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28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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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4-10李敖系列之28北京法源寺-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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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铜茶盘子,摆上一把细瓷茶壶,配上六个同色同花样的茶杯,成为一组。不过,官宦之家用的茶杯就是盖碗了,用盖碗喝茶,显得更高贵、更正式、更庄严。
  他坐在太师椅上,侧过头来看着西洋钟,已经清早六点半。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起来,由远而近,一刹间门帘忽地拉起,冲进武装的衙门官员,一进屋就五六个。
  一冲进来,他们吓了一跳。主人正襟危坐,安静地看他们张皇失措。他不慌不忙,从桌上端起盖碗,挑开盖子,还悠闲地喝了一口茶。
  官员们惊魂方定,带头的九门提督欠身为礼,恭敬他说:
  “谭大人,上面奉旨,拟请大人到部里走动一下。”
  “我知道了。”主人笑了,笑得那样从容、那样会心,“我知道你们各位会来的,我已经开门恭候了。”
  主人安稳地放下盖碗,站起身来。
  “会馆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主人笑着说,“等一下我的老家人会回来,请留下的人转告他一声。”
  说罢,他戴上官帽,摆正了,挺胸走出来。两边的官员慌忙让出路,护送他上了马车。
  马车在刑部停下,大人被前呼后拥进了刑部。刑部的值班人员拿出收押簿,问他身分、请他签到,他的“桀傲”,又展现了。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
  他被带到刑部监狱南所的第一间——头监牢房里,房里一床一桌一椅,阴暗、肮脏而简陋,和他身穿的雍容华丽的上朝衣服——朝衣来,构成了非常不搭调的对比。他首先感觉到这一对比,他笑了,他脱口吟出龚定盫的诗句:
  朝衣东市甘如饴,
  玉体须为美人惜。吟完了,他笑得更开心了。他想起两千年前的汉朝大臣,为国家筹划长远的前途。可是,一旦天威莫测,纵为大臣,也不由分说,回家一下都不准,身穿朝衣就斩于东市。清朝最有才华的龚定盫写这首《行路易》诗,道出谋国者捐躯为国而死,死得固然快乐,可是,想到此身不能再与美人燕好,也未尝不为之惜也!其实,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选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该坦然面对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他想起他那别妻书:“……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虽然,对来生来世备致希望,但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却是眼前的事实。自己求仁得仁,固毫无所憾,不过,那“同命鸟”的一方,他单方面就替她决定了生离死别,作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场上,未免也难逃“自私”之讥吧?他坐在床上,天南地北的乱想起来,脑中不免有点困惑。还好,困惑很快就消失了,这就是人生。人间虽众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种人——只能选择做一种人,同时还得拒绝不做其他许多种的人,尽管其中还不乏有趣的、吸引人的成分。我不能做烈士又做寿星、不能做改革者又做隐士、不能做天仙又做牛头马面、不能献身给国家又献身给妻子……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面是选择做什么、一面是拒绝不做什么,然后进一步对选择的,寄以前瞻;对拒绝的,砍掉反顾。承认了人生必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暂,自会学着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现沾恋与矛盾。