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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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701-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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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灯隐约听见了一些脚步声和一些水声。那脚步声和水声都被紧紧地包裹压抑着的;轻微得如同灰尘被风刮过地板。后来;小灯就听见了一些嗡嗡的声响;那嗡嗡的声响穿过墙壁的阻隔;在她的耳膜上抚摸震颤着;轻柔;酥麻;温暖;令人昏昏欲睡。睡意的油迹又开始在意识表层聚集起来。 
蜜蜂。那是蜜蜂的翅膀。小灯想。 
油菜花;一直黄到天边的油菜花。一个年轻的女人;骑着一辆擦得锃亮的女式自行车;在这样的乡野路上走着。蜜蜂擦着她的头发飞过;满天都是嘤嗡的翅膀震颤。女人的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偏着身子;膝盖上放着一个竹篮。 
追过去。追过去;看一看那个女孩的脸。 
小灯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可是正当小灯马上就要追上女孩的时候;她突然醒了。油菜花骤然凋零;蜜蜂纷纷坠地;女人和孩子隐入一片黑暗。 
不;那不是蜜蜂。那是杨阳用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小灯突然明白过来。 
今天;是杨阳中文艺术学校的开业典礼。 
其实;杨阳在两年前;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中文学校。只是最近;他的中文学校才和向前的绘画班合并成为向阳中文艺术学校。杨阳和向前的联合学校已经运行了三个月;之所以把开业典礼放在三个月之后;是因为杨阳想试运作一段时间再正式对外公布。“我们磨合得还不错。”杨阳对小灯说。磨合这个词像千层饼一样有着复杂丰富的结构和内涵;小灯切入的不一定是杨阳寓意的那个层面。 
分摊房租水电费用之后可以节省开支。彼此的学生资源可以共享。一个人度假的时候至少另一个人还可以维持学校开张。 
杨阳是这样对小灯解释他的合并主张的。 
小灯也信;也不信。 
这时候传来轰隆轰隆的一阵闷响;仿佛是一发发的炮弹;正从一个锈迹斑斑的老炮筒里射出;在她的房角爆炸开来。房子抖了几抖;窗玻璃嘤嘤嗡嗡地震颤起来。小灯知道那是杨阳在启动他的汽车。杨阳小心翼翼地压抑了一切属于他自己的声响;可是杨阳无法控制他那辆将近十年的老福特。消音器上个星期坏了;却一直没有时间去修。听着轰隆的声响渐渐地远去;化为街音的一部分;小灯知道杨阳的车正拖着一尾的轻烟;碾压着一街色彩斑斓的落叶绝尘而去。小灯甚至隐隐看见了杨阳脸上的急切。 
也许;现在;他已经到了。向前肯定比他先到。她大约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把车钥匙揣进兜里。她会接过他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捧上一杯滚烫的咖啡。“只加奶。不加糖。好吗?”她问他。 


