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留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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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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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每天都抱着一线希望,我们同心协力,我们拿出全部的勇气来同病魔作战,我们幻想着会有奇迹发生,会挫退病魔,把娜娜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从病魔手中夺回来。 

  连续几个月里,阿莲从来没有离开过病房一步,她变得形容枯槁,瘦骨嶙峋。有一天晚上,她靠在我的肩头说,我快要支持不住了,我快要不行了。我好累好累啊,从身体到心灵,都极度疲惫。我轻抚着她的腰背,安慰着她,一转头,突然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医生说,治疗这种病,需要三个疗程,然而,五个月后,第二个疗程尚未结束,阿莲已经囊空如洗。她的存款,朋友们的捐助和借款,还有出售两套房子的钱,全部送到了医院里。娜娜仍然生命垂危。 

  娜娜出院是在初秋的一个黄昏,那天刮着很大的风。天气预报说,本年度最大的一场台风要来了。大街小巷都张贴着鲜红色的告示,上面写着关紧门窗提早回家等等注意事项。大街上行人稀少,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步履匆匆。树叶纸屑和塑料袋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风吹打在脸上,有一种冷冷的硬硬的痛。 

  阿莲再也无法支付每日昂贵的医药费,她已经囊空如洗一无所有,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患病的娜娜。她背着一个布挎包,挎包里是她所有的家当。几件衣服,她的和娜娜的,还有娜娜的课本。我抱着娜娜,她在我的身后默默地走着。 

  娜娜安静地伏在我的怀中,似乎很累很累,她望着已经陌生了的街道,眼光柔软无力。没有钱,娜娜被迫出院。疗程尚未结束。 

  我带着阿莲和娜娜回到我租住的单元房里,曾经生活在富裕与奢华中的她们已经无家可归。不知道娜娜的生命是否能够得以延续,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不知道这种无家可归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许多天后,我还能记得那夜的台风。那夜,台风登陆福州。天地间一片灰暗,只有呼啸的风怒吼着从一条条街道里,从一幢幢楼房间,从一棵棵树梢上掠过,它像一个疯狂的巨人,对着阻挡它的任何东西拳打脚踢,咆哮不已。它把楼顶上的广告牌一脚踢到地上,把一路经过的树枝都扯断,把那些低矮的房屋一脚蹬翻。它跌跌撞撞地一头碰在高耸的大楼上,痛苦地嘶声叫喊,它抱着高楼使劲摇撼,想让它们化为齑粉,然而无法达到目的,它就老羞成怒,把每一家窗户的玻璃都砸碎。然后,余怒未消的它继续在福州的街道上游荡,步履踉跄,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破坏着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 

  风力刚刚减弱,暴雨紧跟着就来了。先是一颗一颗,急速地从天而降,凶狠地砸着地面和楼顶,砸出一片爆豆般的声音。接着,雨点密集,像千军万马纷至沓来,像山洪暴发奔泻而下,像天崩地裂势不可挡。锯齿般的闪电劈开了黑沉沉的天空,将高楼和天宇连为一体,照亮了窗外惨白的雨帘,照亮了在风雨中痛苦挣扎的树木。闪电过后是雷霆万钧,雷声在天空中炸响,一幢幢楼房在恐惧中颤抖着…… 

  我和阿莲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惊天动地的风雨,窗和门都关得很紧很紧,我们力图把恐惧关在门外,然而,每一声惊雷都让我们的心缩成一团。借助着闪电,我们看见楼下那棵高大榕树被大风吹得歪歪斜斜。我们担心雷声会惊醒酣睡中的娜娜,走到床边一看,娜娜居然睁大着眼睛,她一直没有睡着。她在想什么? 

