儿子要死了,才活人,却要死了。她极力躲避这个“死”字,但这“死”字就象水中打捞出的石子,凉凉的,一下下往她心上投……那种病……那种病,儿子竟会得那种病。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憨头为啥得那种病?为啥?天老爷,为啥?为啥不叫恶人得?为啥不叫那些贪官得?——叫老娘得也成,五十几了,也算活了几天。可儿子,才活人,才活人呀!
  “行了,别嚎了。”老顺劝道。
  行了?行了?!儿子得了那样的病,你叫我行了?她有些恨老顺,觉得他不近人情。可她不说什么,只是哭,哭,哭得天昏地暗。儿子害了那样……那样的病,不叫我哭,算人不?
  莫非是父母做了恶事报应到儿子身上吗?人说报应远在儿女近在身。真的吗?回顾自己一生,也没有做过啥恶事呀。没做过“套白狼,打闷棍,挖掘户坟”的事呀。虽说杀过几只鸡,可那些屠夫为啥反倒肥头大耳富得流油呢?……再就是干过几件糊涂事……可糊涂事谁没干过?还有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坑人、骗人、害人的呢,为啥不报应他们?这狗天。
  夜深了,老俩口仍没睡意。灵官妈哭一阵,痴一阵,自言自语说几句。老顺只是抽烟。该流的泪也流了,心头仍噎巴巴难受。除了怨一阵天,认几声命,他想不出别的言语劝老伴。
  一声猪叫。灵官妈想起猪还没喂,又挣扎着爬起身。
  夜很黑。和好食,从亮里进了黑地,她成失明的盲人了,扶着墙,挪出庄门,仍辨不清路。好一阵,才渐渐适应,从黑暗中辨出灰影似的一条小路。
  风吹来,水泼似的。灵官妈清醒了。方才的一切,夜里的一切,都似梦。憨头真得了那种病吗?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了。也许是梦。倒真希望是梦,可她又觉得那一切似乎是实实在在的。老顺的哭叫……一切都象作梦。一切又很实在。这是残酷的实在。多希望这是虚幻,可偏偏却很实在,而且是难以改变的实在。这是命。
  真是命吗?灵官妈不甘心。
  她不敢想下去。一想这个残酷的结局,天就塌了。这是插在心口的一把刀,碰不得。真不敢想。墙头高的儿子,说得病就得病,而且是那种治不好的病。这狗天,真不长眼。
  凉风激醒了灵官妈的大脑,也激醒了她的痛苦。她又被绝望笼罩了。眼泪流了一脸,很凉。哭声也出来了,再也无法抑制。
  医院停了药。早晨,护士给别的病人都吊了液体,独独没给憨头吊。侯主任告诉灵官,帐已结了。灵官阴了脸,什么也没说,走了出来。他告诉憨头,你的刀口已长好。大夫说,能出院了。
  刀口确实长得很好,新生的肉象一条红蛇爬在刀口上。憨头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说:“就是。早该出了。再蹲,人都疯了。”为了表示他很想出院,他笑了一下。因为疼痛,他的笑充其量只能算咧嘴。
  憨头穿上了新衣服——就是他自己要的那套。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身上也是皮包骨头。只有那个癌包所在异常的鼓,象塞了个篮球。脸色也格外黄,脸上密密麻麻的斑点更明显了。蓝蓝的新衣,使他的躯干显得“精干”了些,但衬得脸愈加象个病人。
  猛子去雇三轮车。灵官去开杜冷丁。护士曾答应在出院时给他们开两盒。但这次,护士长的语气很冷,理由也很充分:那种药,只能在医院里打。
  灵官黑了脸,沉默许久。一出门,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们,咋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呢?憨头的病,对他家来说,是巨大灾难。可在医生眼里,充其量,只是个病例标本,和能为医院带来财富的顾客。
  仅此而已。
  一个巨大的难题倏然降到灵官头上:如何寻找足够的杜冷丁?护士长的失信使这一问题严峻起来。疼痛比死亡更可怕。而对杜冷丁控制又是空前的严格。
  灵官脑中嗡嗡响。抢救憨头的生命已经无望,缓解痛苦就成了灵官唯一能做的事。他喃喃说道:“放心吧,好哥哥。我一定要多弄些杜冷丁,叫你少受些疼。”
  弟兄们收拾好行李,出了普外科。
  一切都显得冷漠。白墙。表情呆板的人。被虫子吃光了叶子的小树。硬硬的烙得脚死疼的地面……别了,这噩梦一样的所在。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进这个地方了。
  风吹在脸上。三轮车缓缓滚动。憨头一手抚着肋部,一手抓着栏干。太阳很灿烂。灵官不知道憨头此刻有什么样的心情。他是镇定呢?还是麻木?但灵官知道,这是憨头最后一次在凉州大街上转了。他的心里一阵阵疼。
  三轮车在人来车往的世界里缓缓滚动着。一切都在身边喧嚣。汽车刺耳地怪叫。小商贩干巴巴地吆喝。骑摩托的小伙子亲热地招来顾客……一切,离他们很近,又离他们很远。仿佛世界已将他们抛弃。人们都那样快乐,而这个孤独的三轮车上,憨头却被宣判了死刑。
  仿佛在梦中。猛子“慢些走,慢些走”的叮嘱仿佛在梦中。憨头被颠簸引起的疼痛扭曲的脸也仿佛在梦中。阳光夸张而模糊。灵官置身于梦的世界里。只有心头的隐痛很清晰,清晰得刻骨铭心。
  “我想逛逛文庙。”憨头说:“我还没去过呢。”
  逛文庙?灵官认真地望一眼憨头。憨头仍那样子,脸仍被疼痛弄得扭曲而又苍黄。啥意思?逛文庙是啥意思?莫非,他已知道病情。既然知道了,为啥又这样镇定?他为啥不问自己得的究竟是啥病?他望憨头。憨头却不望他。他的视线在街面上。瞳孔是一口深井。看不出憨头的心态。生病和住院,使他成了哲人。
  “那有啥好转的?”猛子说。
  “散散心。”憨头淡淡地说:“住了这么多天,心都憋烂了。”
  “去就去。”灵官吩咐三轮车去文庙。他为啥要选择文庙呢?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他竟然选择了文庙。没去过当然是一个理由,但他没去过的地方很多:钟鼓楼,海藏寺……为啥他选择了文庙?莫非,他一直对自己没念好书耿耿于怀?
