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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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烟消云散-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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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声说话了,“三小姐的喜事,会不会改日子?”

    她先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旧在包桂花糖?”阿菊低声答说:“今朝天朦朦亮,大太太、螺蛳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么会出这种事?”月如问说:“三小姐怎么样?有没有哭?”

    “哭?为啥?跟三小姐啥相干?”

    “大喜日子,遇到这种事,心里总难过的。”

    “难过归难过,要做新娘子,哪里有哭的道理?不过,”阿菊说道:“笑是笑不出来的!”

    “你看,阿菊,”月如将声音压得极低,“要紧不要紧?”

    “什么要紧不要紧?”

    “我是说会不会……”

    “会不会倒下来是不是?”阿菊摇摇头,“恐怕难说。”

    “会倒?”月如吃惊地问:“真的?”

    “你不要这样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蛳太太最恨人家大惊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态,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说不定会倒?”

    “人心太坏!”

    话中大有文章,值得打听,但是来不及开口,月如家的一个老妈子赶了来通知,唐子韶要她赶紧回家。

    “那几张当票呢?”唐子韶问。

    月如开了首饰箱,取出一叠当票,唐子韶一张一张细看。月如虽也认得几个字,但当票上那笔“鬼画符”的草书,只字不识,看他捡出三张摆在一边,便即问说:“是些啥东西?”

    原来唐子韶在公济典舞弊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在满当货上动手脚以外,另外一种是看满当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赎,而当头珍贵,开单子送进府里,“十二楼”中的姨太太,或许看中了要留下来,便以“挂失”为名,另开一张当票。此外还有原主出卖,或者来路不明,譬如“扒几手”扒来,甚至小偷偷来的当票,以极低的价钱收了下来,都交给月如保管,看情形取赎。

    这捡出来的三张,便是预备赎取的,一张是一枚帽花,极大极纯的一块波斯祖母绿,时价值两千银子,只当了五百两;一张是一副银台面,重六百两,却当不得六百银子,因为回炉要去掉“火耗”,又说它成色不足,再扣去利息,七折八扣下来,六百两银子减掉一半,只当三百两,可是照样打这么一副,起码要一千银子。

    第三张就更贵重了,是一副钻镯,大钻十二、小钻六十四,不算镶工,光是金刚钻就值八千两银子,只当得二千两,是从一个小毛贼那里花八两银子买来的,第二天,原主的听差气急败坏来挂失,唐子韶亲自接待,说一声:

    “实在很对不起,已经有人来赎走了。”拿出当票来看,原主都说“不错”,但问到是什么人来赎的?又是一声:“实在对不起,不晓得。”天下十八省的当铺,规矩是一样的,认票不认人,来人只好垂头丧气去回复主人。

    “这三张票子赶紧料理。”唐子韶说,“阜康存了许多公款,从钱塘、仁和两县到抚台衙门,都有权来封典当,不赎出来,白白葬送在里面。”

    “阜康倒了,跟公济典有啥关系?”

    “亏你问得出这种话!只要是胡大先生的产业都可以封。”说完,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门口,顺便看看热闹。她家住在后街,来往的人不多,但前面大街上人声嘈杂,却听得很清楚,其中隐隐有鸣锣喝道之声,凝神静听,果然不错,月如想起刚才唐子韶说过的话,不由得一惊,莫非宫府真的来封阜康钱庄与公济典了?

    她的猜测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吴云陪着来的藩司德馨,不是来封阜康的门,而是劝阜康开门营业。

    原来这天上午,螺蛳太太照谢云青的建议,特地坐轿到藩司衙门去看德藩台的宠妾。相传这座衙门是南宋权相秦桧的住宅,又说门前两座石栏围绕的大池,隐藏着藩库的水门,池中所养的大鼋,杭州人称之为“癫头鼋”,便是用来看守藩库水门的,这些传说,虽难查证,但“藩司前看癞头鼋”,是杭州城里市井中的一景,却是亘亘数十年不改。螺蛳太太每次轿子经过,看池边石栏上,或坐或倚的人群,从未有何感觉,这天却似乎觉得那些闲人指指点点,都在说她:“喏,那轿子里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蛳太太。财神跌倒,变成赤脚,螺蛳太太也要抛头露面来求人家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心里酸酸的,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赶紧拭去眼泪,强自把心定下来,自己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无论如何自己不可先摆出着急的样子。

