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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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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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又刮起了西风,随着远方强烈的悲呜,屋顶的漏处又开始它那静静的、如玩具铃铛般轻微的滴水声。她的眼泪也在开始往下淌,这孤女和被遗弃者的眼泪,稍稍带着苦味流经她的嘴唇,默默地落到她的活计上,犹如并非由风带来的夏季的雨,急促地、沉重地从那过分饱满的云层突然落下来;于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筋疲力尽,面对生命的一片空虚,感到一阵晕眩,她叠起特雷索勒太太肥大的短上衣,试着去睡觉。 
  她躺进她那可怜的小姐用的漂亮床铺时,不禁哆嗦起来:这床一天天变得愈潮愈冷,正如这茅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但她毕竟很年轻,一面继续哭着,却也终于暖和过来,睡着了。 

                 十六 

  几周阴暗的日子又过去了,已经到了二月初,天气相当温和晴朗。 
  扬恩刚领到去年夏天打渔分得的一千五百法郎从船主家出来,准备接家里的习惯,把钱带回去交给妈妈。这年收入不错,他满心高兴地回家去。 
  快到普鲁巴拉内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聚在路旁:一个老妇人胡乱挥着拐杖,一群嘻嘻哈哈的顽童围着她……莫昂奶奶!……西尔维斯特所疼爱的和善的老祖母,邋邋遢遢,破衣烂衫,现在简直变成蹲在路边的那种呆傻的穷老婆子了!……这情形使他十分痛心。 
  普鲁巴拉内的这伙顽童弄死了她的猫,她异常生气和绝望,便用拐杖吓唬他们: 
  “啊!如果他,我那可怜的孙儿还在,你们肯定不敢,你们这些下流坯!…… 
  看来她是追过去要打他们时跌了一跤;她的头巾歪到一边,衣裙上满是泥土,而他们还说她喝醉了(因为布列塔尼一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常有这种情况)。 
  扬恩知道这不是真的,她是个从来不喝酒的可敬的老太太。 
  “你们不害臊吗?”他非常生气,便以威严的声音和语气对顽童们说。 
  在高大的扬恩面前,小家伙们羞惭而尴尬,全都一溜烟逃掉了。 
  歌特这时正好带着晚间要干的活计从班保尔回来。远远看见这个情况,认出她的老奶奶在人群里,她吃了一惊,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看她于了些什么,人家又把她怎样了,——看见被弄死的那只猫,她便全明白了。 
  她向扬恩抬起她坦率的眼睛,他没有把自己的眼睛移开;这次他们不想互相逃避了,只是两个人都变得满脸通红,他的血也和她一样快地涌上了双颊,他们彼此瞧着,因为挨得这样近而有点慌乱,但是没有憎恨,倒几乎是带点温情,他们在怜悯和保护弱者的共同思想中联合起来了。 
  学校里的孩子们早就讨厌这只可怜的猫,因为它有一张黑色的面孔,一副魔鬼的神情;其实这是一只很好的描,你从近处瞧它时,相反会发现它的表情宁静而温柔。他们用石头砸死了它,砸得眼珠都吊在外面了。那可怜的老妇人,一直前南地说着威胁的话,她像提一只兔于似地提着死猫的尾巴,情绪激动地、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 
  “啊!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要是他还在世,他们决不敢这么对待我!……” 
  一种眼泪似的东西涌出来,在她的皱纹中流淌,她青筋暴露的手颤抖着。 
  歌特为她戴正头巾,用孙女儿的温存言语努力安慰她。扬恩很气愤:这些孩子怎么会这么恶毒!对一个可怜的老太太竟作出这样的事!他也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不用说,这并不是为了那只猫,像他这样粗鲁的年轻汉子,即使喜欢逗动物玩耍,也决不至于为它们伤心;但是他跟在这提着猫尾巴的、又像回到了童年的老祖母后面走时,他的心都撕裂了。他想起西尔维斯特,他过去是那么爱她,如果他事先听说她会落到这种下场,这样贫穷和受捉弄,真不知会怎样悲痛。 
  歌特似乎觉得自己应当对老祖母的仪表负责,便解释道: 
  “这是因为她跌跤了,才弄得这么脏,”她低声说,“她的衣服已经不新了,这不假,因为我们不是有钱人,扬恩先生;但是昨天我还给她缝补过,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时候,她确实还是干净整齐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可能任何巧妙的言词、责备和眼泪都不及这番简短质朴的解释更使他受感动。他们继续并排走着,向莫昂家的茅屋走去。——要说漂亮,她一直是个惹眼的人物,这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觉得,自她贫穷和服丧以后,变得更加美了。她的神情变得更为严肃,她那麻灰色的眸子有一种更加持重的表情,尽管如此,却似乎把你看得更加深透,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她的身材已完全发育成熟。不久她就满二十三岁了,她正处在美貌的极盛时期。 
  而且,她现在是渔家女的装束,她的黑衣裙没有任何装饰,头巾也极为普通;她那小姐风度,现在再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了;这已是一种隐藏在她身上的、无意识的东西,人们再不能对此有所责难;可能这仅仅是由于往日的习惯,她的上衣比别人的稍稍合身一点,更好地勾勒出了她丰满的胸脯和双肩的轮廓……但是不,还不如说这东西就藏在她平静的声音和眼神里。 

