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28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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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4-10李敖系列之28北京法源寺-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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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世凯表面上同意了这一计划。但是,送走谭嗣同以后一个小时,荣禄就得到袁世凯的报告;第二天清早,颐和园的西太后,从荣禄的跪禀里,也知道了真相。
  同样的第二天清早,经过一夜的讨论,大家在南海会馆分别走出来。除了林旭绝对不相信袁世凯以外,其他的人半信半疑,倾向于袁世凯纵使不派兵,大概也不至于告密。谭嗣同的结论是:不管袁世凯可不可靠,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着棋,死马如当活马医,只好冒险找他。为了加强袁世凯的信心,他决定今天进宫,签请皇上明天再召见袁世凯一次。至于康有为,决定明天就南下。
  九月二十日清早,康有为上了去天津的火车。他的运气真好!他上火车后十几个小时,南海会馆就被官军团团围住,抓到康广仁。因为不见了康有为,官方下令停开火车、关闭城门,以防康有为逃脱。又下令天津地区停开轮船、下令烟台地区大肆搜船。可是,几次劫难他都躲过了,靠英国人的帮助,他终于到了上海。
  日本人也不落英国人之后,在公使馆里,他们首先收容了梁启超。这天正是九月二十一日,西大后正式“临朝训政”了,一百零三天的变法维新,从今天起宣告结束。两天以后,消息传来,光绪皇帝已失掉自由,被西太后关在皇宫的湖心小岛一一瀛台一一里。
  尽管外面风声鹤唳,谭嗣同却没有逃走。但是,浏阳会馆找不到他,他带了一个市包,去了日本公使馆。
  日本公使馆,谭嗣同从来没去过。走近的时候,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一大排方形木窗。木窗的规格,跟中国的窗户完全不一样,显得开朗、方正,而透入大量的光明。他走上了三阶宽石阶,证明了身分,说是来看梁启超。正巧林权助公使不在,一一个矮小机警的日本人接待了他。
  “久仰、久仰,谭大人。我名叫平山周。我们欢迎谭大人来。梁先生住在里面,现在就带谭大人去。”
  开门了,进来的是谭嗣同,平山周一起进来。梁启超迎上去,双手握住他的两臂。“你可来了,复生,你叫人担心死了。来,坐下,先喝点茶。”
  梁启超接地谭嗣同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
  “我怕有人跟踪,转了好几条街,最后从御河桥那边过来的。苦有人跟着,他会以为我去英国使馆。怎么样,卓如,两天来睡得还好吧?”
  “睡得还好。”梁启超说,“你还是睡在会馆?”
  “是啊,你走以后,我一直在会馆,没出来。”谭嗣同答。
  “会馆附近有人吗?”
  “还看不出来。”
  “康先生有消息吗?”
  “没有。”
  “康先生现在应该到上海了。林权助说他已密电天津上海的日本负责人照顾康先生,他叫我放心。他今天早上来过,伊藤博文来,他太忙,现在出去了。”
  “林公使说他太忙,一切先由我招待,请不要见怪。”平山周补充说。
  “我们感谢他还来不及,怎么还见怪?”梁启超说。
  “这次也真巧,伊藤博文伊藤公正好在北京,伊藤公佩服各位、表示要救各位,林公使人同此心,在他们领导下的我们,更心同此理,愿意为你们中国志士效劳。为免夜长梦多,我们打算就在三五天内掩护你们两位偷渡,离开中国,如果有别的忐士到公使馆来,我们也愿一体相助……”平山周兴奋他说着。
  “不过,”谭嗣同冷冷地插进嘴,不大友善地盯着日本人,“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请你们帮我离开中国,虽然我很感谢你们在危难时相助。我是不打算走的。我今天来,只是有一包东西要交给梁先生带出去……”
  “可是,复生!”梁启超急着抓紧谭嗣同的肩膀,“你怎么可以留下来?留下来是无谓的牺牲、是死路一条!”
