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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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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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号在辽阔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条暮色般的长长的阴影,在这反射着天空的平滑的白色水面上,显得像是绿色;阴影覆盖住的这部分海面没有反光,清澈得可以看见水下的事物:无数的鱼群,数也数不清,全都一样,静静地朝同一方向滑去,仿佛它们无止无休的旅行有它的既定目标。这是鲟鱼的集体行动,它们列队顺着同一方向行进,像是一道道灰色的影线,不断地、迅速地颤动着,给这一片沉寂的生命带来了流动的感觉。有时候,尾巴突然一摆,全体都同时翻身,露出银光闪闪的肚腹;尾巴再一摆,同样的翻身,借助缓缓的波浪遍及整个鱼群,恰如成千上万的刀片在水的两边各投出一道小小的闪光。 
  太阳已经很低,还在继续下沉,这显然是傍晚了。太阳愈是向与海衔接的铅灰色层降落,就愈是发黄,它的圆环就愈清楚、愈实在。人们可以用眼睛盯着它,就像盯着月亮一样。 
  但它依旧照耀着,好像就在相去不远的空间,仿佛只要乘船到水平线的尽头,就能与这浮游在离水面不过数米的空气中的哀伤的巨球相遇。 

  捕鱼的速度相当快,瞧着那静止的海水,可以清楚地看见事情的进展:鲟鱼以贪馋的动作来咬钓钩,感到被扎了一下,便摇了摇,好像要让嘴更牢靠地挂在钓上。渔夫们连续不断地用两手迅速提起钩丝,把鱼扔给那个将鱼开膛弄平的人。 
  班保尔的渔船散布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给这一片荒寂带来了生气。这里,那里,可以远远看见一张张小小的船帆,徒具形式地悬挂着,因为根本没有风;在水平线灰暗的背景上,雪白的船帆映衬得十分清晰。 
  这一天,冰岛的渔业像是一种安宁而且轻而易举的职业,一种小姐的职业……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他们唱着,这两个大孩子。 
  对于自己生得漂亮和神态高贵这一点,扬恩向来不大留意,而且,他只是和西尔维斯特在一起时才像个孩子,只是和他在一起时才唱歌和玩乐;反之,和别人在一起时,他却沉默寡言,甚至显得骄傲和阴沉;可是当旁人有求于他时,他又很好说话,只要不惹恼他,他总是和善而且乐于助人的。 
  他们唱着这支歌,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另两个人在唱另一支歌,另一支同样以朦胧的睡意、健康和淡淡的哀愁谱成的简单曲调。 
  时间悄然流逝,他们并不感到厌倦。 
  下面,在船舱里,铁炉中总是生着火,舱口一直关闭着、好让那些要睡觉的人感觉是在夜里。他们睡觉时只需要极少的空气,而那些城里长大的、不那么强壮的人所需要的空气则多得多。他们深厚的肺脏既然整天吸满了无穷尽的空气,睡觉时也一并睡着了,几乎不再动弹。他们可以像野兽一样,蜷缩在无论什么样的小洞里。 
  换班以后,他们愿意什么时候睡觉就可以什么时候睡觉,在这持久的光亮中,时辰已无关紧要。他们总是睡得很好,宁静无梦,整个身心都得到休息。 
  他们偶尔也想到女人,睡觉时便不大安稳,他们睁大了眼睛捉摸着六星期以后捕鱼即将结束,他们不久将有新的情人,或重新占有已经相爱的旧情人。 
  但这种情况是很少的;他们更多的是以忠诚的态度想念她们:他们忆起妻子、未婚妻、姐妹、双亲……因为已经习惯于禁欲,在很长的阶段内,感官也都沉睡了……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此刻他们凝视着灰色天际深处某种依稀难辨的东西。一缕细烟从水中袅袅上升,带着另一种比天空颜色稍稍深一点的灰色,像一条极细极细的尾巴。以他们训练有素的善于探测深度的眼睛,很快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一艘汽艇,那边!” 
  “我想,”船长瞧着它说,“我想这是政府的船,是巡洋舰来这儿巡逻…… 
  这缕轻烟给渔夫们带来了法国的信息,其中有一封由漂亮少女代笔的老祖母的来信。 
  船慢慢靠近了,不一会就看见了它黑色的外壳,这确是一艘巡洋舰,是到西部峡湾来巡逻的。 
  与此同时,一阵寒气逼人的微风,开始在静止的水面的某些地方吹起波纹,在它光亮的镜面上绘出蓝绿色的图案,或拖长成条状,或张开如扇形,或枝枝桠桠化作珊瑚的模样;这些变化都带着轻微的响声极快地完成,似乎是一种觉醒的信号,预示这无边的麻木状态即将结束。天空揭开了它的帷幕,变得明朗起来;云雾重新降落在水平线上,聚集成一堆堆灰色的棉状物,像是环绕着海的柔软的围墙。将渔夫们夹在当中的两面无边无际的镜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重又显得深邃清澈,好像拭去了那使它黯淡的水气。天色变了,但是以一种不妙的迅速的方式在变着。 
  所有在这片海域转悠的法国渔船,布列塔尼的,诺曼底的,布洛涅的,敦刻尔克的,都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它们像鸟雀一般闻声而至,集合在巡洋舰的后面;其中甚至还有从水平线的某些空隙中钻出来的,到处都出现了它们发灰的小小翅翼,遍布在这苍白荒凉的海面上。 
  它们不再慢慢漂流,而是趁着新起的清风,张满船帆,箭一般地行驶过来。 
  冰岛还相当远,却已看得见了,它仿佛也和那些渔船一样,想向巡洋舰靠拢。它愈来愈清晰地暴露出它那光秃秃的石头高山,——这些山岩从来只有一侧的下部在明处,似乎躲藏着不愿露面似的。它甚至延伸出去和另一个颜色相仿,却又逐渐加深的冰岛相连接。但这是一种幻象,这山岭更加巍峨的另一个冰岛,其实只是水气的凝聚。总是低低的、懒洋洋的太阳,无力升到景物的上空,便透过这幻岛显现出来,它透现得那么清晰,竟像是处在幻岛前面似的。这对肉眼说来简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现象。太阳已经没有光晕,它那圆盘又有了鲜明的轮廓,它仿佛更像一个可怜的、垂死的黄色星球,犹疑不定地停在那儿,在一片混饨之中…… 

