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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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曙光-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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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眼的星星照在他身上。他知道再没有别的眼睛能像特里希的眼睛这样表达强烈的愤怒。

  “瞧你,成了小霹雳火了!”他笑着反唇相讥,但嗓子有点儿梗塞。“不错,这是我们最后的一天——但用不了多久;像我们这个年龄,两年毕竟不算长,对吧?等我再回到你身边的时候,我就可以自己做主了,独立,自由——不管任何事任何人,只是来要你!想想看,亲爱的,看在我的份上勇敢些……要勇敢,要有耐心……就像我一定要做的那样!”他像英雄似的斩钉截铁地说。

  “噢,可是你——你会找别的姑娘的;姑娘们成群结伙,有的是;在那些缺德的古老国家里,她们一个个都招人喜爱,我伯父肯特说欧洲的国家全是邪恶透顶,就连我的贫穷的祖国意大利……”

  “而你呀,特里希;到时候你会见到你的堂兄比尔和唐纳德——一天到晚都能见到他们,每天都能见到他们。你知道你喜欢大块头比尔。唉,如果我标准身高有六英尺一,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你这个花心小姑娘!”他极力要取笑取笑她。

  “花心?花心?我?——噢,刘易斯!”

  他感到了一阵啜泣的前兆,未经考验就已失去了勇气。按理说,怀里抱个落泪的美人儿是件有滋有味儿的事,可是他发现真正做起来就令人恐慌不安了。他的喉咙也受了感染,随着抽搐起来。

  “不,不;海枯石烂心不变;我们俩都抱着这种目的,对不对,亲爱的?”

  “对,亲爱的,”她叹了口气,气也消了。

  “你要定期给我写信,特里希——很长很长的信,好吗?不管我走到哪里,我总可以指望这个,好吗?所有的信都要编号,一封也不例外,这样我就能很快知道是不是有的信我没有收到;千万记住!”

  “哎,刘易斯,你会把它们带在这里吗?”(她碰了一下他的胸口。)“噢,不能都带着,”她又笑着说,“因为放在一起就成那样一大捆,过不了多久胸前马上会有一个小山,像那长鼻驼背小丑一样——不过至少总要把刚收到的一封带着,就这二封,你起誓!”

  “总要带着,我起誓——只要这些信是善意的,”他仍然在强打精神说。

  “噢,刘易斯。只要你的信是善意的,我的信就是善意的——很久很久以后……”

  太阳升起了,启明星暗淡了,消失了。

  
  




            






  刘易斯一直明白,至关重要的时刻并不是他与特里希的告别,而是他跟父亲的最后会面。

  一切都系在这次会面上了:无论是他最近的将来还是更远的前程。当他顶着朝晖、踏着露水打湿的草地偷偷溜回家时,他提心吊胆地瞥了一眼楼上雷西先生房间的窗户,谢天谢地,窗户还紧紧地关着呢。

  正如雷西夫人所说,她丈夫在女士面前“使用的言辞”表明他似乎兴致极高,轻松自在,——这种情况他家里人难得一见,所以刘易斯有时贸然猜疑他和他两个妹妹羞怯的天性是由哪片可怕的云上掉下来的。

  他常常暗自思量:幸好钱大部分是他母亲的,可她母亲又完全受他摆布。这有什么区别呢?雷西先生在婚后的第二天已经不声不响地接管了他妻子的财产,虽说他给了她一点数目不多的零用钱,但又从中扣除了她所有的个人花销,甚至包括她用的邮票以及每个星期天往奉献盘里放的那一块钱。他管这零用钱叫她的“私房钱”,既然正像他经常提醒她的那样,家里的开销他全付了,那么要是雷西夫人愿意的话,就应把她每个季度的零用钱全部拿出来用到衣着打扮上。

  “亲爱的,如果你尊重我的意见的话,大概,”他总是加上这么一句话,“我喜欢看见一个美丽的身影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不愿让前来吃饭的朋友们猜想,雷西夫人在楼上卧病呐。我只是靠一点可怜的关系替代了她。”听了这一番话,雷西夫人又是高兴,又是惶恐,于是便百依百顺,把最后一分钱都花在自己和女儿的打扮上了,为了挤出一分钱买个人必需品,她就不惜限制卧室里的炉火和仆人们的饭食了。