  “我当然知道。”谭嗣同坚定他说,“并且我非常赞成你走。这是一种分工合作,目标虽然一个,但每个同志站的位且,却不可能全一样。有在前面冲锋的、有在后面补给的、有出钱的、有出力的、有流血的、有流汗的,适合甲的未必适合乙,乙能做的不必乙丙两人做。我觉得今天的情形适合我留下,也必须我留下,康先生和你要走,走到外面去、走到外国去,回头来为我们的事业东山再起。”
  “唉,复生!你怎么这么固执!留下来,究竟有多少积极意义?留下来做牺牲品,又有多少用处?不行,不行,你得同我们一起走,不能这样牺牲掉!”
  “卓如,你怎么会认为牺牲没有积极意义?你记得公孙杵臼的故事,不走的人、牺牲的人,也是在做事、做积极的事;走的人、不先牺牲的人,也是在牺牲,只不过是长期的、不可知的在牺牲。所以照公孙柠臼的说法,不走的人、先牺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是容易的;走的人、不先牺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比较难。公孙杵臼把两条路摆出来,自己挑了容易的,不走了、先牺牲了。我今天也想这样。我把难的留给康先生和你去做,我愿意做殉道者,给你们开路。以后路还长得很,也许由我开这个路,对你们做起来有个好理由好起点好凭借,就像公孙杆臼若不开路,程婴就没有好理由好起点好凭借一样。所以,我想了又想,决心我留下来。”
  “唉,你怎么能这样!公孙杵臼、程婴的时代跟我们不同,处境也不同,对象也不同,知识程度也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
  “没有不同,在大类上完全一样。我们和公孙杵臼、程婴一样,都面对了要把我们斩尽杀绝的敌人,都需要部分同志的牺牲来昭告同胞大众,用牺牲来鼓舞其他同志继续做长期的奋斗。”
  “可是,你忘了,当时公孙杵臼牺牲是为了和程婴合演苦肉计,我们现在并没有演苦肉计的必要,为什么要学他们那种时代那种知识程度的人,这是比拟不伦的啊!”
  “比拟伦的!”谭嗣同坚定他说,“我今天带来这布包,是我的那部《仁学》的槁子,对我们所争执的问题,我都研究得很清楚了。交给你处理吧。总之,我决心出来证明一些信念。而这些信念,对我们之中的一部分人,是值得以身示范的。这部《仁学》,卓如兄你是看过的。有些章节,我们还讨论过的。”
  “是啊!”梁启超说,“这部书最精采的部分是反对愚忠、反对糊里糊涂为皇帝而死。我还记得很清楚。可是今天,你却感于皇上的慧眼识人、破格录用,你决心一死,毋乃被人误会是‘死君’乎”?就算如你所说,你决心一死,是完成了你书里所宣传的信仰:‘止有死事的道理,绝无死君的道理,’而你决心死于‘事’上面,但我忍不住要问你一句,除了‘死事’以外,你对其他的,有没有也同时为他一死的原因?”
  “也有,不过那不算重要——比起’死事’来,至少不算重要。”
  “我想也很重要,并且我几乎猜得出来那些原因是什么。”
  “你猜是什么?”
  “我猜错了,你别见怪。”
  “我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我猜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一一君’!”
  “什么?”
  “‘死君’!我说是‘死君’,是你要为皇上而死!你决心一死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这个!”
  “你这样说,我不怪你,但你说得太重了。你这样说,把我书里宣传的信仰置于何地?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一个言行不一致的人?”
  “绝对没有!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好朋友,我如果认为你言行不一致,那也是认为你做的比说的还要好,你的‘行’走在你‘言’的前头,这种不一致,如果也叫不一致的话,是一种光荣的不一致。”
  “那你说我不止‘死事’,还有‘死君’,不是明明说我言行不一致?”
  “有什么不一致呢?你说‘死事’,并且你决心一死,为事而死,这件事本身有头有尾,已经很一致了,又何来不一致?如果你说‘死事’而不‘死事’,才是言行不一致,你并没这样,所以,根本就不发生不一致的问题。你本身,已经很完满的做到了‘死事’的信仰。”
  “但我书里,明明宣传着‘死事’而不‘死君’,并且两者成为对立面。如今你若说我‘死君’,纵使不算言行不一致,也有矛盾的感觉。”
  “问题发生在你认为‘死事’和‘死君’是对立面,其实这倒有讨论的余地。中国四千五百年来的皇帝,包括光绪,前后有四百二十二个,其中暴君昏君有多少、圣君明君有几人,都各有他们的账,不能一概而论。你书里说:‘……请为一大言断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绝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看你的话,你只承认为皇帝‘死君’的,应该只是他身边佣人女人,因为他跟他们之间有私恩有私呢有私人感情,所以他们对他有愚忠有偏爱,除了这些人以外,你就认为‘绝无死君的道理’,你这样划分,是不是分得太明显了?”