生命是那么短,全部生命用来应付所选择的,其实还不够;全部生命用来做只能做的一种人,其实还不够。若再分割一部分生命给以外的——不论是过去的、眼前的、未来的,都是浪费自己的生命,并且影响自己已选的角色。不过,今天,人已在这里,就不同了。眼看已经没有未来了,今天的生命已经无从浪费、今天充满了空白与悠闲、今天是一个假期,是永远的假期的开始,真奇怪,这样的一开始,他就先想起那在浏阳家乡、孤苦无依的妻子,结了十五年的婚,只生了一个小男孩,还夭折了,他对她未免愧疚。他想到他的死讯传到家乡后、他的灵榇运到家乡后,她将如何面对这种凄苦与长夜,他想不下去了……他又想到他的父亲,多少年来,由于后母的虐待,导致了他与父亲的不合,直到最近几年,他长大了,情况才好转。他父亲是湖北巡抚、是封疆大吏,可是他不愿连累父亲,所以,昨天早上,他烧掉了一些父亲赞助他的信,捏造了一些父亲斥责他的信,用维妙维肖的书法,表达了父亲在激烈反对儿子去搞变法维新的活动,并声言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想到这里,他露出一丝慧黠的笑——“这些假信,在搜查会馆时,一定被他们搜查到,他们一定被骗,父亲大人就可脱身了”……
  就这样天南地北的想着、想着,已近中午。狱吏从通道外,把午饭从栏杆下推进来,只有简单的窝头一个、菜汤一碗。狱吏长得尖嘴猴腮,一副小人模样,并且装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嘴脸,盯着谭嗣同看。然后东张西望,突然间伸手掏进上衣,快速的将一包东西,丢进牢房,正丢到谭嗣同脚下,然后用眼神示意,低声说:“送给你的。”接着,凶恶的大喊一声:“吃完了,汤碗丢出来!”就转身走了。
  谭嗣同机警地捡起小包,退到墙角,背对着,打开了,原来是一包酱牛肉,配上十多条湖南人爱吃的红辣椒。他立刻明白了:“这里有好心人惦记着我。”在孤独中,他感到一丝暖意。
  下午,仍旧在天南地北的乱想中度过。他想累了,决定看一看,不再想了。他把椅子放到床上,站上去,勉强可攀住高窗,朝外望去,正看到刑部狱的内院,院中那棵大榆树,忽然提醒了他:“这不是明朝杨椒山杨继盛在狱中亲手种的那棵有名的大树吗?杨继盛三百五十年前,不正关在锦衣卫吗?锦衣卫狱不就正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而杨继盛住的,不正是编号头监的这同一间牢房吗?”他惊奇得想叫出声来。杨继盛一代忠良,可是由于向明朝世宗皇帝说了真话,上奏指摘奸臣误国,结果被皇帝当廷廷杖,打了一百四十棍,打完以后,又下狱三年,最后还是把他杀了。他死的那年,只有四十岁,他的夫人上书要代他死,她哀求皇帝准许她代丈夫死,可是还是不准。杨继盛倒是铁汉,他被廷杖后,昏倒了许多次,但最后活了过来。他被打得屁股都烂了,在牢里他用破碗的瓷片,把腐烂的肉一块块切下来,连在旁边执灯帮他打光的狱卒,看得手都发抖了。在他被打之前,有人送他蚺蛇胆,说吃了可以减少痛苦,可是他的回答是:“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他临被砍头时,作诗二首,一首是:
  浩气还太虚,
  丹心照万古。
  生前未了事,
  留与后人补。
  真的补了。他死后二十年,左光斗出生了。在左光斗五十一岁时候,又和他一样的做了烈士。而左光斗坐的那个监狱,不也正就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如果是头监,岂不又是这同一问牢房吗?左光斗为了说真活,被下狱、被廷杖、被刑求,刑求中主要是炮烙,用烧红的铁条去浑身烫,烫得左光斗体无完肤。他的学生史可法买通狱卒,穿着破衣服、草鞋,化装成清洁工,偷偷进来看他,看到的竟是面额焦烂无法辨识的左老师了。左老师身靠着墙,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已残废得站不起来了。史可法一见,跪上前去,抱住左光斗大哭,左光斗眼睛烫瞎了,可是听出声音是史可法,乃大骂他你来干什么!国家之事,已经糜烂了,你不去救,反倒“轻身而昧大义”,妇人之仁,跑来看我,一旦被奸臣发觉,你还活得成吗?你快给我走,不然我就打死你。说着就抓起地上铁链刑具做投掷姿式,史可法只好含泪而出。史可法后来说:“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后来左光斗也在狱里被杀死了。这是杨继盛以后的又一个!左光斗死在明朝高宗年间,一转眼又是两百七十年了。谭嗣同想着。
