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28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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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4-10李敖系列之28北京法源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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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都特别喜欢他。
  蔡艮寅出身湖南宝庆的农舍,七岁开始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种田。夜里看书,为了节省油灯的开支,他每在有月色的时候,就尽量利用月光来伴读。他在十岁以后,就感到无书可读之苫,他到处打听有可能借书看的所在,书是借不出来的,他每每一走几十里,到有书的地方去就地借看,做成笔记,带回来研习。十二岁时候,他已经读了不少书。这时候,他拜同县的樊推做老师。樊锥是一位思想高超、气魄雄伟的人物,在《湘报》上发表《开诚篇》和《发铜篇》,感动了蔡艮寅,也召来了湖南地方守旧势力的愤怒。最后,樊老师被驱逐出境了。蔡艮寅为樊老师整理行装,直送老师上路。那是一个阴雨的清早,樊老师背着行李,提着书袋,走出家门,蔡艮寅背着另一书袋,跟在后面,在地方守旧人士的叫嚣下,师徒二人,默默走到马车边,马车大小,老师只分到一个座位,所以东西必须堆在脚下,有的要抱在胸前。樊老师上了马车,蔡艮寅吃力的把书袋推上去,教师接过了,从书袋旁挤出头来,向学生告别。蔡艮寅小小年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被这样赶走,他含泪点着头、伸出胳臂,迟缓地招了手、招了手。马车逐渐远去,直到在阴雨中变成了一个逐渐缩小的黑点,那手才放下来。可是,心却没放下,他浮动的心,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铜人心智的地方。三年以后,他只身到了长沙,进了时务学堂。运气真好,他碰到了梁老师,一位比樊老师更光芒四射的人物。樊老师使他知道中国、梁老师却使他知道世界;樊老师使他知道家乡以外有一片天、梁老师却使他知道天外有天。可是,因缘是那么容易破碎,梁老师也遭到被驱逐的命运。如今,他又背着书袋,送梁老师上船了。
  梁老师被学生扶着,躺进了卧舱,他吃力地咳嗽着,蔡艮寅赶忙跑去找开水,一冲出舱门,跟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谭嗣同谭老师。谭老师扶住他肩膀,拍拍他,下了舱去。
  蔡艮寅找到开水,回来的时候,正听到梁老师对大家说的一段话:
  “……我们不能舍身救国的原因,非因此家所累,就因此身所累。我们大家要约定: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谁同意这一标准,谁就是我们的同志……”
  送行的人们点了头,谭嗣同补充说:
  “我们大家在时务学堂这段因缘,恐怕就此成为终点,但是我们的师生之情、相知之情、救国之情,却从梁先生这一标准上,有了起点。我们时务学堂的师生都是有抱负、有大抱负的。此后我们会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救我们的国家,成败利钝,虽非我们所能逆睹,但是即使不成功,梁先生所期勉的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相信我们之中,一定大有人在。在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不可知不可料的地方,我们也许会破家杀身,为今日之别,存一血证。那时候,在生死线上、在生死线外,我们不论生死,都要魂魄凭依,以不辜负时务学堂这一段交情……”
  谭嗣同从床边站起来,向梁启超抱拳而别,大家也鱼贯走出舱房,蔡艮寅走在最后一个。他转身向梁老师招手,眼中含着泪。梁老师微笑着望着他,招手叫他过去:
  “艮寅,临别无以为赠,我送你一个名字吧,艮寅的名字不好,又八卦又天干地支,不能跟你相配,改个单名,叫‘蔡锷’吧。锷是刀剑的刃,又是很高的样子,又高又锋利,正是你的前途。至于字,就叫‘松坡’吧。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有松树那种节操,再加上苏东坡那样洒脱,正是蔡锷的另一面啊!”