  雷西先生早就使他的妻子相信他这样对待她,如果不算铺张,也算得体,实际上是“慷慨的”。当她跟亲戚们谈起这件事时,她总是为丈夫接管她财产的一片好心而感激涕零。由于他理财有方,她的两个讲究实际的哥哥(乐得把包袱从自己肩上卸掉,而且还相信,如果财产由雷西夫人自己管理,她也许会把钱胡扔到不明智的慈善事业上了)也就愿意顺着妹妹认可雷西先生了;尽管她的老母亲有时无可奈何地说道:“当我想到露西·安的丈夫不先称称燕麦片她连一口粥都不能喝时……”,但就连这些话都只是悄悄地私下里说,生怕长着顺风耳的雷西先生听到有人在他背后说坏话,便对老太太突然进行报复。他的声音总是格外亲切,还略带一点颤抖,管她叫“我亲爱的岳母——要是她允许,我愿意管她叫我亲爱的妈妈,这样更省事,也更真诚、”

  迄今为止,雷西先生对刘易斯也采用对待家中女眷的同样的措施。他让他穿好,花大钱让他受教育,把他捧上天去——同时把他的每一分零用钱都要记下,不过还有一点区别,这一点刘易斯和其他人都心里清楚。

  雷西先生一生的梦想、抱负、热情就是(如他儿子所知)建立一个家族,而他只有通过刘易斯才能达到这一目的。他信奉长嗣继承权,信奉父承子继,信奉限嗣产业继承,信奉英国”土地”传统的一切老规矩。夸起他赖以生存的民主体制,他的声音比谁的都响。然而他从来都不认为这些制度能影响那更贴己但更重要的机构:家族,而他全心全意关注的就是家族。结果,正如刘易斯隐隐约约猜到的那样,他那萎缩的、不够用的头脑里集中着雷西先生宽广的胸怀里储藏的一切热情。刘易斯是他自己的,刘易斯代表着他最珍视的东西;出于这两个原因,雷西先生格外器重这个男孩(刘易斯认为这跟爱他完全是两码事)。

  雷西先生尤其感到骄傲的是他儿子爱好文学。由于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完全不读书的人,所以特别欣赏那些他所谓的“文明绅士”——显而易见,刘易斯将会成为这样的人。如果刘易斯能把这种倾向和一种更加强壮的体格结合起来,能对绅士们中间流行的那几项体育运动感兴趣,那雷西先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上,谁又能心满意足呢?同时他又暗自思量,刘易斯还年轻,可塑性很强,身体当然也会改善,等两年游历和冒险后回来,也许思想和体质都会焕然一新。雷西先生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出去旅行过,相信这种经历是能影响人的性格的。他暗暗希望两年后回来的是一个有古铜色皮肤、膀宽腰圆的刘易斯,由于冒险和阅历变得成熟老练,即便在国外偶尔寻花问柳,只要回到家不沾花惹草就行了。

  这一切刘易斯都猜到了。他还猜到雷西先生有意让这两年游历成为他成家立业的准备,当然要按雷西先生的心意,决不征求刘易斯的意见。

  “他要给我提供一切有利条件——虽然是要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年轻人下楼跟家里人一起吃早饭时心里这样估算着。

  雷西先生从来没有比这一天这个时候更容光焕发过。他穿一条一尘不染的白色帆布裤,塞在小山羊皮靴子里,薄薄的克尔赛梅尔短绒呢外套,雪白的硬领因下套着件土褐色的提花背心,这使他看上去如清晨般鲜亮,像堆在他面前的桃子和奶油那样色香俱全。

  对面坐的是雷西夫人,也是洁白无暇,不过比平常更加苍白,因为她要同她的独子分别了。两人中间坐着萨拉·安,不同寻常地一身粉红,显然正费尽心思地试图遮住她妹妹的空位。刘易斯跟他们打了招呼后,便坐在他母亲的右首。

  雷西先生掏出他刻有格状饰纹的打簧表,把它从沉重的金链子上解下来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

  “玛丽·艾德琳又起晚了。一个做妹妹的跟要出门多年的唯一的哥哥吃最后一顿饭还要迟到,真有点不像话。”

  “噢,雷西先生!”雷西夫人声音颤抖着说。

  “我是说,这想法很特别。也许,”雷西先生挖苦着说:“我将有幸得到一个特别的女儿。”

  “先生,恐怕是玛丽·艾德琳偏头疼又犯了吧,她想要起来,但实在是起不来。”萨拉·安急忙说道。

  雷西先生唯一的回答是皱起那冷嘲热讽的眉头。刘易斯贸然插嘴说:“抱歉,先生,也许这是我的过错。”

  雷西夫人脸色发白,萨拉·安脸色发紫,雷西先生带着审慎的怀疑重复道:“你的——过错?”