  巡洋舰抛锚了,此刻被冰岛渔船团团包围着,从每一条船上都放下一些核桃壳似的小艇,把一些胡须老长、穿着粗劣的鲁莽汉子送到巡洋舰上。 
  他们有点像孩子似的,人人都有点要求,为一些小小的伤痛要药啦,修补点什么啦,食品啦,信件啦。 
  还有一些由于犯了过失彼船长送来钉上镣铐的;因为都是为政府服役,他们觉得这些事都很自然。当巡洋舰上狭窄的下层甲板被四、五个躺倒的钉了脚镣的大孩子占满时,给他们钉镣铐的老船员便对他们说:“侧着躺吧,孩子们,好让人走得过去呀。”他们微笑着,温顺地照办了。 
  这一次,有许多捎给冰岛人的信件,其中两封由玛丽号船长盖尔默转交,一封给扬恩·加沃,第二封给西尔维斯特·莫昂(这封信是由丹麦转雷克亚未克,在那儿交给巡洋舰的)。 
  邮务员掏空了帆布口袋,把信件分发给他们,他宣读信封上的地址常常颇为吃力,因为并不都是由书法熟练的手写出来的。 
  于是船长说道: 
  “快些,快些,气压在下降了。” 
  他看见海上划来这么些核桃壳似的小艇,在这不太安全的地带聚集了这么多渔夫,感到有点不耐烦。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总是一块儿读信的。 
  这一次,是在午夜的阳光之下,那太阳总是带着死去的星球的神情,从水平线的高处照射着他们。 
  他们两人躲在甲板的一角,互相用胳膊勾着肩坐着,慢慢地读着信,仿佛是为了更深切地体会信中所谈家乡的事情。 
  在扬恩的信里,西尔维斯特知道了他的小未婚妻玛丽·加沃的消息;在西尔维斯特的信里,扬恩读到了老祖母讲的滑稽故事——没有什么比这些故事更能娱乐离家的亲人了,还有与他有关的最后一行:“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 
  读完了信,西尔维斯特胆怯地把自己那封信指给他的大朋友看,想要他赞赏那一笔好字: 
  “瞧啊,好漂亮的字体,是不是,扬恩?” 
  可是扬恩十分清楚这是哪一位少女的手笔,便晃晃肩膀转过头去,似乎要表明这位歌特终于使他厌烦了。 
  于是西尔维斯特小心翼翼地折起了那封可怜的受蔑视的信,重新把它放进信封,贴胸藏在毛衣里,十分忧伤地想道: 
  “肯定的,他们不会结婚……但是他究竟为什么对她这样反感呢?”…… 
  巡洋舰上的钟敲半夜十二点了。他们还坐在那儿,像做梦一样,思念着故乡、远离的亲人和千百种事情…… 
  这时候,稍稍把自己的边缘浸在水里的、永恒的太阳,又开始慢慢上升了。 
  这就是早晨…… 


