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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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701-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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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到路口了;董桂兰又跑过去;往小灯手里塞了一张五元的票子。小灯只觉得董桂兰那天走路的样子有点怪;一脚高一脚低的;好像鞋子里进了石子。 
“万一妈回不来;你中午自己买碗面吃;牛肉的。” 
当时无论是小灯还是董桂兰都没有意识到;这竟是一语成谶——董桂兰在这个清晨从家里走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当时就给留在了医院。 
肺。肝。癌细胞已经爬满了这两个部位。可是癌细胞最早却不是从那里滋生出来的。发源地是那颗已经在她下巴生长了多年的黑痣。董桂兰得的是恶性黑色素瘤;晚期;早已转移。从最初的诊断到最后去世;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董桂兰是在腊月二十五晚上死的;她终究没有走完她的本命年。 
董桂兰的死正符合了当时一些关于教师待遇中年知识分子健康问题之类的时髦话题;所以就被演绎成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追悼会上;各级头面人物都来了;报纸电台电视台蜂拥而上。学生;家长;同事;领导;众人都哭得惊天动地的。 
可是小灯没有哭。小灯的眼睛若两个冰窟;有寒气徐徐流出;将一张脸都凝聚成霜。哀乐声中董桂兰的骨灰盒被递到了小灯手里;小灯的嘴唇翁动着;轻轻说了一句话。众人不知道小灯说的是什么;只有站在身边的王德清听清楚了。 
小灯说的那句话是:“你骗了我。” 
当然;也只有王德清明白小灯的意思。当年把小灯领回家的时候;一路上小灯只问了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她一连问了三次。小灯问你们会收留我多久?这一句话问得董桂兰眼泪涟涟;董桂兰搂了小灯;反反复复地说:“一辈子;一辈子;我们一辈子都和你在一块。” 
葬礼完后回了家;王德清就病倒了;高烧;一阵一阵地打着摆子。小灯端了药;喂王德清吃了;突然问:“你呢;你也会走吗?跟她去?” 
王德清看见小灯的脸;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棱角尖利起来。那尖利是一层外壳;裹住了所有其他的情绪。而害怕却如一片雾气;在外壳薄弱之处冒出丝丝缕缕的马脚。王德清抱住小灯;抚摸着小灯马鬃一样硬挺的头发;忍不住号啕大哭;哭得一脸鼻涕。 
“灯啊;爸爸不会;绝对不会;离开你。这世上只有;只有咱爷俩了。” 
王德清的手抚过小灯的额小灯的眉眼小灯的鼻子小灯的嘴唇;呼吸渐渐地粗重了起来;鼻息犹如一只小马达;呼呼地扇过小灯的脖子。王德清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了小灯的衣领;停留在那两团鼓起的圆块上。王德清的手指在那个半是坚硬半是柔软的地方揉搓了很久;后来便继续向下游走;伸到了小灯的两腿之间。 
王德清的指尖如虫蚁一样;一路爬遍了小灯的身体。那虫蚁爬过的地方;却生出些酥麻的热气;热气之下;身体就渐渐地湿润了起来。 
小灯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推开他;推开他;小灯的身体却瘫软在那未曾经历过的湿润里;动弹不得。小灯的心和小灯的身体剧烈地扭斗着;小灯瑟瑟地发起抖来。 
“别怕;灯;爸不会害你;爸只是;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王德清脱光了小灯的衣服;将脸近近地贴了上去。小灯的身体鱼一样地闪着青白色的光;照见了王德清扭成了一团的五官。突然;小灯觉得有一件东西杵了进来——是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如一团发着酵的面团;在自己的体内膨胀堵塞着;生出隐隐的痛意。小灯突然狠狠地伸直了腿;王德清没防备;被一脚蹬到了地上。爬起来;声音就碎得满地都是。 
“爸;爸只是太寂寞了;你妈;很;很久;没有……” 
第二个星期王德清轮休回家;小灯没在。屋里留了一张纸条: 
我去同学家睡觉;别找我。 
纸条没称呼也没落款;是用一把削水果的尖刀扎在卧室的门上的。 
那年小灯十三岁。 