  从三百五十年前的杨继盛,到两百七十年前的左光斗,这个刑部狱、这个头监牢房,也不知关闭了多少川流不息的过客,他们的身躯已经不存在、血肉已经不存在,但是,鉴不用人,形还间影,他们的影子,其实依然存在。他们在丹青与青史、热血与冷汗、悲愤与哀呼、长吁与短叹,其实处处都凝固在空气里、嵌入到墙壁里、渗透到地底下。虽然先后关到同一座监狱同一间牢房,甚至萧条异代,各不相属;身世遭际,自有千秋。但是,当一代又一代化为尘土以后,他们终于在不同的时间里、在相同的空间里,离奇的累积在一起,做了时空的交汇。也许在子夜辗转、也许在午夜梦回,同座监狱同一牢房,先驱者的身影却恐怖的魂影相依,苦难就这样传递下去、接替下去,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为了中国的伤痕,永远做出推陈出新的见证。如今,谭嗣同来了,他在看到榆树以后,顿觉这一刑部狱的头间押房变得逼进起来,多少沧桑、多少熟悉、多少生离死别、多少幽情暗恨、多少悲惨与凄凉,一一都浮现他的眼前。尤其夜色渐深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强烈。牢房里没有灯光,灯光是油灯的,只在走道上才有,牢房里几乎是黑暗的。黑暗之中,自己的影都离开自己了。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影。影喜欢黑暗,黑暗就是它的家。一回到黑暗它就变成了主人。因为他本身就是黑暗,跟黑暗同一颜色。自己以为自己是形。其实错了,至少在黑暗笼罩的时候,是错了。自己不是纯粹的形,乃是形中有影,光明把影从形中推出,但影紧迫不舍,直到光明疲倦的时候。在黑暗里,会慢慢感觉:影进入了形,重合了形,使形融化——不是影没有了,而是形没有了。影之于形犹梦之于眠、犹刃之于刀。影并没在黑暗里消失,只是染了更深的颜色。这时候,灵魂好像无所依附了。人从不知道灵魂是什么,现在更什么都不是。如果有这东西,也是个在黑暗中最先背弃人的,灵魂只是影的影。在黑暗中,谭嗣同化形为影,与同座监狱同一牢房的先驱者,开始魂影相依了。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凌晨五更左右,谭嗣同朦胧中听到有人轻敲木栅栏,他定神去看,一名狱卒在向他招手,另只手还拿着一支点着的香。香是全根的,常识告诉他:这狱卒是刚接班的。他下了床,走了过去。
  “谭大人吗?”狱卒轻声他说,“我是佩服你的人,昨天中午的牛肉和辣椒就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你家仆人有信带来,还托我带上一点日用品,等下我塞在门后。”狱座说着,左右张望了一下,“等天亮后,请大人借纸笔,说要写信通知家中仆人送日用东西来。收到纸笔后,再加写一两封信,加写的信,可说秘密的话,我明天早班来取,我会秘密替大人送去。”说完了。不等谭嗣同开口,转身就走了。
  天亮后,谭嗣同照做了。他把第一封信公开交给狱方转加写的两封,也写得很含蓄,以防万一。
  ''第一封信''
  北半截胡同浏阳会馆谭家人胡理臣罗升:逆来厚被窝一床、洗脸手中一条、换洗衣裤并袜子脚布一套、紫棉马褂一件、棉套裤一双、笔墨信纸并白纸等件、枕头一个、呢大帽一顶、靴子一双、扣带一根,均同来人送来为要。
  又取铜脸盆一个、筷子一双、饭碗一个。
  ''第二封信''
  来信知悉,尔等满怀忠爱,可嘉之至!谢得军机折,不用递了。
  昨送来各件,都不差缺。我在此毫不受苦,尔等不必见面,必须王五爷花钱方能进来;惟王五爷当能进来。并托其赶快通融饭食等事。
  湖北电既由郭寄,我们不必寄了。戈什可回湖北,昨闻提督取去书三本,发下否?
  ''第三封信''
  速往源顺镖局王子斌五爷处,告知我在南所头监,请其设法通融招扶。
  再前日九门提督取去我的书三本:一本名《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二本《名称录》,现送还会馆否?即回我一信。
  我遭此难,速请郭之全老爷电告湖北。此外有何消息,可顺便告我。
  主人谭复生字
  第二封第三封信秘密交出的时候,已是入狱第三天的清早。取信的狱卒偷偷告诉他,抓进来的人有八位,都隔离监禁。除谭大人外,还有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徐致靖、张荫桓。谭嗣同心里想:徐致靖是向皇上保荐他们的大臣,被牵连还有个道理;张荫桓只是康先生的同乡而已,且是当朝的办外交的第一把手,他怎么也被牵连了呢?
  同一时间,张荫桓在南所未监里,正靠在墙上,以三分玩世的嘴脸,悠然想着:“他们说我勾结康有为,其实康有为他们只是新进小臣,我在他们以前,早就做了大官了。说他们勾结我,还差不多。我的被捕,其实啊,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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