                 十七 

  他决定伴送她们,——当然,一直把她们送到家。 
  他们三个人一路走着,像是给这只猫送葬。看见他们这样列队而过,似乎显得有些滑稽,不少人已经在门口微笑了。伊芙娜老奶奶提着猫走在中间;满脸通红,局促不安的歌特在她右边;大个子扬恩在左边,他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那可怜的老奶奶在路上差不多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自己又把头巾理理好,不再说什么,却开始用她重又变得明亮的眼睛左右瞟着,来回观察这两个人。 
  歌特也不再说话,惟恐扬恩得到告辞的机会,她真愿意留在他温和的视线之下,闭着眼睛,不再看任何东西地走着,就这样在她的梦境中挨着他久久地走着,而不要这么快地到达那空虚而阴暗的茅屋,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就全消逝了。 
  到了门口,在那踌躇不定的一刹那,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老奶奶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接着是犹犹豫豫的歌特,最后,扬恩也进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家;很可能,没有目的;他会有什么愿望呢!……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碰着了帽子,接着,他一眼看见了西尔维斯特那幅嵌在黑珠子串成的花圈里的肖像,他像走近一个坟墓似地朝它慢慢走去。 
  歌特一直站着,手支在桌子上。此刻他在环视周围的一切,她也随着他对她们的贫穷进行这种默默的检阅。这两个举目无亲的女人合住的住所,尽管表面上还算整齐、体面,实际上是非常穷的。看见她落到这样贫困的境地,住在这粗糙的花岗石壁间和茅草屋顶下,他可能至少对她产生了一点善意的同情吧。除了那张小姐用的漂亮的白色床铺,已经不再有往日富贵的痕迹了,扬恩的眼睛不知不觉转到了那张床铺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为什么他还不走呢?……那老祖母在清醒的时刻依然那么精细,便装出对他毫不注意的样子。于是他俩面对面站着,沉默而且惶惑不安,终于像是要提出什么重大问题似地互相凝视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每过一秒钟,他们之间的静寂似乎更加凝固。而他们好像在庄重地等待某件姗姗来迟的非同小可的事,彼此愈来愈深地注视着。 
  …… 
  “歌特,”他声音低沉地问,“如果你还愿意……” 
  他要说什么?……别人已猜到他突然作出了某个几乎还不敢明确表达的重大决定,和他平日的决定一样突如其来,…… 
  “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今年渔业收入不错,我手上有一点钱……” 
  如果她还愿意的话!……他问她什么?她听清楚了吗?她在这件她自信听懂了的无法估量的大事面前惊呆了。 
  那伊芙娜老奶奶也在自己的角落里竖起了耳朵,意识到幸福来临了…… 
  “我们可以结婚,歌特小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然后,他等着她回答……而回答迟迟不来,……谁会阻止她说出这个“愿意”呢?……他惊讶和害怕起来,这一点她也看得很清楚。她两手支在桌上,一张脸变得煞白,眼前模糊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一个快要死去的绝色美人…… 
  “哎,歌特,回答呀!”老祖母站起身朝他们走去,“你瞧,这对她太突然了,扬恩先生,你别见怪;她想一想,马上就会回答的……请坐,扬恩先生,和我们一起喝一杯苹果酒吧……” 