第八章 大刀王五
  梁启超回到上海,已是一八九八年的春天。这一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过去多少年的经营,都在这一年快速有了结果。先是四月二十八口光绪皇帝召见了康有为;十六天后,五月十五日,皇帝又召见了梁启超,赏给梁启超六品官头衔,要他办理印书局事务。这是一次很奇怪的召见,按照朝廷定例,一定要四品官以上,才有资格被皇上召见,皇上是不召见小臣的。那时候梁启超只有二十六岁,不但不是小臣,根本是一介布衣,由皇上召见布衣,这在清朝开国以来,都是罕见的事。
  罕见的还不止此。七月间,谭嗣同也被召见了。七月二十日,发表了四个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像是唐朝参知政事的官,官位不算大,但接近皇帝,有近乎宰相的实际权力,光绪皇帝认为康有为名气太大,怕刺西太后的眼,所以把康有为安排在皇宫外面,双方通过四章京,保持联络。于是,在退朝以后、在下班归来,在南海会馆、在例阳会馆,就多了大家聚会的足迹。
  不过,聚会对谭嗣同说来,不是很单纯的。康有为、梁启超、乃至其他三位章京——杨锐、刘光第、林旭等人,他们都纯粹是知识分子,就是一般所说的书生,他们的交游范围,是狭窄的,但是谭嗣同却不然。他的交游,除了和他一样的书生以外,还包括五湖四海的各行各业人物,也就是书生眼中的下层阶级。谭嗣同小时候读左大冲的诗,读到“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非常欣赏。他相信“草泽”之中,必有“奇才”存在,一如孔子相信十室之内必有忠信一样。而这种“奇才”,在书生中,反倒不容易找到,黄仲则的诗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就是这种观点。谭嗣同要结交五湖四海中的豪杰之士做朋友,为的是他相信救中国,光凭书生讲空话写文章是不够的,还得伴之以行动,而这种崇尚行动的人,却只有从下层阶级去找,尤其是下层阶级的帮会人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洪门”人物。“洪门”是明末遗民反抗清朝的秘密组织。它的远源来自台湾。当年郑成功义不帝清,退守台湾后,他和部下献血为盟,宣誓大家结为兄弟,从事反清复明的大业。他开山立堂——开金台山、立明远堂,成立了“汉留”,表示是满族统治下不屈服的汉族的遗留。再派出了五员大将,潜入大陆,就成为“洪门的前五祖”,以福建九连山少林寺为大本营。为了向台湾溯源,谭嗣同说动了他二哥谭嗣襄去台湾,追踪郑成功“汉留”的足迹。可是二哥追踪的结果,却很泄气,他写信告诉谭嗣同,台湾已经不是郑成功时代的台湾了,台湾变了,变得只见流氓不见大侠了,要找大侠,还得从大陆去找。于是,谭嗣同决定在中原的下层阶级里去找同志,就这样的,他认识了王五。
  王五是北京人,他本姓白,八岁时就成了孤儿.他和弟弟沿街讨饭,讨到了北京顺兴镖局,镖局的王掌柜看他长得相貌不凡,就收留了他,认为养子,改姓王。十一年后,王掌柜死了,他就继承了镖局。由于他行侠仗义、为人直爽、武功又高,就被人叫做“大刀王五”,他的本名,是王正谊。
  镖局是一门奇怪的行业。干这行的人,被达官贵人大商巨贾请来做保镖,保护人身或押运货物上路,直到目的地为止。这种业务,叫做“走镖”。干“走镖”,或走“水路镖”、或走“陆路镖”,都要冒不少风险,风险就是路上的强盗,一般叫做贼。
  开镖局的不能见贼就打,那样代价太高,打不胜打。相反的,不但不是打,而是和谈。遇到有贼拦路,镖局的头儿总是近上前去,一脸堆笑,抱拳拱手,向贼行礼,招呼说:“当家的辛苦!”那做贼的,也得识相,能放一马就得放。也会回答:“掌柜的辛苦!”接着贼会问镖局的名字:“哪家的?”保镖的就会报上字号。于是,就开始用“春点”谈,“春点”,就是黑话。
  “春点”的范围包括江湖上的师承与帮派,如扯上远祖或同门关系,大家都一师所传,就好说了。给贼面子,承认贼给方便,是赏饭给镖局。然后就有这样的对话:
  “穿的谁家的衣?”贼问。
  “穿的朋友的衣。”保镖答。
  “吃的谁家的饭?”贼问。
  “吃的朋友的饭。”保镖答。这是真话,因为保镖的,正是吃的是贼的饭——没有贼这一行,谁还要找保镖呢?贼正是衣食父母啊!