  “先生,在昨晚过于盛大的欢庆会上——”

  “哈——哈——哈!”雷西先生放声大笑,顿时冲散了他的雷霆之怒。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微笑着冲他儿子点了点头;这商个人留下女士们去洗茶杯(这仍然是上流家庭中的习惯),自己则向雷西先生的书房走去。

  除了研究帐目和使家里人对他产生反感的一些门道之外,雷西先生在这间屋子里还研究些什么,刘易斯从来没法发现。这是一间小小的、空荡荡的、令人生畏的房间;年轻的刘易斯跨过这个门槛时,心总要下沉,而这次觉得心沉得格外厉害。就这样吧!”他想。

  雷西先生在那仅有的一把安乐椅上坐下,开始说话。

  “亲爱的孩子,我们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几个小时后你就要开始伟大的旅行了:这是一个年轻人一生中的大事。你的天资和性格——再加上你善于捕捉机遇的本领——都使我相信,对你来说,这次旅行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我希望这次旅行归来后你会成为一个男子汉——”

  可以说,这就是他要吩咐的一切;刘易斯完全可以提前背出来的。他耷拉着脑袋,唯命是听。

  “二个男子汉,”雷西先生重复了一遍,“能够在本区的社会生活中起作用,起重要作用。我指望你成为纽约的一个人物;我这就给你说说办法。”他清了清嗓子。“不过,光有办法是不够的——尽管你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方法是最基本的。教育,修养,社会阅历;这些正是我们许多有名望的人所缺乏的。他们对艺术和文学有些什么了解?我们这地方还没来得及出这种人才——你刚才说什么?”雷西先生以一种使人难堪的礼貌打住了话头。

  “我——呃,没说什么,”他的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噢,我还以为你要提到那些亵渎神明的廉价文人;他们那些胡言乱语似的诗充其量也不过使他们在下等酒馆里扬一扬臭名罢了。”

  刘易斯听父亲这样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他没吭声,”父亲又接着说:

  “我们的拜伦——我们的司各特——我们的莎士比亚在哪儿呢?在绘画方面,情况也是这样。我们的早期大师在哪儿呢?当代的才子不是没有,但要说杰作,我们还得回顾过去,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得不用模仿品来聊以自慰……噢,对了,亲爱的孩子、我这就要拨动一根会引起共鸣的琴弦。你对艺术的挚爱我并没有视而不见;而我打算、我渴望尽我所能鼓励你发展自己的爱好。将来你在世界上的地位——作为一名绅士,一名富有的人,你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不会允许你专门成为一名杰出的画家,或者一位著名的雕塑家;但是,如果你只是作为一位业余爱好者来涉猎这些艺术,我决不反对——至少在你出国旅行期间,我不会那样做。这次旅行不仅能陶冶你的情操,增强你的判断力,而且,我还希望,它会使你独具慧眼,一给我带回几幅杰作,而不是什么摹本。摹本,”雷西先生加重了语气接着说,“是给那些没眼光的人准备的。是给没福气拥有这些世界珍品的人准备的。是的,亲爱的刘易斯,我希望能创建一个画廊。一个传家宝。你母子也参与了这一追求——她满心希望我们家的墙上能挂几幅意大利天才画家的真迹。拉斐尔的恐怕我们是没望了,但是,一幅多梅尼基诺。一幅阿尔巴诺,一幅卡洛·多尔奇,一幅圭尔奇诺,一幅卡洛·马拉蒂——或者一两幅萨尔瓦托·罗萨的著名风景画……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儿将会出现一个雷西画廊;而你,将担负起为它收集压轴画的使命。”雷西先生停了一下,擦了擦汗流如注的额头,“想必我没有给我儿子布置他不喜欢的任务吧。”

  “呃,没有,先生,真的没有!”刘易斯大声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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