1994年春 唐山市丰南县 

这年春天李元妮家新盖了一座两层楼房。楼是方方正正的砖楼;外墙贴了雪白一层的马赛克。二层有一个阳台;用栏杆圈围起来。栏杆也是雪白的;圆柱上雕着精致的花纹;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又一个站立着的细瓷花瓶。门是锃亮一扇的大铁门;上方是一个镂花的扇面;正中贴了一张鲤鱼戏水的年画。这样的楼房;几年以后;将是所有乡镇新屋的模式;可是在那时;却是一条街上的奇景。完工那天;爆竹尖利地响了几个时辰;满天都是惊飞的鸟雀。一街围看的人里;说什么的都有。 
楼是李元妮的儿子万小达寄钱来盖的。 
其实在老家盖楼并不是小达原来的计划。小达原来的设想是带着母亲去南方定居。小达和母亲为这件事讨价还价了两年。李元妮不去南方的托词有好几个版本;比如故土难离;比如适应不了南方的暑热;又比如不想妨碍年轻人的生活。这些托词都没有让小达死心;最后让小达死心的是另一句话。李元妮说我们都走了;你爸你姐的魂回来;就找不着家了。这句话让小达沉默无语。 
街坊里关于李元妮的儿子有许多的猜测。有人说小达在深圳买卖股票挣了一点小钱;也有人说小达认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做干妈;也有人说小达在广州办服装贸易公司发了几笔大财。对于所有诸如此类的猜测李元妮始终微笑不语。她神秘莫测的表情其实仅仅是为了遮掩她对儿子行踪的一无所知。 
其实这条街早已是重建过的;邻居也已经换过了一茬。可是在地震发生多年之后;李元妮在一条街上依旧招着人恨。 
李元妮在地震中死了丈夫和女儿;剩下一个儿子;也是个独臂的残疾人。可是这都不是李元妮招人怜或招人恨的原因。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家庭到处都是。一场地震把人的心磨得很是粗糙;细致温婉的情绪已经很难在上面附着。人在天灾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人既不能找天老爷算账;就只能选择认命。就像是一个暗夜赶路的庄稼汉;踩到一块恶石上摔得头破血流;伤疤是永远地留下了;他还不能记恨石头;他只能裹了伤口继续赶路。 
天灾来临的时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为天灾平等地击倒了每一个人。人们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是天灾过去之后;每一个人站起来的方式;却是千姿百态的;平等均衡的状态一旦被打破;人跟人之间就有了缝隙;缝隙之间就生出了嫉恨的稗草。 
李元妮招人恨的原因;是因为她是站起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万师傅死了;李元妮拿了一阵子救济金之后;就给分配到一家餐饮厅当开票员。餐饮厅营业时间长;儿子小达放学回家后一直没有人照看。有一天小达的奶奶来看孙子;发现小达为了煮一碗面吃;竟被一壶开水烫得浑身是泡——小达那时还不太习惯用左手做事;老太太蹲在地上哭了个天昏地暗;又吵到李元妮的工作单位;坚决要把独生孙 

子带走。李元妮一狠心;就把工作扔了;回了家。 
李元妮辞工之后;就跟娘家借了些钱;买了一台缝纫机。又等到小达学校放假的时候;带上小达去了一趟天津;在一个远房表姐家里住了一个多月;跟人学了几招裁剪的手艺;回来就在家里开了一爿小小的裁缝铺;李元妮从前在省歌舞团呆过一阵;多少也见过一些世面;向来对衣装样式很是上心;所以她剪裁出来的衣服;就和寻常街面上看到的;略微有些不同; 
广告在那个年代还属于很新潮的一个词;李元妮不懂。其实李元妮不懂的;只是打在纸上的那种死广告;李元妮对于活广告;却早就无师自通了;人穿了李元妮剪裁出来的衣服;行走在县城有限的几条街上;很快就招来了眼目。李元妮的活广告源源不断地给她带来了新主顾;李元妮的小小裁缝铺;生意出乎意料地热火。她的日子;也就过得很有些滋润起来。 
李元妮知道;其实她自己。才是所有的活广告中最为有效的一个。所以她给自己剪裁的衣服;总比给别人剪裁得更为上心;从面料色彩到样式;季季都赶在风口浪尖的新潮上。李元妮不仅小心地选择衣服;李元妮也小心地选择着发型。头发有时就留得长长的;在脑后盘一个横爱斯发型;像个贵夫人。有时却剪短了;直直地齐着肩;像一个清纯的大学生。地震那年猝然花白了的头发;义渐渐地转黑了。虽然三十多岁了;永远干净整洁新潮的李元妮领着儿子万小达行走在街面上的时候;依旧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李元妮习惯了在浑身贴满了目光的状态下走路;尽管骨折留下的后遗症使她的左脚略微地有些颠跛。其实;一条街上的人;无非是想在李元妮的身上找到一缕劫后余生的惊惶;一丝寡妇应有的低眉敛目;可是他们没有找到;一丝一缕也没有。李元妮高抬着头。把微跛的步子走得如同京剧台步;将每一个日子过得如同一个盛典。 