  一阵“春点”拉下来,贼把路让开,表示放行了。临走保镖还得客气一番。说:
  “当家的,多谢‘借路’。你有什么带的,我去那边,几天就回来。”
  “没有带的。”贼也客气。“掌柜的,你辛苦了。”
  贼不托带东西,但贼会进城来玩。玩的时候,也会找上镖局,镖局一定会保护他们,不让官方捉到。要是给捉到,招牌就砸了。以后上路,江湖绝不好走了。
  大刀王五的镖局,虽然是北京城里八个镖局中的一个,但是,由于王五的名气大,所以,在“走镖”时候,只要一亮出王五的堂号,四方绿林,无不买账。正因为王五跟贼的关系好,所以,有些麻烦,也就惹到头上。有一次,一连发生了几十件劫案,被抢劫的,又多是贪官污吏,引起刑部的震惊,下令叫濮文暹太守去抓。濮太守派了官兵几百人去宣武门外王五家抓人,可是王五以二十人拒捕,官兵不敢强进宅内,相持到晚上,官兵暂退,王五也穿着兵士制服,混在其户脱走。第二天,王五忽然到濮大守那儿自首。濮太守奇怪:
  “抓你你拒捕,不抓你你自首,怎么回事?”
  王五说:“你来硬的,我就硬干;你既撤兵,我就投案。”
  濮太守说:“我知道你早已洗手不干强盗的事,但你总要帮我破破案,几十个案一齐来,岂不给做官的好看!”
  王五说:“大人的忙我一定帮,问题是你大人要赃还是要人?要赃,我可帮忙追回;要人,只好拿我去顶罪。”
  濮大守决定但求追赃而已。就这样的,问题解决了。
  后来,王五感于濮太守是清官是好官,没有栽诬他是匪类,在濮太守下台去河南的时候,还派人送了他一程。
  王五外号”京师大侠”,这是人们赞美他的侠气。另一方面,他的武功也是第一流的,大刀只是他武功的一面而已,他还精于剑术,在跟他学剑的学生里,有一个湖南人,就是谭嗣同。
  谭嗣同是外号“通臂猿”的胡七介绍认识王五的。他称玉五为“五爷”、胡七叫“七哥”,王五、胡七叫谭嗣同做“三哥”。王五的哥儿们一律跟着叫“三哥”。谭嗣同是这些人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但他毫不以此自骄,反倒跟这些粗人相偕,称兄道弟。大家都知道三哥书读得好,有学问,并且肯教他们,没有架子。大家乐意跟三哥接近,听三哥谈古论今。大家知道三哥的老太爷是做官的,三哥是官少爷,三哥不会干他们那一行,各干各的。但是,大家是哥儿们,大家肝胆相照,就这样的,大家交上朋友,并跟王五和胡六拜了把兄弟,转眼十年了。
  十年间,王五和哥儿们有好多次跟谭嗣同谈到帮会的事,他们很明显表达出他们反对满洲人的传统。但是,一碰到满洲人这个问题,谭嗣同好像就有点不愿多说。不过,他也不扫他们的兴,也不说他们不是,笑着看他们叫骂。大概是态度不明朗,哥儿们头脑简单,就以为三哥也是反对满洲人的。
  大家做朋友,做到了第十年,一八九八年到了。谭嗣同应召进宫见光绪皇帝,并在军机处做了四章京之一,消息传遍了北京城,也传到了镖局。
  “他去见了皇上!”“他去见了皇上!”六个字,像空气中钉进六颗钉子,王五他们呆住了。他们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有人沮丧地低了头。
  “谭嗣同背叛了我们!”胡七突然斩钉截铁。“没有,谭嗣同没有背叛你们!”一个坚定的口音响在门口,站在那里的,正是谭嗣同。
  “三哥啊!”王五大叫了起来,他突然站起来,满脸通红。“三哥,你去见他干什么!我们是什么立场?他们是什么立场?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好谈的!要有,就是他们擦我们,我们擦他们!”王五的右掌做成刀状,来回各做一个砍头的姿式。“三哥啊,你是有大学问的,不像咱们哥儿们是老粗,你比我们读书明理,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去见满洲人,要干这种事,你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对待你?”
  “这就是我不先告诉你们的原因,我不能使你们为难、使你们精神上先有负担。我若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我去以前,结果是好是坏我也没把握,所以,我宁愿先去试试看,如果结果不好,那就是我一个人判断的错,不牵连五爷和各位。如果先告诉了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我去,如果去了结果好,你们就挡住了这个结果,岂不我又陷你们于判断错误?所以,我决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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