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留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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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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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媚娘说,她昨晚梦见了她的丈夫,她远在伊拉克的丈夫,她的丈夫穿梭在异国的硝烟战火中,纷飞的枪弹随时都会击中他,而他只是为了赚钱,为了这个家庭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 

  媚娘说,她现在非常后悔让丈夫去伊拉克,那个语言不通又危机四伏的陌生地方,富裕和贫穷并不重要,金钱对一个家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够长相守。 

  我默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夜晚,我梦见了她,而她梦见的是她的丈夫。 

  再见到媚娘时,我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她对我还像从前一样关爱,走在大街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掌柔软阔大,手指纤长。遇到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和行人时,她还是抢先一步,用她丰满的身体阻挡着我。我曾经笑着称她为老母鸡,她说,谁让你是小弟弟,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然而,在她翅翼保护下的我,距她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我想起了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最遥远的,不是你在天涯,我在海角,而是你在我的身边,我却无法读懂你。 

  我开始陷入了无端的痛苦中,不知道我们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其实结局早就能够预料,只是那些日子里,我不愿相信,不愿接受那个早就注定了的结局。我在想,当有一天,她的丈夫从那个动荡不安的伊拉克回来,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 

  还和以前一样,每到周末,我们就相约在报社楼下见面,然后一人一部单车,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中一同驶向北峰山下,再弃车步行,拾级而上,来到那个收养了许多孤儿的寺庙。惠净法师总会在寺庙前迎接我们,她脸上的笑容永远都是慈祥的,像阳光一样,让我的心中暖洋洋的。在她笑容的照耀下,我心头的坚冰渐渐融化。我开始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大爱,远远超越于儿女情长之上,我为自己那点自私的所谓爱情而汗颜。 

十  周末的整个早晨都属于英文和古文课。我讲课时,她就坐在后排;她讲课时,我也坐在那个位置上。处于深山中的寺庙异常寂静,只有潺潺流水声从窗外传过来,间或还有不知名的鸟叫声。这座用寺庙改建的教室异常破败,支撑屋顶的两根柱子千百年来被虫子蛀了无数的洞,轻轻一拍,就会掉落黄色的木屑。后来,在我离开福州,每逢有台风登陆东南沿海,我就会想起这座寺庙,我就会替她们深深担忧,我不知道那些破旧的房子还在不在。 

  媚娘站在讲台上,身躯挺拔,她柔软的目光看着孩子们,那目光充满了绵羊般的善良和温柔。孩子们手中捧着残破的课本,那些课本是我们从一所所学校,从一个个已经毕业了的学生家中讨来的。 

  媚娘在领读课文,她的英文发音非常纯正,声音甜美,柔软而婉转,像小鸟歌唱。孩子们齐声跟着她朗读,声音杂乱而清脆,像水花四溅。有孩子读错了,她走下讲台,慈爱地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剃光了的脑壳,受到惊吓的孩子释然地笑了,她也笑了,教室里的孩子都发出轻松的笑声。 

  那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残破的教室,那也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友好最轻松的课堂气氛。 

  我想,媚娘真好。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善良,是佛祖把她送到了我的身边,让我们相识,我必须好好对待她。这么一个美好的姑娘,我能够和她比肩携手,能够和她共浴爱河,我应该满足了。难道我还一定要贪图结果吗? 

  我想,如果不是佛祖让我们相识,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会来到这个深山之中的寺庙,把我们的知识,尽我们所能,传给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这些寺庙收养的孩子,这些小小的佛门弟子。 

  我想,认识她,是佛祖的旨意。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手了,那也是佛祖的旨意。我不能违背。 

  我所能做的,只是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五一广场是福州市的中心,夜晚的五一广场是福州最热闹的地方。 