    于是她将平日来了以后的情形回忆了一下,警惕着一切如常,不能有甚异样的态度。

    由于她那乘轿子格外华丽,更由于她平时出手大方,所以未进侧门以前,不待执帖家人上前通报,便有德藩台的听差迎了出来,敞开双扉,容她的轿子沿着正厅西面的雨道,在花园入口处下轿。

    德藩台的宠妾,名叫莲珠,在家行二,她们是换帖姐妹,莲珠比螺狮太太大一岁,所以称之为二姐,莲珠唤她四妹,出来迎接时,象平时一样,彼此叫应了略作寒暄,但一进屋尚未坐定,莲珠的神情就不一样了。

    “四妹,”她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满腹疑惑地问:“是怎么回事?一早听人说,阜康不开门,我说没有的事。刚刚我们老爷进来,我问起来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这里挤满了人,怕要出事。我们老爷只是叹气,我也着急,到底要紧不要紧?”

    这一番话说得螺蛳太太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但力持镇静,不过要想象平时那样有说有笑,却怎么样也办不到了。

    “怎么不要紧?一块金字招牌,擦亮来不容易,要弄脏它很方便。”螺蛳太太慢条斯里地说:“怪只怪我们老爷在路上,上海、杭州两不接头。我一个女人家,就抛头露面,哪个来理我?说不得只好来求藩台了。”

    “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说不上一个求字。”莲珠唤来一个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阿福,看老爷会客完了,马上请他进来。”

    阿福是德馨的贴身跟班,接到中门上传来的消息,便借装水烟袋之便,悄悄在德馨耳际说了一句:“姨太太请。”

    德馨有好几个妾,但不加区别仅称“姨太太”便是指莲珠。心想她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及他回上房吃午饭时谈?一定是胡家的事。这样想着,便对正在会见的一个候补道说:“你老哥谈的这件案子,兄弟还不十分清楚,等我查过了再商量吧!”

    接着不由分说,端一端茶碗,花厅廊上的听差,便高唱一声:“送客!”

    将那候补道硬生生地撵走了。

    看“手本”,还有四客要接见,三个是候补知县。一个是现任海宁州知州,他踌躇了一回,先剔出两个手本,自语似他说:“这两位,今天没工夫了。”

    阿福取手本来一看,其中一个姓刘,送过很大的一个门包,便即说道:“这位刘大老爷是姨太太交代过的。”

    “交代什么?”

    “刘大老爷想讨个押运明年渣米的差使。姨太太交代。老爷一定要派。”

    “既然一定要派,就不必见了。”

    “那么,怎么样回他?”

    “叫他在家听信好了。”

    “是。”

    “这一位,”德馨拿起另一份手本,沉吟了一下,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连海宁州知州的手本,一起往外一推:“说我人不舒服,都请他们明天再来。”

    说完,起身由花厅角门回到上房,径自到了莲珠那里。螺蛳太太一见急忙起身,裣袄为礼。德馨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私底下管他叫“胡大哥”,对螺蛳太太便叫“罗四姐”,他一开口便问:“罗四姐,雪岩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下半天。”

    “唉!”他顿一顿足说:“就差这么一天工夫。”

    意思是胡雪岩只要昨天到,今天的局面就不会发生。螺蛳太太不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来解消危机?但愿倾全力相助的心意是很明显的。

    患难之际,格外容易感受他人的好意,于是螺蛳太太再一次裣衽行礼,噙着泪光说道:“藩台这样照应我们胡家,上上下下都感激的。”

    “罗四姐,你别这么说,如今事情出来了,我还不知道使得上力,使不上力呢?”

