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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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论日本-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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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八,快去找那父母回来。”
    于是那正在插秧的母亲叫了来,很被梅村知事叱责了一顿。被大人所骂了,母亲非常惶恐,只是谢罪求饶。可是实际上并不明白,为什么因了这一点事会得这样的挨骂的呢。可不是这种事情向来就是如此,也并不见得这于小孩有什么害处,而且也不曾听说过苍蝇有什么毒,被苍蝇叮了会得生病。村人听了这件事,便说大人们只知道骂老百姓,把梅村看作无道的暴君似的,很是怨恨。
    ——在《山国的人民》里所写的是明治继新之际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事就是在现今只要走到山村里去也可以见到许多。不久以前在某村提起这事,本地的村长以及重要的人都说,小时候被苍蝇叮了,哭得转不过气来,所以长大了的时候都有好声音,也会唱歌的呀,说着游戏话,却是承认了这个事实。
第三部分草囤与茅屋(2)
    上文所引的这节故事,我拿《山国的人民》来查,出在第二部《奔流》的第四章里,前后又讲梅村收埋弃婴,撰文立碑的事,这一章的题目恰又是《小小的一个人》,与二十六七年前的小说正是同名,在作者想必自有意义,我重读一遍也颇有感慨,实亦只是写此小文的一点意思而已。
    我读了《飞的女人们》,很想翻译介绍到中国来,特别是那第一章《草囤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里边所记述的是日本中部山村农民——或是农妇生活的实情,介绍过来可以有一种诚实亲密之感,这是在别的普通的文章书本里所没有的。近时盛行一句同甘共苦的话,鄙意以为同甘是颇浅薄的一件事,无论口惠而实不至的将来的甜密话毫不足信,就是确确实实的大家现在一起吃糖的照相也无甚意思。至多是可以引动儿童们的歆羡罢了,比较的重要而有意义的倒是共苦。古人有言,可与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安乐;可见共苦比同甘为容易。甘与争竞近,而苦则反相接引,例如鱼之相濡以沫,我们闻知了别个的苦辛忧患,假如这中介的文字语言比较有力,自然发生同情,有吾与尔犹彼也,或你即是我之感,这是一种在道德宗教上极崇高的感觉。人们常说,亚细亚是一个。这点当然是对的,我也曾这样说过,东亚的文化是整个的,东亚的运命也是整个的,差不多可以算作说明。但是这里重要的是,文化的共同过去有事实证明,不过这也会得离散的,如不是现在再加以什么维系,而运命的共同如没有事实的证明,则即在现在也还将不免成为空话,不会得大家的相信。现今最重要的是在事实上证明东亚人共同的苦辛,在这苦之同一上建立东亚团结的基本,共向着甘的方面突击去,这才有些希望。日本的诗人文人从前常说到东洋人的悲哀,如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的苦辛,我读了很有感触,觉得此是中日文艺以至一切关系的正当基调,从这里出发,凡有接触与调和都可以圆满,若是以西洋本位的模拟为满足,那么回过东洋来只有优越,便与本洲全是隔膜,什么都无从说起。在八年前与友人书中我曾说道,“我们要研究,理解,或谈日本的文化,其目的不外是想去找出日本民族代表的贤哲来,听听同为人类同为东洋人的悲哀,却把那些英雄搁在一旁,无论这是怎么地可怨恨或轻蔑。”自己知道是少信的人,对于英雄崇拜缺少兴味,但上边的话亦不是完全乱道,想起米勒的名画来,《拾落穗》与《晚祷》二图所含意义甚大,总比大查理或拿破仑画像更足以表现法国人民之生活与精神吧。我想翻译介绍日本人民生活情形,希望读者从这中间感到东亚人共同的苦辛,发出爱与相怜之感情,以代替一般宣传与经验所养成的敬或畏,要知畏固可转憎,而敬亦即是远也。惟是个人的意思虑难得众人的赞可,亦不敢强为主张,《草囤里》之翻译也就中止,这回因《飞人》而又提及,实亦是偶然的事也。