  黄昏来临的时候,广场上的五彩华灯就一齐亮起来,将地面和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广场上聚集了无数的人。时光尽管已经是深秋,但福州的深秋并不寒冷,街树依然青翠欲滴,枝头绽放着鲜艳的花朵。在北方,这个季节早已经寒风呼啸衰草连天,人们穿着厚厚的臃肿棉衣,哈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急巴巴地赶回生着熊熊炭火的房间,而在这里,深秋才是最诗意最浪漫的季节。 

  那天夜晚,我和媚娘来到五一广场,广场中央人头攒动,草坪上放置着巨大的音箱,音箱里正播放着节奏强烈的乐曲。人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在一起和着节拍起跳。那种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人震撼,也让人激动。人人脸上绽放着微笑,连空气也变得急跃而兴奋。在别的城市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让人激动,让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勃勃跳动的场景。 

  我和媚娘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我们和着节拍起劲地跺脚,轻快地旋转。人群如洪流,我们是洪流中的两朵浪花,我们被幸福地裹挟着,被淹没,又被浮起,心绪和灵魂在城市的上空,在暗夜的上空,轻轻地飞翔。 

  一曲罢了,我们身上有了细密的汗珠。我们用手掌在脸颊边扇动着,寻找到了一张木条座椅。刚准备坐下去,突然听到有人叫媚娘的名字。 

  我们回过头,看到眼前站立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头发黄黄的,很长很长,披散在脑后,她小小的脑壳几乎不胜其负,微微地仰起脸,她脸部五官小巧,无可挑剔。 

  一个非常精致非常秀气的南国佳丽。 

  媚娘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阿莲。 

  我清楚地感觉到媚娘在距离我愈来愈远,但是我无法把握她,我无能为力。她也无能为力,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就像我也爱她一样,但是那一纸婚姻证明如同深深的鸿沟一样隔绝了我们,我们无法跨越。 

  媚娘常常对我说,她有一种犯罪感,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如果不是丈夫出国,远隔千山万水,她绝对不会走出这一步。 

  我总是在安慰她,可是,每次说着说着,我就感到羞耻,我不是在安慰她,我倒像是在为自己解脱。我无法自圆其说。 

  我说,应该受到谴责的是我,你没有错。没有人会责怪你。我应该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因为是我引诱了你。 

  我说,食色性也,性欲怎么能强行压抑?它就像洪水一样,你无法堵塞它,你只能疏导它。强行堵塞,必将引起大坝坍塌,洪水滔天。 

  媚娘说,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读的一篇小说,一位女子,刚结婚就死了丈夫,在过去,已婚女子是不能改嫁的。漫漫长夜,她无法度过,就把一盒火柴倾倒在屋子里,然后一根根捡起来,重新整整齐齐地放在火柴盒里。然后又胡乱地倒在地上,又捡起来……就这样,她熬到了天亮,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少年时代,我不能理解那个年轻寡妇的举动,总在想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啊,现在,我理解了。 

  那段日子里,正有一部叫做《魔戒》的电影在福州的电影院里火热上映,我们一起去看。《魔戒》让一贯冷静的电影院场场爆满。那部据说是电影问世以来投资最大票房收入最高的影片,我们一直认为是空前绝后的。那些唯美的画面和曲折的情节让我们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在观看的过程中,她一直抓紧着我的手,和满场的女观众一同尖声惊叫。那时候,福州的年轻人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想和女朋友有进一步的进展,你就带她去看《魔戒》,因为在剧情高潮时,她会不自觉地抓紧你的手,不愿放开。 

  我对《魔戒》已经没有多少印象,然而,那里面的一个情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甘道夫被炎魔的火鞭缠卷住了脚腕,他的双手紧紧地扒着悬崖,可身体却在一寸寸地向悬崖下坠落。亚拉冈想回身救他,可相隔着深深的峡谷。那一刻,漫天的喧嚣突然一齐静寂,峡谷间只回荡着甘道夫无奈的声音,他在告诉亚拉冈—快走! 