再过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她会把他推到媒体的闪光灯下;介绍说:“这位就是杨阳;著名汉学家;小说家;向阳中文艺术学校的校长。”迎门的桌子上;肯定早已摆满了他的各样著作。当她向众人介绍他时;语气也许有些夸张急切;带着遮掩不住的热切取悦。但是她灿烂的微笑足以瓦解一切的戒备和怀疑。即使最没有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成为她的地基她的内容她的实体;而她;只不过是从他身上折射过来的一缕光亮。 
然后是讲话。各式各样头面人物;校长的;老师的;家长的;学生的。然后是宣读贺词。然后他和她会站在摆满了鲜花贺卡的大厅里。和各式各样的来宾合影。明天;就在明天;他和她的微笑;就会充盈着大小中文报刊的社区版面。 
等到所有的来宾都散了;他和她就会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说哦。终于过去了。她会问他;你;饿了吗?我请你;去唐人街那家新开的越南馆子吃午饭。 
想到这里;小灯觉得有一条长满了毛刺的多脚青虫;正缓缓地蠕爬过她的心;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麻痒和毛躁不安。她再也躺不下去了。 
苏西今天起得略微晚了一些。苏西今年上三年级;平常的周六;她都要去父亲的中文学校补习中文。这周因为开业典礼;停课一次。她就趁机多睡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半睁着眼睛推门去上厕所;一脚就踩在了一样软绵的东西上;几欲摔倒——原来是母亲。 
母亲坐在过道上;睡衣的下摆松散开来;露出两条细瘦的大腿。母亲的大腿很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白。白得几乎泛青;血管如一群饥饿的蚯蚓;有气无力地爬散开来。母亲靠墙坐着;头发在昨夜的辗转反侧中结成粗厚的团缕;眼睛睁得很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两个蒙上了雾气的玻璃珠子;有光亮;却是混浊不清的光亮。 
“妈;你怎么了?”苏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声音裂成了几片。 
“苏西;那个向前老师的画。画得好吗?”小灯微微一笑。问苏西。 
“大概;不错吧。”苏西的回答有几分犹豫。 
“你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大概;也是吧。” 
“到底是还是不是?”小灯的脸;渐渐地紧了起来。而苏西的身体;在小灯的注视下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妈妈;我不知道。” 
“平常你去补习中文的时候;你爸爸在学校里;是怎么吃午饭的?” 
“是自己带的饭;用微波炉热的。” 
“在哪个房间?和谁一起吃?” 
小灯一路逼;苏西一路退;小灯终于把苏西逼到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的苏西;突然就有了拼命的胆气。 
“妈妈;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爸爸呢?” 
小灯的嘴巴张了一张;却是无言以对。 
苏西去了厕所;哗哗地洗漱过了;头脸光鲜地走出来;母亲已经回房去了。苏西去敲母亲的房门;母亲正在换衣服。母亲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套装;母亲的衣服领子袖口都很严实;遮掩住了所有不该显露的内容。母亲甚至化了淡淡的妆。化过妆的母亲;脸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苏西很少看见母亲这样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妈妈;你要出去?” 
小灯用一把疏齿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通着缠结的头发;却不说话。 
“妈妈;今天晚上;丽贝卡家里有睡衣晚会;玲达和克丽丝都去;我可以去吗?” 
苏西是个爽快的孩子;苏西的嘴和苏西的肠子几乎成一条垂直线。苏西早已忘记了先前的不快。苏西现在的兴趣是在另一个崭新的话题上。 
小灯倒了一团鸡蛋大小的摩丝;慢慢地在头发上揉搓开来。小灯的头发若遇雨的干草;突然间就有了颜色和生命。可是小灯依旧不说话。 
苏西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小灯回话了。小灯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简单。 
“不;不可以。” 
“为什么你一次都不答应我?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苏西的脚咚咚地跺着地板;脸涨得绯红。 
“不为什么。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 
小灯看了一眼手表;就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听见楼上突然涌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音乐声;轰轰的低音节拍如闷雷滚过;震得地板隐隐颤动。她知道那是苏西在开音响。苏西生气的时候;总需要这样那样的一些发泄渠道;音乐只是其中的一种。 
她管不了了——雷声再疾;也总会过去的。她现在得赶她自己的路。这会儿是十点半。坐上公车需要四十五分钟。等她赶过去;开业典礼大概刚刚结束。如果赶得巧;应该可以在他们准备出门吃午饭的时候;把他们正正地堵在门口。 
希望没有打乱你们的什么计划。她会这样对他们说。 

2006年3月29日 多伦多 圣麦克医院 

“小灯;《神州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呢7”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因为有的事情你情愿永远忘记。” 
“可是;人逃得再远;也逃不过自己的影子。不如回过头来;面对影子。说不定你会发觉;影子其实也就是影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 
“也许;仅仅是也许。” 
小灯低头;抠着手掌上的死皮。经历过一整个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沟壑丛生的细碎裂纹。手摸到衣服上;总能钩起丝丝缕缕的线头。 
“小灯。你的童年呢?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七岁以前的经历。” 
小灯的手颤了一颤;皮撕破了;渗出一颗乌黑的血珠。血珠像一只撑得很饱的甲壳虫;顺着指甲缝滚落下来;在衣袖上爬出一条黑线。 
“小灯;记住我们的君子协定——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对我撒谎。” 
小灯紧紧按住了那个流血的手指;不语。许久;才说:“亨利;我要去中国了;下个星期。” 
沃尔佛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亮;说是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吗;啊小灯? 
小灯摇了摇头;说哦不;不是。我只是去取一点资料。结婚的资料。不;确切地说;离婚的资料。我们是在中国登记结婚的;所以;要在这里办离婚;就需要当初结婚的公证材料。 
“那么快;就决定了?” 
“是的;亨利。” 
小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像是倦怠;又不完全是倦怠;仿佛有些缱绻;也还有些决绝;那都是沃尔佛医生不熟悉的表情。 
“小灯你看上去情绪不错;是睡眠的缘故吗?” 
“是的;多谢你的新药。当然;还得算上我刚刚争来的自由。现在我才知道;我给他的不过是一丁点自由;给我自己的;才是一大片的自由。至少;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中午和谁在一起吃饭;晚上躺在哪张床上睡觉。” 
沃尔佛医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颈脖上的赘肉一圈一圈水波纹似的颤动起来。 
“脐带;你终于把脐带割断了。” 
小灯走出沃尔佛医生的诊疗室;凯西已经等在门口。凯西递给小灯一个彩纸包装的小盒子;说这是我和沃尔佛医生给你准备的; 