    上边闲话写得太长了,关于《民艺》只能简略地一说。月刊《民艺》创刊于昭和十四年四月,到本年一月已出到五十七号,我都保存着。日本民艺运动以柳宗悦氏为中心,开始于十八年前,至今已成立民艺馆一所,杂志于《民艺》外尚有《工艺》一种,书籍单行本甚多。柳氏为白桦派之一人,最初多论宗教问题,质朴可喜,我虽是门外汉亦喜读之,继而谈朝鲜的艺术,又转入民艺,其所著书大抵搜得。我对于民艺感觉兴趣,其原由殆与民俗有关,惟自知不懂高级美术,正如不懂诗一样,这恐怕也是别一缘由。民艺馆所编有《日本民艺品图录》,凡四十四图,我最喜欢,屡次翻看,仿佛都能领会,常有亲近之感。又有一册英文书,名曰《日本之民艺》,为国际文化振兴会出版之一,论文出于柳氏之手,插图十几枚亦均佳,我尤爱其中四张农家茅屋的照相,第四张那个茅檐白壁的门,门外两旁种着豆麦,望过去真好面善似的,这固然异于城内的老家,可是似乎是一家亲戚的门的幻想,却是愈看愈深。看福原信三编的《武藏野风物》,百五十图中也有不少相似的印象。这种宣传可谓有效,比铁筋洋灰的建筑物更有说服人的力量,但是或者也太素朴一点了,在西洋式的宣传上不合式,则在现代也就难得大家的采取与赏识者也。
    (民国三十三年二月八日)
第三部分日本的米饭
    我们平常想像,以为东亚的人民是以米为常食,至少中国与日本总是如此,因为他们说进食总是说吃饭的。近来看日本牧田茂的民俗学书《生活的古典》,才知道这也只是城市里是这样,若在大多数的乡村那就是别一种的情形了。据他所说,这也只是在“不平常的日子”里,就是说譬如新年、七月半、祭神的时候,端午节日,以及插秧这些时候,才吃米饭,正如在老百姓的社会里,这时才穿绸衣服一样。这不但民俗学的资料上是如此,且亦有史证,在重病人的枕头边,把竹筒里的米摇给他听,后来说:“连摇米也没有效,这真是天命了。”山村里尽有摇米的传说,这或者多少有点夸大也未可知,但是米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也就十分明显了。那么他们平常是吃什么的呢?吃麦饭倒是好的,日本的东北和九州、飞的山村地方,即在今日也还如此,乃以小米和稗子为主食,红薯是近来才进去的东西,其普及的径路还是清楚可考,这也就成为近代主食之一了。以著者亲自调查过的土佐的亲岛为例,民间主食就全是红薯,或煮或蒸,那是不必说了,也把它晒干了磨粉,和上些面粉,做成馒头,终年就吃这个,吃白米饭要算是节日的特别供应了。每日吃米饭,还是这次战争以来的影响,因为主食配给,由于食粮不足输入外米,所以米麦混食,但这也是麦占八成,米只是二成罢了。
    这是民间的情形如此,近来看到日本的大周刊,上面有些时髦的论调,主张吃面包,说吃米不好,于智慧有关,仿佛日本之不能及美国,便是因为吃三顿米饭的缘故。因此社会上发生两句时新的口号,叫做反米派和亲米派,因为日本把美国称作米国,所以这有一种双关的意义,表面似乎说是反美,实在乃是说反对吃米。报上又征求过人的意见,赞否不一,但是应征的人都是些坐汽车住洋房的朋友,也只代表得中层以上的人,至于以外的广大的老百姓,原来不在他们的眼里了。从前有个文人名田口卯吉,深恨日本肤色是黄的,曾主张戴西式礼帽,以为便显得脸白了,现在农民还在吃着麦粞饭,却叫他们用面包当饭了。晋惠帝说饥民何不食肉糜,似乎同一路道,不过那是低能的皇帝,所以听见田鸡叫也要问是为公为私,后来也传为笑柄。日本知识阶级容易受外国的影响,在语言文字上表现得很显明,战败后十年来的文章有些几乎读不懂,即如这里亲米反米的话,用得倒不晦涩,只是未免有点轻佻了。
第三部分果子与茶食