  我记得我在看到这个场景时,流下了眼泪。以后很长时间里,一想起这个场景,我还是禁不住泪水盈眶。因为甘道夫和亚拉冈的无奈,就是我和媚娘的无奈啊。又到了周末。 


十一  我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了,我们去北峰给孩子们授课,在惠净法师和孩子们的面前,我的烦恼和痛苦减轻了。她们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恋人,一对非常恩爱非常要好的恋人。 

  那天,从寺庙出来,媚娘向惠净法师借了两本佛经,那是两本纸页泛黄、字迹竖排的书籍,上面还有毛笔圈写的痕迹,那也许是历代寺庙高僧所留下来的心得体会。媚娘双手从惠净法师的手中接过书籍,我看到她满面虔诚神情肃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看如此艰深的经书。 

  我觉得,我已经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心中。那天从北峰回来,我们推着自行车,一路行走着。从郊外向城里走去,穿过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又过一条条潺潺奏响的溪流,我们走困了,然后,就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坐下,点了两盘最便宜的拌面,要了两瓶啤酒,我们吃得热气腾腾,喝得痛快淋漓。 

  小店是一对夫妻开的,店面不大,里面只摆放了几张桌凳,案板上也只有几种简单的蔬菜。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那对夫妻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从他们互相对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非常恩爱。这时,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外边跑进来,浑身尘土,脸上还沾着泥巴。他们把小孩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身上的尘土,语气严厉但却充满慈爱地责骂着,小孩咯咯笑着,嗲声嗲气地撒娇。 

  从小店出来,我们又上路了,媚娘说,我很羡慕那对夫妻,我对生活没有奢求,我只希望能和老公在一起,生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穷也罢,富也罢,永远不分离。 

  小店中的那对夫妻,那个家庭,竟然让媚娘如此羡慕。 

  我们走回福州市区时,已经是夜晚了。在一家酒店门口,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法。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来没有在外边住宿过,今夜,我们就要奢侈一把。 

  那家酒店一夜的住宿费用高达300元,我从随身携带的储蓄卡上取出钱,媚娘一再阻挡我,说,为什么要这样浪费,为什么要这么浪费?我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让你开心。你开心了,我就感到幸福。 

  300元一夜的酒店房间果然和我的出租屋不一样,房间的四面都是镜面装饰的墙壁,雪白的被子铺在宽大的床上,撩起一个被角,像少女撩起的裙裾,引人遐想。泡在浴缸中,温热的水包裹着,托浮着,像飘在云端一样幸福而惬意。 

  突然,媚娘的手机响了,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异常刺耳。媚娘裹着浴巾跑出去,用我无法听懂的方言应答着。我听不清她和对方在说什么,但我能听出来,她很急切。 

  他们通话通了好长时间。媚娘一条腿蜷放在床上,一条腿垂放在床边,弯曲着腰身接听电话,我从浴室走出,我揩干了全身,我打开了床头灯,我躺在床上,我捧起一本书,我读了好几页,而媚娘还在通话。她的声音时而急切,时而呜咽,我扭头看去,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再也无心看书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更长,媚娘终于挂断了电话,她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拉动纸张的声音,传来她极度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她走出来后,我着急地问,怎么了? 

  她说,他受伤了。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谁。 

  他在遥远的伊拉克,从事着伊拉克战后的重建。这个沙漠中的国家依靠滚滚的石油曾经很富裕,高楼林立,然而,美国的炮弹将这个国家的经济打得千疮百孔,也将那些高楼大厦打得千疮百孔。他和好几个认识的人偷渡到了伊拉克,就是为了修复那些残破的大楼。 

  那天,我们在寺庙里上课,远在异国的他从二楼的阳台上掉下来,重重地跌落地面,被摔断了一根肋骨,被送到了当地医院。 

  媚娘情绪很低落,她从卫生间出来后,就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倚靠着阳台的栏杆抽烟。我也走出去,想将她揽在怀中,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在她这里,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冷遇。我有些尴尬,也有些伤心。我又独自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继续看书,然而,满纸的黑字像蝌蚪一样四处游窜,我无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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