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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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爱的日子-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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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妇人交了费,把售货员为她精心捆好的橡皮泥桶抱着,预备离去。售货员向她扬扬手说,您老多保重吧。看
得出,您那么爱自己的儿子,他得了这样的病,您一定特难过。

    老妇人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极为洁白的牙齿。虽然按她的岁数推算,这是假牙,仍让人感到她压抑不住的快
乐。她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儿子并没有什么病,他很好,很健康,是个很棒的电脑工程师。

    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那位热心的售货员,还有在一旁偷听的我。谜团没有揭开,越结越死。

    老妇人说,事情是这样的。

    我儿子小的时候,手很巧。我给他买回各种各样的玩具,让他开发智力。有一次,我买了橡皮泥,就是你说的
那种老掉牙的货色——只有十二色的一小盒。他用它们捏小鸭子、小轮船,活灵活现的。有一天,他捏了一只大萝
卜。就是童话剧里,小兔子和小花狗团结拔起来的那种萝卜。圆圆的,大大的,红红的,上面还长着翠绿的缨子。
我喜欢极了,还有骄傲和自豪。我把这个萝卜小心地带到单位,让同事们看。大家都说这不是那么小的孩子能捏出
来的,没准是哪个工艺师随手的小品。我听了以后,心中甜似蜜呀。回到家后,儿子跟我要那个萝卜。我说,干嘛
呀?他毫不在意地说,把它毁了,重捏啊。红色的归到剩下的红泥堆里,绿的归绿的。我很可惜地说,那这个萝卜
不就没了吗?他睁大天真的眼睛说,可那些橡皮泥还在啊,我还可以捏别的呀。我说,不成。过几天,就是六一儿
童节,单位里要是组织展览,这个萝卜就是上好的展品。你不能把它毁了,我要留做纪念。

    儿子很听话,不再要回他捏的萝卜了。过了一段日子,他悄悄问,你们单位开过展览会了吗?我说,今年没开。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说,我想要回那个萝卜,让它回到我那一堆各色的橡皮泥里,这样,我就可以捏其他的东西了。
我不耐烦地说,这个萝卜我还想留着呢。你该捏什么就捏吧。儿子又怯生生地说,妈妈,你能不能再给我买一盒新
的橡皮泥呢?我说,为什么?原来那盒不是挺好的吗?儿子说,那个萝卜走了,它的颜色就不全了。我敷衍地说,
好吧,哪天我得空了,就给你买。那阵子,我一直很忙。更主要是不把孩子的请求当回事,总是忘。孩子问过几次,
我心里烦,就说,你想捏什么就捏什么好了,颜色有什么要紧的?大模样像了就成。我儿子很乖,从此,他再也不
提橡皮泥的事情了。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在桌子上,看到了儿子用橡皮泥捏的新作品。我不知是不是他特地摆在那儿
的——一只胡萝卜,身体是蓝色的,叶子是黑色的。

    我当时应该警醒的,可惜忙于工作,不愿分心,就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从此,儿子再不捏橡皮泥了,我也渐渐把这件事淡忘。直到他长大成人,几十年当中,我们都从未有一次再提
过橡皮泥这个词。

    前几天搬家,从尘封的旧物中滚出一个铁蛋似的东西,我捡起一看,原来是那只蓝色的萝卜。谁也不知道它是
怎样被保存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手心,还感到儿子当年的无奈。我从中听到了强烈的抗议和热切的渴望。我想赎回
我当年的粗暴和虚荣,想完成我曾经答应过的承诺……

    她说到这里,头深深地埋下了,花白的头发像一帘幕布,遮住了她的眼睛。

    老妇抱着橡皮泥桶,缓缓地走了。我也随之定了一件礼物,离开了商场。我决定,在送给小朋友生日礼物的同
时,送给他的妈妈,一个故事。

    只听得售货员在后头喃喃地低语,谁知她的儿子还记得这回事不?会原谅他妈妈吗?