  “难道不应该这样明显吗?”
  “让我们先回忆晏子的故事。齐庄公到大臣崔抒的家里,竟跟崔杼的太太通奸,崔杼不甘戴绿帽子,当场把齐庄公杀了。晏子是齐国大臣,皇帝被杀,别人不敢去看,但他要去吊,他到了崔家,他的左右问他:你为君死难么?晏子答得好,他说皇帝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我要一个人为他死?左右又问他:那么,离开齐国逃走吗?晏子答得好:皇帝的死又不是我的罪,我为什么要逃?我为什么要出国?左右又问他:那么就回家吗?晏子答得好:皇帝死了,回到哪儿去呢?晏子真是中国第一流的大政治家,看他这三段答活,不死、不逃、也不想回家,说得又识大体、又有感情、又义正词严。当时他去吊皇帝,大家以为崔杼必定杀他,但是他仍然去吊、去哭,并且‘枕尸股而哭’,一点也不怕刺激手里拿刀的、一点也不在乎。晏子识大体,是大智;有感情,是大仁;不怕死去哭,是大勇。晏子为什么有这种大智大仁大勇,我认为他是真正深刻洞悟‘死事’和‘死君’理论的人。他的理论是:做人君的,岂是高高在百姓之上的?而是主持社稷;做臣子的,岂是为领俸禄混饭吃的?而是维护社稷。所以人君死是为了社稷而死,做臣子的,就该和他一道死,‘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晏子认为:如果做人君的,死的原因不是为了社稷而是为了他自己,那么陪他死的,只合该是那些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混一起谋私利、谋小集团利益的宠幸、私呢和亲信,才有份儿,堂堂大臣是不干的。齐庄公被杀以后,崔杼决定立齐灵公的儿子做皇帝,就是齐景公。那时景公年纪小,崔杼自立为右相,庆封为左相,他们把所有大臣都找来,在太庙里歃血发替,说:‘诸君有不与崔庆同心者,有如日!’大家一一发誓,可是轮到晏了,晏子却要改变誓词,只发誓:‘诸君能忠于君、利于社稷,而婴不与同心者,有如上帝!’当时崔杼他们要翻脸,高国赶忙打圆场,点破说:‘二相今日之举,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高帽子一戴,弄得崔杼他们也只好接受晏子的大条件。由晏子的故事,我反过来,请问你,如果人君之死是为社稷死,为国家死,你谭复生又怎么说?对这样伟大的人君,难道你也认为‘死君’不对,而‘绝无死君的道理’吗?”“这种人君当然例外。”
  “这就是说,你宣传的理论有例外。”
  “如果人君有,我的理论就有。”
  “好了,光绪皇帝是人君,我就问你这么一句,你但白说,他是不是人君里的例外?”
  “皇上是。”
  “皇上为什么是?”
  “皇上在变法维新前已经做了二十四年皇帝,他不变法,他还是皇帝,并且在老太婆和满洲人面前,做皇帝做得更稳更神气。皇上变法,不是为他自己,是为国家。”
  “皇上为变法冒了大险,他很可能因变法送了命。他如果死了,是道道地地的人君为社稷死、为国家死,是不是?”
  “是。”
  “那就是了。那我就没猜错。”
  “没猜错什么?”
  “没猜错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君’。你怎么说?你决心一死,死的原因除了事的成分以外,还有人的成分,人的成分就有皇上的成分,皇上就是君呵!”
  “你的推论,我仔细想了一下,也不是没道理,至少皇上死了以后,我死了以后,在人们眼里,我无可避免的是‘死君’,至少‘死君’的成分多于‘死事’。这原因一来是中国历史上大多都是‘死君’,而不知道‘死事’,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们就很自然的认定这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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