    中国称点心为茶食,日本则名为果子,普通又加添一个御字曰御果子。这本是女人说话的口气,但是现在已成通行的习惯,即茶饭亦称御茶御饭了。其实当初所谓果子即是说水果,古书《延喜式》(延喜年间所编,在中国唐末)里历举栗、柿、梨子、柑子等,后来模仿中国做米面的点心,名称还是照旧,只不过叫那些果物为“水果子”而已。中国式的点心大约做得很是不少,可是顶有名的乃是“八种唐果子”,根据《厨事类记》所列举的,是梅枝(即桃枝子,亦作梅子及桃子)、桂心、粘脐、、团喜、子、,都是照汉字音读的,写的字也很麻烦。除梅枝和桃枝不可考以外,据后人的记录大略可以知道,桂心是一种和有肉桂细末的点心,这肉桂乃是从中国输入的。粘脐乃是面粉所做,用油炸过,底平,上边洼下一点,像是人的肚脐,从前在南京当学生的时候,记得曾经买过,叫做金刚脐子,或者是它的后裔,不过乃是蒸的,却并非油炸罢了。据唐朝的《资暇录》里说,因为蕃中毕氏罗氏好食此味,故以为名,似乎说的有点牵强,总之是记音的字,那是无疑的了。据《类聚名物考》里所说,系用糯米粉所作,扁平形如煎饼,明初得《琵琶记》中说赵五娘因年荒,只供给舅姑米饭,自己独吃米糠所做的,大概却是与窝窝头相似吧。团喜即是佛经故事里常说的欢喜团,本来印度据《涅经》说是用酥面、蜜姜、胡椒、荜茇、蒲萄、胡桃诸物和合而成,中国未必能够照样地做,或者只是仿仿元宵一类的东西罢了。子是一种蒸饼,或者形作尖锥,《教坊记》里记苏五奴的话,所谓吃子亦醉,很是有名的故事。宋朝书里称焦,或曰宝糖,特为脆美,恐怕也是油炸的。,《倭名类聚抄》云,饼名,煎面作蝎虫形也,《齐民要术》里说用酥面油煎,然则亦是寒具之类。此外有饼馄饨等也是来自中国,却不算在八种唐果子之内,所以现在从略了。
    自十二世纪起,日本由军人执政,经过了一个很大的变革,唐朝文化的影响渐以减退,但是佛教势力却仍是旺盛,而且似乎更是扩张开来了。自此以后直到近时为止,国民生活与文化差不多都受着这个影响,由华丽转向简素,由浓厚转向清淡,就饮食也是如此。用鸡鸭肉为馅的饼馄饨全然不见了,不必说是酥面乳酪,便是用油炸的寒具作风的吃食也没有了,这在八种唐果子里几乎都是一样的做法。说也奇怪,现今的日本点心差不多全不用油,这是很特殊的。但是它也并不是完全摆脱了中国的影响,可以举出几点来说。
    日本点心里最大的一类乃是馒头,这在中国说应当说是包子才对,因为那种替代饭吃的实心馒头,在日本是没有的,它只是里边有馅,大约一个两三口吃的大小,看古代玩具吃馒头的小孩,手里拿着擘开的馒头,那里也是豆沙馅,没有什么鸡肉虾仁或是菜馅的。据说在十四世纪前半足利义政做着将军的时候,一个名叫林净因的中国人来到日本,开始做馒头,为盐濑馒头的始祖,一块招牌是足利将军给写的。林净因自称是林和靖,但是梅妻鹤子的人不曾听说他有子孙,所以或者是做《山家清供》的林洪一家也未可知吧。看他的名字像是出家的人,但是他有后裔在日本,开着馒头店,说是二十九世了。盐濑馒头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薄皮透明,个子很小,大概是故乡的“候口馒头”的一类吧。
    馒头没有什么别的花样,馅也只用纯净细腻的豆沙,可是外边的皮可以有些变化,有如葛馒头和荞麦馒头,乃是用葛根粉与荞麦面做外皮的。不过此外有许多饼饵之类,似乎也可以归在这里,凡是用豆沙做馅,米粉做皮子的都是,虽然有种种美好的名字,这里为的说来太嗦了,所以不再列举。
    其次是煎饼类,这是极普通的一种食品,无论什么人都爱吃的。其所谓煎实在乃是烘烤,用米粉和水,加上盐或是糖,摊成方圆大小各片,在火上烘成,或者流入有花纹的铁夹内,大形者有屋瓦那么大小,称曰瓦煎饼,吃时须用木槌敲碎吃,一个人也吃不了一片。也有小的像半截小指,那就是另外一种名称叫作“雹子”了。在馒头与煎饼之间还有一种东西,也是极普通的,日本名“最中”,意译是中天的月亮,乃是用糯米粉烘成薄皮,与中国做蛋卷法相同,四周略高,两片相合,中装豆沙,样子很像是月亮。北京茶食有茯苓饼,仿佛意思相同,但是里边的百果仁太是复杂,有点吃五仁月饼的感觉了。
    第三类是羊羹,用中国话说是“豆沙糕”。据说它的来源也是中国,从前上田恭辅说这是模仿中国古代的羊肝饼的,但日本羊羹店的传说,则是说由于看见羊肉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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