  猛子留在门外看着行李。灵官陪了憨头,进了文庙。文庙是好。只那门口的铜奔马,憨头就看了好一阵。灵官听到他不易察觉的叹气。松柏很青,很绿。憨头望一阵绿色,许久,又进了书画室,在一件件书法绘画作品前驻足。他看得很认真。灵官发现他真是在看,在嚼,有种地道的贪婪,口半张着,仿佛在看马戏一样。
  “真像。”他指着一幅清末时的人物画喃喃自语。而后,他咽下两片强痛定,又慢慢前行。
  又进了一个个文物陈列室。灵官也不向他解释什么。憨头也不问,只是默默地看,认真地看。这里陈列着人类的历史,凉州的历史,但灵官知道在憨头眼里这都是希罕物品:木人,稀罕。木头车马,稀罕。锈刀,石斧,瓷花瓶,象钢丝床那样的盔甲,布画,佛像……一切都好,都稀罕。在那几个巨大的铜人前,憨头立了许久。灵官怀疑他错将他们当成了佛像而祈祷。
  “走吧。”憨头说。
  回到家,憨头笑了。是真笑。但这笑象流星。
  妈妈从厨房里扑出来,见了憨头,笑了,但眼泪同时也流下来了。“好!好!”她不停地说。不知是说是出院好呢,还是说他恢复得好。看到母亲,灵官身子一阵阵发紧:“该如何告诉她真相呢?……可活不成了……”他望望父亲。父亲依那样的木然,麻木?绝望?还是认命?……都不象,又都象。父亲更黑了,更瘦了。
  “瞧,娃子的体子……”妈妈喃喃着。
  进了屋,妈把被子一折二,铺在炕上,又捞过一个被子,靠在墙上。父子们扶憨头上炕。灵官估计妈会问:“好了吗?”但她什么也没问。她只是望着憨头,眼泪泉水似涌,擦都擦不及。
  憨头出院后的这段日子,在灵官的印象中象噩梦。一切都虚虚幻幻的可怕。那些日子,他没见过太阳。天地间灰蒙蒙的。妈妈老是哭,边干家务边流泪。只有在见到憨头时,她才笑。灵官最怕这笑。妈笑时,泪总在眼眶里打旋,稍不注意就会滚下脸颊。这时,妈便会慌张地抹去泪水,换上一种幅度更大也更难看的笑。好在憨头并不望人。他老是闭着眼,即使睁眼时也是面朝墙。疼极了,他就呻吟几声,灵官就打一支强痛定。然后,憨头就闭了眼,或是望墙。
  灵官脑中老在嗡嗡。那嗡嗡繁衍着灰色。一切都是灰影子。绝望和痛苦的微粒浸遍了每一个角落。结局是明显的:死亡。没有任何希望。病人和家人都在等着一件事,那就是死神的降临。
  昏昏沉沉,脑子里尽是死。
  除了给憨头打针,就是到处找杜冷丁。这段日子,灵官的喜悦仅仅是找到一支杜冷丁。此外,便是麻木和绝望。
  万念俱灰。
  一夜,憨头呻吟得很厉害。灵官竟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结局即无可更改,就不该再让憨头挨疼了。解除痛苦是对憨头最好的仁慈。更可怕的是,当强痛定不起作用,那几支杜冷丁又用完时,咋办?这简直是个可怕的难题。他找到同学,乞求了一个下午。同学才告诉他,万一到那个地步,一次多注射几支杜冷丁。
  灵官不止一次地想,结束这一切吧,结束这可怕的噩梦。为憨头,为父母,为一切人。但随后,他又狠狠地诅咒自己不够人。
  昏昏沉沉,触目皆是灰色。四周,尽是死亡的气息。漫长的噩梦里,身心疲惫不堪。
  除了呻吟,和偶尔向母亲解释肋部的鼓起是因为里面的刀口发炎外,憨头只是沉默。象在医院里一样,他从不与人谈论病情,从不追问什么。据医生说,憨头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因为他“麻”过去了。但灵官老怀疑这点。憨头没有一般癌症病人的那种烦燥、怨天尤人和偶发的歇斯底里。他一直很平静,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多连一句话也没有。没有明显的叹息,没有弦外之音的暗示,没有交代。一切,都显得淡然。
  针照例打,用来止痛和“消肿”。明知道消肿是闲扯蛋,但还得消。只有两天,灵官以将消肿药止痛药一次性注射为理由取消了徒劳的消炎针剂。憨头发现后声音很大地说:“你们都骗我。”而后,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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