   
    
    
  
 
 
 
 
 
 
 
 
 第二部

    

                  一 

  冰岛的太阳从颜色到状貌都变了,它以一个不祥的早晨开始了这新的一天。它完全卸去面幕,射出了光柱般的穿透天空的强烈光线,预示坏天气即将来临。 
  近来天气实在太好,是该结束了。微风吹动密集的船只,仿佛感到需要将它们吹散,将它们逐出海面;这些船于是像溃败的军队一样开始四散奔逃,——单凭这天空表明的威胁(这是绝不会弄错的),就足以使它们逃散了。 
  风越来越大,人和船都颤动起来。 
  浪还不大,但已开始一浪逐一浪,推涌堆叠,起初白色的泡沫像大理石花纹般在水面铺展,随后,伴着轻微的噼啪声,冒出一阵阵水气,好像在火上煎炒一样,所有这些刺耳的声音都与时俱增着。 
  大家再也顾不上钓鱼,只是忙着驾驶。钓丝早就收起来了。他们全都急于把船驶开,——有的想到海湾找避风港,便力图及时赶去;另一些却宁愿绕过冰岛南端,到达广阔的洋面,认为面对自由的空间,顺风行船更为安全。他们彼此还能依稀看见,在浪涛四处,这儿那儿,到处冒出一些船帆,一些湿漉漉的、疲惫的、正在逃窜的可怜的小东西,——然而它们依然挺立着,活像孩子们玩的吹倒了又立起来的木髓不倒翁。 
  巨大的带状云层聚集在西方地平线上,看上去颇像岛屿,现在云层从上面崩裂,散乱的云块便在空中奔腾。这云仿佛无穷无尽,风将它展开、拉长、延伸,从中抽出无数阴暗的幕布,将它们铺展在本来是黄色的、晴朗的、而今已变成寒冷而深沉的铅色天空。 
  风势越来越猛,大风摇撼着一切。 
  巡洋舰已经开往冰岛的避风港;只有渔夫们留在这状貌凶恶、色泽可怕的动荡的海面。他们急急忙忙准备着应付暴风雨的袭击,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快就要彼此看不见了。 
  卷成涡螺形的浪在继续追逐着,聚集、叠合,一浪更比一浪高,浪与浪间的波谷也更深了。 
  几小时之内,这前一天还如此宁静的海域,全都翻腾捣动起来,震耳欲聋的响声代替了先前的沉寂。转眼之间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眼前这全部无意识的、无益的骚动,进展得多么迅速,这一切的目的何在?……这盲目的破坏又是何等的神秘! 
  从西方源源而至的云块,已经在空中铺开,又匆忙地、迅速地堆叠、增厚,这黑了一切。只剩下几道黄色的裂缝,太阳便从那儿投下最后几个光束。现在变得发绿的海水,愈来愈多地涌出一道道白色泡沫。 
  中午,玛丽号已完全是一副对付坏天气的姿态;舱口已经关闭,风帆已经落下,它灵巧轻捷地跳跃着;在业已开始的动乱中,它具有一种乐于与风暴嬉戏的大海豚的神情。这只卸去风帆、剩下前桅的船,此刻的姿态,按水手们的说法,叫做“逃在时间前面”。 
  天上,已是一片昏黑,变成一个密封的、窒人的穹隆,还有一些更加浓黑的东西,以变幻不定的形态在它上面弥漫开来;天空几乎像一个静止不动的回屋顶,必须仔细观察才能看出它实际上正在飞速地运动:巨大的灰色幕布匆匆滑过,又不断被另一些来自水平线尽头的幕布替代;黑暗的帷幔仿佛从一个滚筒上源源不绝地散脱出来。 
  玛丽号在时间前面奔逃,越跑越快;时间也在奔逃,在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前面奔逃。风、海、玛丽号、云,所有的一切都发疯似地朝同一方向飞奔,奔得最快的是风;其次是随着风跑的较重较缓的大浪;再其次是玛丽号,被风和浪卷带着朝前奔去。波涛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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