  但是不,歌特,她没法回答,在这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她一个字也想不出……这么说他真是个好人,真的有良心。她又重新找到了他,她真正的扬恩,不管他怎样冷酷,不管他如何无礼地拒绝过她,不管这一切,她心里仍一直那么看待的扬恩。他鄙视了她那么长的时间,而今天,她已经贫穷了的今天,却又接受了她;肯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着她往后会知道的某些原因,此刻她一点也不想要求他解释,也不想责备他使自己痛苦了两年……再说,所有这一切,她全忘得那么干净,刹那间,这一切都被吹过她生命的那股快乐的旋风卷到那么遥远!……她始终沉默着,只是用她水汪汪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向他倾诉着自己对他的爱慕,同时一阵急骤的泪雨顺着她的两腮流了下来…… 
  “好啦,上帝降福于你们!孩子们,”莫昂奶奶说,“我呢,我也应当好好感谢上帝,因为我很高兴能活到这么老,好在入土以前看见这桩喜事。” 
  他们一直面对面站在那儿,手握着手,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找不到任何足够温柔的言词、任何具有必要涵义的语句、任何他们觉得值得用来打破这美妙的静默的东西。 
  “至少,你们接个吻吧,孩子们……他们居然什么话也不说!……啊,上帝,我这两个孩子多么古怪呀!……得啦,歌特,跟他说几句话吧,我的女儿……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记得许婚的时候都要接吻的……” 
  扬恩似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崇敬,在俯身抱吻歌特之前,先摘下了帽子,——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真正的一吻。 
  她也吻了他,倾心相与地将自己鲜嫩的、还不善于作这样细腻的爱抚的嘴唇,贴在她未婚夫的被大海镀上金黄色的面颊上。在墙壁的石缝里,蟋蟀为他们唱起了幸福的歌,这一次,凑巧这歌声来得正是时候。那可怜的西尔维斯特的小小的肖像,也像在黑色珠圈中向他们微笑着。在这死气沉沉的茅屋里,突然一切都显得活跃起来,恢复了青春。静寂中充满了奇异的乐声;甚至从天窗透入的冬季苍白的暮色,也变成一种迷人的美丽亮光…… 
  “怎么,还要等扬恩从冰岛回来才结婚吗,我的好孩子?” 
  歌特低下了头。冰岛,莱奥波丁娜号,——真的,她已忘了矗立在生活道路上的这些惊恐。从冰岛回来的时候!……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整个夏季,是何等的漫长啊!而扬恩,同样也变得急不可待,他用脚尖很快地轻轻敲着地面,心里很快地计算着,看看能不能赶在出海前办好婚事:多少天办齐证件,多少天在教堂公布结婚告示;是的,这就得拖到本月二十号或二十五号才能举行婚礼了,如果没有任何障碍,婚后还可以在一起整整呆上一星期。 
  “我首先得回去通知我的父亲,”他急匆匆地说,好像他们生活中的每一分钟现在都变得需要精打细算、格外珍惜…… 


   
    
    
  
 
 
 
 
 
 
 
 
 第四部

    

                  一 

  恋人们都喜欢在夜幕降临时肩并肩地坐在门前的长凳上。 
  扬恩和歌特也是如此。每天傍晚,他俩便在莫昂家茅屋的门口,坐在那古老的花岗岩凳上谈恋爱。 
  别人谈恋爱有春天,有树下的浓荫、温暖的黄昏、盛开的蔷薇。他们却只有遍地是石块和荆豆的滨海地带二月的暮色。他们的头顶和四周没有一点青葱苍翠的枝叶,而只有辽阔无边的天空,上面缓缓地滑过几团飘忽的浮云。他们的花儿,则是渔夫们从沙滩走上来时,用渔网带到小径上的一些棕色的海藻。 
  在这受海洋水流影响、因而气候温和的地区,冬季是不十分严酷的;尽管如此,黄昏时分仍常有冰凉的水气和看不见的细雨落在他们肩头。 
  然而他们还是在那儿呆着,觉得这地方很惬意。这条石凳已经不止一百年了,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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