    “有什么使得上,使不上?”莲珠接口说道:“只要你拿出力量来,总归有用的,”

    “我当然要拿力量出来。胡大哥的事,能尽一分力,尽一分力,罗四姐,你先请回去,我过了瘾,马上请吴知府来商量。”德馨又说:“饭后我亲自去看看,我想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不过,事也难说,总而言之,一定要想个妥当办法出来。”

    有最后一句话,螺蛳太太放心了。莲珠便说:“四妹,今天你事情多,我不留你了。”说着,送客出来,到了廊上悄悄说道:“我会钉住老头子,只要他肯到阜康,到底是藩台,总能压得下去的。”

    “是的。二姐,我现在象‘没脚蟹’一样,全靠你替我作主。”螺蛳太太又放低了声音说,“上次你说我戴的珠花样子好,我叫人另外穿了一副,明后天送过来。”

    “不必,不必,你现在何必还为这种事操心?喔,”莲珠突然想起,“喜事呢?”

    “只好照常,不然外头的谣言更多了。”螺蛳太太又说:“人,势利的多,只怕有的客人不会来了。”

    “我当然要来的。”

    “当然,当然。”螺蛳太太怕她误会,急忙说道:“我们是自己人。且不说还没有倒下来,就穷得没饭吃了,二姐还是一样会来的。”

    “正是这话。”莲珠叮嘱,“胡大先生一回来,你们就送个信来。”

    “他一回来,一定首先来看藩台。”

    “对!哪怕晚上也不要紧。”

    “我晓得。”螺蛳太太又说:“我看珠花穿好了没有,穿好了叫他带来,二姐好戴。”

    回到家,螺蛳太太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说“叫人另外穿一副”

    是故意这样说的,螺蛳太太的珠花有好几副,挑一副最莹白的,另外配一只金镶玉的翠镯,立即叫人送了给莲珠。

    这份礼真是送在刀口上,原来德馨在旗员中虽有能吏之称,但出身纨垮,最好声色,听说胡家办喜事,来了两个“水路班子”——通都大邑的戏班,都是男角,坤角另成一班,称为“髦儿戏”,惟有“水路班子”男女合演,其中有一班叫“福和”,当家的小旦叫灵芝草,色艺双全,德馨听幕友谈过这个坤伶,久思一见,如今到了杭州,岂肯错过机会,已派亲信家人去找班主,看哪一天能把灵芝草接了来,听她清唱。

    也就是螺蛳太太辞去不久,德馨正在抽鸦片过痛时,亲信家人来回复,福和班主,听说藩台“传差”,不敢怠慢,这天下午就会把灵芝草送来,德馨非常高兴,变更计划,对于处理阜康挤兑这件事,另外作了安排。

    就这时莲珠到了签押房,她是收到了螺蛳太太的一份重礼对阜康的事格外关切,特意来探问究竟。德馨答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吴知府了,等他来了,我会切切实实关照他。”

    “关照他什么?”

    “关照他亲自去弹压。”

    “那么,”莲珠问道:“你呢?你不去了?”

    “有吴知府一个人就行。”

    “你有把握,一定能料理得下来?”

    “这种事谁有把握。”德馨答说:“就是我也没有。”

    “你是因为没有把握才不去的?”

    “不是。”

    “是为什么?”

    “我懒得动。”

    “老头子,你叫人寒心!胡雪岩是你的朋友,人家有了急难,弄得不好会倾家荡产,你竟说懒得动,连去看一看都不肯。这叫什么朋友?莫非你忘记了,放藩台之前,皇太后召见,如果不是胡雪岩借你一万银子,你两手空空,到了京里,人家会敷衍你,买你的帐?”莲珠停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你如果觉得阜康的事不要紧,有吴知府去了就能料理得下来,你可以躲懒,不然,你就得亲自去一趟,那样,就阜康倒了,你做朋友的力量尽到了,胡雪岩也不会怪你。你想呢?”

    德馨正待答话,只听门帘作响,回头看时,阿福兴冲冲奔了进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一见莲珠在立即缩住脚,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什么事?”莲珠骂道:“冒冒失失,鬼头鬼脑,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福不作声,只不住偷看着德馨,德馨却又不住向他使眼色。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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