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小灯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拆开纸盒;里面是一块做成一本厚书样式的金属镇纸;镇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几行字: 
雪梨·小灯·王: 
接近完美的作家;不太合作的病人 
一直在跌倒和起来之间挣扎 
小灯紧紧搂住凯西;竟是无话。 
小灯走到街上;兜里的那块镇纸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身体;仿佛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也许;这做我的墓志铭;会更合适一些。她想。也许;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真的有一块刻着我名字的墓碑。那块墓碑上;也许会写着这样一段话: 
万小登(1969—1976) 
和二十四万人一起;死于唐山大地震 
也许;我真应该去看一看;那块压了我一辈子的墓碑? 
小灯抬起头来看天;天很阴郁;太阳在这个早晨其实只不过是一些光和影的联想。沿街的树枝一夜之间肥胖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都是新芽。 

2006年4月20日 唐山市丰南区 

小灯走进那条小街时;正是傍晚时分。 
雨骤然停了;风将云狠狠撕扯开来;露出一个流黄的蛋心似的太阳;重重地坠在树梢之上;将那树那云都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积水窸窸窣窣地朝着低洼之地流去;顺势将街面洗过了一遍;街就清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季的夹竹桃。被雨惊醒。顷刻之间已是满树繁花。 
小灯提着裤腿;踮着脚尖;避开路边的雨水;朝着一座两层楼房走去。走到对过的时候;小灯却突然停住了。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街看过去;那楼已经老旧了;外墙的马赛克被一季又一季的泥尘染成了灰黄;一如老烟鬼的牙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铁门大约是重漆过的;黑色的油漆暴了皮;翻卷起来;露出底下的深红。在四周高楼大厦的重重挤压之中;那楼显露出一副耸肩夹背的佝偻落魄之相。 
二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正在整理被风雨击倒的花盆。妇人穿了一件月白底蓝碎花的长袖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天蓝色的丝巾。衫子有些窄小;腰身胳膊肘处绽开了一些细长的皱纹。妇人弯腰的时候有些费力;手一滑;一个瓦盆咣啷一声跌在地上摔碎了。妇人骂了一句天杀的;就站起来;朝着屋里喊了起来: 
“纪登;给奶奶拿扫帚来。” 
妇人的嗓门极是洪亮;穿云裂帛的;震得一街嘤嗡作响。 
阳台里就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是相像。男孩在先;女孩在后。男孩提着一个簸箕;女孩拿着一把扫帚。女孩站定了;就把手里的扫帚塞给男孩。说念登你去扫地。男孩拿了扫帚;却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奶奶是叫你扫的。女孩靠在门上;将眉眼立了起来;指着男孩的眉心说:“叫你扫你就扫。”男孩就噤了声。 
妇人拿过扫帚;轻轻地拍了女孩一下;骂道:“纪登你个丫头;忒霸道了些。” 
妇人将碎瓦片都扫拢来;找了个塑料袋装了。就直起身来抹额上的汗。突然间;妇人发现了站在楼下的小灯。妇人愣了一愣;才问:“闺女;你找谁?” 
小灯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半天扯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有些麻痒;就拿手去抓。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眼泪。 

2006年4月21日 多伦多 圣麦克医院 

沃尔佛医生今天上班迟到了十五分钟。跨出电梯的时候;突然发现秘书凯西正等在电梯门口。沃尔佛医生刚刚被安大略医疗科学学会推举为2005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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