    /* 36 */

    第三部分向红柳忏悔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当兵。

    这世界的第三极,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寥寂。不知是神灵的佑护还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皱
褶里,有时会不可思议地生存着一片红柳丛。它们有着铁一样锈红的枝干,凤羽般纷披的碎叶,偶尔会开出谷穗样
细密的花,对着高原的酷寒和缺氧微笑。这高原的精灵,是离太阳最近的绿树,百年才能长成小小的一蓬。到藏区
巡回医疗,我骑马穿行于略带苍蓝色调的红柳丛中,曾以为它必与雪域永在。

    一天,司务长布置任务——全体打柴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来是驱车上百公里,把红柳挖出来,当柴火烧。

    我大惊,说,红柳挖了,高原上仅有的树不就绝了吗?

    司务长回答,你要吃饭,对不对?饭要烧熟,对不对?烧熟要用柴火,对不对?柴火就是红柳,对不对?

    我说,红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饭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为什么要用高原上惟一的绿色!

    司务长说,拉一车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两车汽油。焦炭运上来,一斤的价钱等于六斤白面。红柳是不要钱
的,你算算这个账吧!

    挖红柳的队伍,带着铁锨、镐头和斧,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红柳通常都是长在沙丘上。一座结实的沙丘顶上,昂然立着一株红柳。它的根像一柄巨大章鱼的无数脚爪,缠
附至沙丘逶迤的边缘。

    我很奇怪,红柳为什么不找个背风的地方猫着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艰辛。老兵说,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红柳长
在沙丘上,是因为有了这棵红柳,固住了流沙。随着红柳的渐渐长大,流沙被固住的越来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
沙山。红柳的根有多广,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红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伟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红柳的枝叶算不得好柴薪。它们在灶膛里像闪电一样,转眼就释放完了,炊事员说它们一点儿后劲也没有。真
正顽强的是红柳强大的根系。它们如盘卷的金属,坚挺而硬韧,与砂砾粘结得如同钢筋混凝土。一旦燃烧起来,持
续而稳定地吐出熊熊的热量,好像把千万年来,从太阳那里索得的光芒,压缩后爆裂出来。金红的火焰中,每一块
红柳根,都弥久地维持着盘根错节的形状,好像一颗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红柳根从沙丘中掘出,蕴含着很可怕的工作量。红柳与土地生死相依,人们要先费几天的时间,将大半个沙
山掏净。这样,红柳就枝桠虬劲地腾越在旷野之上,好似一副镂空的恐龙骨架。这时需请来最有气力的男子汉,用
利斧,将这活着的巨型根雕与大地最后的联系,一一斩断。整个红柳丛就訇然倒下了。

    连年砍伐,人们先找那些比较幼细的红柳下手,因为所费气力较少。但一年年过去,易挖的红柳绝迹,只剩那
些最古老的树灵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来越漫长,最健硕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断红柳苍老的手臂了。于是人们想出了高技术的法
子——用炸药!

    只需在红柳根部,挖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药探进去,人伏得远远的,将长长的药捻点燃。深远的寂静
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再幽深的树怪,也尸骸散地了。

    我们风餐露宿。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红柳的沙丘,好像做了眼球摘除术的伤员,依旧大睁着空洞的眼睑,
怒向苍穹。但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烟消云散,好像此地从来不曾生存过什么千
年古木,堆聚过亿万颗沙砾。

    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

    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云端?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
黄沙,是否已飘洒到世界各处?从屋顶上扬起的尘雾,通常会飞得十分遥远。会看着自己的手,觉得上面有绿色的
血迹。无论我们曾经有多少神圣的理由,今天都要向红柳忏悔。

    /* 37 */

    第三部分柳枝骨折

    学医时,教授拿一支柳枝进教室。嫩绿的枝条上,萌着鹅黄的叶,好似凤眼初醒的样子。严谨的先生啪的折断
了柳枝,断茬锐利,只留青皮褴褛地连缀着,溅出一堂苦苦的气息。教授说,今天我们讲人体的“柳枝骨折”。说
的是此刻骨虽断,却还和整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医生的职责,就是把断骨接起来,需要格外的冷静,格外的耐
心……