  那天夜晚,在风雨飘摇中的那间房屋里,我们一夜无眠。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怀着沉重的心思,坐等天亮。 

  天亮后,大街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被狂风刮倒的树木,一棵又一棵,歪倒在昏黄的积水中。上班的人卷起裤管,艰难地涉水而行。空中还在下着蒙蒙细雨。  

  那场台风一直肆虐了三天,三天过后,云散雾开,而福州已是一片狼藉。 

  三天过后,阿莲一定要搬走,她说,她不能影响我的生活,她搬到了仓山的一间民房里。而仓山,是福州最贫穷的地方。一间间低矮的简陋的房屋环拱着一幢幢高大的厂房,那些房屋里租住着众多的打工妹。 

  仓山距离我上班的报社很远很远,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参与报社一些重大的策划,经常要出外采访,我们见面的次数便渐渐减少了。  

  阿莲离婚的消息我是听芳婷说的,倔强的阿莲从不会在我的面前表露出软弱,也从来不会轻易对我说她的痛苦和伤心。 

  芳婷说,就在阿莲和娜娜搬迁到仓山后的一个月,她的老公陈林峰从日本回来了,他是回来办离婚手续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矮小的日本女人,那个日本女人四十多岁,脸上却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但厚厚的脂粉也难以掩盖她的庸俗和老态。那女人浑身珠光宝气趾高气扬,看人时总是偏着头斜着眼睛,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他们手挽着手在街巷中走来走去,唧唧呱呱旁若无人地用日语交谈着,丝毫也不顾及旁边人们的侧目鄙夷。听说那女人是日本北海道一家财团董事长的女儿,她比陈林峰要大二十多岁。 

  陈林峰提出和阿莲离婚,就在阿莲租住的那间民房里。那个日本女人站在屋外的阳光下,斜着眼睛看着阿莲居住的陈旧低矮的房屋,脸上带着嘲弄不屑的神情。陈林峰没有坐,事实上那间房屋里连一张凳子也没有,要坐也只能坐在咯吱吱乱叫的床上。陈林峰用蹩脚的汉语对阿莲说着,还时不时地夹杂几句日语。他说,他不说汉语已经很久了,他已经忘记了汉语。 

  阿莲神色平静,她一直在望着陈林峰,用那种空洞的眼神,没有喜悦没有悲愤。她好像在听陈林峰说着别人的故事,她好像不认识陈林峰。陈林峰异常惊惧,他不敢与阿莲的眼神对接,他望着屋顶,用盛气凌人掩盖着自己内心的恐慌。娜娜睡在床上,她已经骨瘦如柴。 

  陈林峰说,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都给你。 


二十九  阿莲一言不发。 

  陈林峰说,女儿也归你。 

  阿莲还是一言不发。 

  陈林峰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只要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就行了。 

  阿莲依旧一言不发。 

  陈林峰拿出一沓钱,放在床上,说,我知道你以后生活辛苦,这些钱留给你吧。 

  阿莲突然拿起钱,扔在陈林峰的脸上,她说,钱拿走,字我签。 

  阿莲就这样离婚了,几年的婚姻留给阿莲的只有一个病残的孩子。婚姻是一场赌博,在这场赌博中,阿莲输光了自己的所有。 

  那些日子里,由于工作繁忙,我和阿莲都是用电话联系。我很少去她租住在仓山的家。每次去看到这一对患难中的母女,我都暗自落泪。娜娜越来越消瘦,由于以前的化疗,她的头发落光了,她的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每次去她都缠着我,要我讲故事,她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膝盖支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然而,她听了不到几分钟,就睡着了。我把她抱放到床上,悄悄地擦去眼泪。 

  阿莲很少说话,她脸颊塌陷,头发干枯,神情木然。二十五岁的她看起来像五十二岁一样苍老而疲惫。 

  每次去,我都会偷偷地揭开锅盖,看看这一对母女在吃什么,她们除了青菜就是土豆,连豆腐都没有。我把身上所有的钱偷偷放在娜娜枕下,然后离去…… 

  有一天,我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想心思,突然接到报社电话,一位本地女子通过和一名台湾男子假结婚,想私渡去台湾,被边防派出所抓获。我不想去采访,我在随时等待着机会离开。可是,他们说,这种稿件只有我做才最合适,因为里面有情感的成分。推辞不过,我只好去了。 

  在派出所,我见到了破获此案的民警,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说,那个男子是台湾高雄人,在福州一家外企做工程师,已经五十多岁了,台湾有妻子。而那个女子是福州本地人,二十五岁。 

  我说,带那个女子进来,让我见见,我想采访,为什么这些年轻女子都喜欢去外面? 