在不同的阶段里;李元妮的家里自然也有不同的男人出现。街面上关于这个女人有很多的传言和猜测;可是传言和猜测最终还都停留在了传言和猜测的阶段——李元妮一直没有再婚。 
李元妮当年扔了铁饭碗回到家里;不是胆识;也不是眼界;而纯粹是为了守住唯一的儿子小达。当她终于可以安心地一日三餐地照顾好小达的时候;小达却没有按照她的意愿成长;小达在她的眼皮底下走了一条她完全没有想到的路。 
小达截肢以后;刚开始时是装了假肢的。后来身体长得太快;一两年之内又得换肢;小达懒得换;就干脆扔了假肢;痛痛快快地做起了独臂螳螂。小达很快学会了用左手写字吃饭干活骑车;小达的左臂独当一面地解决了生活上几乎所有的难题。可是小达却有一个与手臂和生活都无关的难题:小达不爱读书。对世上一切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心并具有无穷精力的小达;一拿起书却忍不住就要打瞌睡。小达勉勉强强高中毕了业;却没有考上大学;甚至没有通过职业专科学校的分数线。李元妮替他报名参加补习班;他念了两天就自作主张地卷起书包回了家;李元妮硬招软招都使遍了;向来脾气柔顺的儿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念书。 
小达停了学;在家里无所事事地呆了几个月;就要和几个同样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一起去南方“看一看”。“看一看”的确是小达当时的心境;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要去那里干什么;他只是隐隐地感觉到那边未知世界对他有着朦胧的吸引力。李元妮坚决不放小达走;为此母子两个也不知热战冷战了多少个回合。后来有一次小达哭了。十九岁的男子汉的眼泪让李元妮一下子慌了手脚。小达说妈你难道不知道这裁缝市场的行情吗?满大街都是成衣了;将来谁还会找你一针一线地缝衣服呢?你想咱们娘儿俩都困在这里饿死吗? 
一年。就给你一年。一年不成;你给我立时回来。李元妮终于松了口。 
可是小达并没有信守一年的诺言。小达第一次回家;是三年以后的事了。在这中间小达的联系地址变换了许多次。有深圳的;佛山的;珠海的;江门的;等等等等。 
小达第一次回来;长高了许多;却是又黑又瘦;空了一边膀臂的身子仿佛随时要被风掀倒。小达那次只在家里住了五天;替家里买了一台冰箱;并置换了原先的那台九时黑白小电视;最后给李元妮留下了一个七千元的存折。李元妮多次追问小达这钱是怎么挣的;小达只是笑;说妈你放心;肯定是正路来的;我跟我爸一样挣钱有道。 
小达第二次回家;又隔了三年;是1994年的春天了;正值万家的新楼落成。 
小达那日是坐了一辆皇冠小汽车回来的——是从天津租的;那时县城还没有这样的车。司机一路按着喇叭;在县城狭小的街道上穿越大小食摊的重围;最终停在万家门前时;已经吸引了众多的围观之人。小达身穿一套极是合体的深蓝色毛料西服;头发乌黑油亮地梳向脑后;露出宽阔的额角和整齐的发际;小达的衣服里处处都是充实的内容;露在袖口的右手上;戴了一只薄皮手套。看惯了小达独臂螳螂的样子;众人一时竟认不出他来。 
小达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小达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女人看上去比小达略大几岁;留着一头极长的直发;在脑后用一只红色的发卡别成粗粗的一束马尾巴。女人穿了一件橘红色的皮茄克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套了一双深褐色的高勒皮鞋。女人衣着的颜色和样式瞬间照亮了县城灰秃秃的街景。 
小达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细细地看了新楼几眼;才拉着女人走上了台阶。 
“县城的房子;也只能是这个格局了。”小达轻轻地对女人说。 
门没关;小达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屋里黑蒙蒙的;只有靠紧里的那面墙上;点着一盏半明不暗的灯。灯影里有一个身体开始丰盈起来的女人;正背对着他们伏在桌子上裁剪衣服。女人剪得很是投入;整个上半身像一块柔软的面团一样黏在了桌面上。小达叫了一声“妈”;女人吃了一惊;手里的剪刀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妈;这是我说的那个阿雅;在中山大学教书的。” 
李元妮缓慢地抬起身来;发现门口有一团红色的云雾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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