    多年后,偶到大兴安岭。苍莽林海中,老猎人告诉我,如果迷了路,就去找柳树。

    我问为什么?他说,春天柳树最先绿,秋天它最后黄。有柳的地方必有活水,水往山外流,你跟着它,就会找
回家。

    一位女友向我哭诉她的不幸,说家该纯洁,家该祥和。眼前这一切都濒临崩塌,她想快刀斩乱麻,可孩子小…


    我知她家并非恩断义绝,就讲起了柳枝骨折。植物都可凭着生命的本能,愈合惨痛的伤口,我们也可更顽强更
细致地尝试修整家的破损。

    女友迟疑说,现代的东西,不破都要扔,连筷子都变成一次性的……何况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千疮百孔的家!

    我说,家是活的,会得病也会康复。既然高超的仪器会失灵,凌飞的火箭会爆炸,精密的计算机会染病毒,蔚
蓝的天空会厄尔尼诺,婚姻当然也可骨折。

    一对男女走入婚姻的时候,就是共同种下了一棵柳树,期待绿荫如盖。他们携手造了一件独一无二的产品——
他们的家。需承诺为其保修,期限是整整一生。

    柳树生虫。当家遭遇危机的时候,修补是比丢弃更繁琐艰巨的工程。有多少痛苦中的人们嫌烦,索性扔下断了
的柳枝,另筑新巢。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如同伤臂截肢。但如果这家中还有孩子,那就如同缕缕连缀的青色柳丝,
还需三思而后行!

    女友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道,缝缝补补恢复起来的家,还能牢靠吗?

    我说,当年的课堂上,我们也曾问过教授,柳枝骨折长好后,当再次遭受重大压力和撞击的时候,会不会在原
位爆开,鲜血横流?

    教授微笑着回答,樵夫上山砍柴,都知道斧刃最难劈入的树瘤,恰是当年树木折断后愈合的地方。

    /* 38 */

    第四部分盲人看

    每逢下学的时候,附近的那所小学,就有稠厚的人群,糊在铁门前,好似风暴前的蚁穴。那是家长等着接各自
的孩童回家。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个人,倚着毛白杨,悄无声地站着,从不张望校门口。直到有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过来,
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他把左手交给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横穿马路。

    多年前,这盲人常蹲在路边,用二胡奏很哀伤的曲调。他技艺不好,琴也质劣,音符断断续续的抽噎,叫人听
了只想快快远离。他面前盛着零碎钱的破罐头盒,永远看得到锈蚀的罐底。我偶尔放一点钱进去,也是堵着耳朵近
前。

    后来,他摆了一个小摊子,卖点手绢袜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我回家一下公共汽车,黑寂就包抄来。
原来这一片突然停电,连路灯都灭了。只有电线杆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拢才见是那盲人打了手电,在
卖蜡烛火柴,价钱很便宜。我赶紧买了一份,喜滋滋地觉着带回光明给亲人。

    之后的某个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气哼哼地走过去,说,你也不能趁着停电,发这种不义之财啊!那
天你卖的蜡烛,算什么货色啊?蜡烛油四下流,烫了我的手。烛捻一点也不亮,小得像个萤火虫尾巴。

    他愣愣地把塌陷的眼窝对着我,半天才说,对不住,我……不知道……蜡烛的光……该有多大。萤火虫的尾巴
……是多亮。那天听说停电,就赶紧批了蜡烛来卖。我只知道……黑了,难受。

    我呆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即便烛火如豆,还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几多。一个盲人,在为明眼人操劳,
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我好悔。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到他的摊子买东西。确信他把我的声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买了一堆杂物,然后放下了
50块钱,对盲人说,不必找了。

    我抱着那些东西,走了没几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给我的是多少钱啊?

    我说,是50元。

    他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票子。

    见他先是平着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复摩索钞票的正反面,我说,这钱是真的。您放心。

    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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