  门外想起拖沓而冗长的脚步声,那名女子进来了。我没有想到,她竟是阿莲。 

  阿莲说,台湾男子就是经常去她家的那个皮肤黝黑的人。他很好,人很善良。她并不想和他结婚,他有家庭,她不想破坏他的家庭。她只是想让他把她带到台湾。她没有文凭,在福州找不到工作,她想去台湾打工,台湾工资高。娜娜患病期间,她借了别人好多钱,她要去台湾打工赚钱。 

  我问,娜娜呢? 

  阿莲迟疑了一下,说,死了。就在上个月。 

  看着满脸愁苦的阿莲,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莲走出去后,我悄悄地问民警,阿莲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民警说,最少要判半年劳教。 

  在我第一次离开福州前,我曾经专门去福州所有的劳教农场找过她,警察们都告诉我说,没有叫林凤莲这个名字的人。 

  从她的朋友那里,我也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

  京榕的故事

  在我认识的众多留守女人中,京榕不像媚娘和阿莲她们那样美艳逼人,但她的真诚,她的纯净,她身上流溢的一种清洁的学生气质,仍然让人一见难忘。她总像孩子一样大声说话,大声欢笑,她的眼睛总像孩子一样明亮清纯,清澈见底。 

  然而,没有人了解那双明亮的眼睛背后,潜藏的深深忧伤。 

  京榕是霞浦人。霞浦是福建东部毗邻大海的一个小县,那里同样土壤贫瘠生活苦寒。那里人们的全部收入都依靠渔业,然而近海一带由于几十年来毫无节制地滥捕和没有约束的污染,早就没有鱼虾可以捕捞,无奈,他们只好把小舢板划到东南亚一带,一路饱受风浪颠簸。他们冒着死亡的威胁来到东南亚,却遭到当地军方的驱逐和追杀,他们刚刚撒下渔网又惶惶收起,在隆隆的炮声中吱呀呀地拼命划着小舢板向家园的方向逃窜,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霞浦没有出国的传统。生活难以为继的人们只好来到内地更大的城市打工。许多渔民转行从事着建筑业、搬运工这样的重体力劳动;而女人也同样走出家门,到别人的城市里讨生活。 

  霞浦很贫穷,然而这样贫穷的地方偏偏盛产美女。 

  京榕曾经给我说过,她的父亲是北京人,母亲是福州人—福州还有一个很美丽的别称叫榕城—榕树是福州特有的树种,所以她才会有这样一个个性显著的名字。然而,她为什么会出生在偏远落后的霞浦,京榕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京榕说,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爸爸,而妈妈也在她十几岁时去世了。记忆中的妈妈总是满面愁容落落寡合,让人恐惧而难以接近。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第一次和京榕见面的情景。那是在福安,一个和霞浦同属于闽东地区的小城市。 

  记忆中那是2003年的冬天,正有一种叫做“标会”的民间集资形式,像瘟疫一样在福安这个狭小的城市里蔓延。几个甚至几十个人聚集在一起,每人每月拿出一定量的资金,交给其中的一个人做生意,其余的人坐地分“赃”,而等到下一个月,相同的聚集而来的资金又交给下一个人,让他去做生意。那些日子里,福安的大街小巷人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与“标会”有关的一切话题。福安的经济呈现出畸形的泡沫般的繁荣,大街上游走着操持着各种外地口音的人群,奔驰着各种豪华高档车子。然而,短短的几个月后,这种昙花一现的经济就宣告崩裂,由“标会”构筑的虚拟繁荣瞬间化为乌有。于是,携款外逃者有之,跳楼自杀者有之,精神失常者有之。福安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部分人铤而走险抢劫杀人,一部分人神经失常滑入了崩溃的边缘和深渊。 

  而我是为了采访“标会”才第一次来到闽东小城福安的。此前,对这种欺诈性质昭然若揭的“标会”,我早有耳闻,然而,报社却是直到《中国青年报》率先报道后,才派我前来采访。 

  为了安全,那天夜晚我扮作一名渔夫,操持着媚娘和阿莲教会我的方言,居住在一家破败狭小的旅店里。 

  那晚旅店的每个房间每张床位都住满了,因为收费低廉,那些卖鱼的卖菜的扮作瘸子行乞的扮作瞎子算命的都住在了这里。登记房间时,我见到了登记室里靠墙坐着的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她面容白净皮肤细腻,短发垂肩精明干练,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很清纯的意味,迥然不同于这些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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