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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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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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继续讲下去,你说。
    她说她已经没有情绪了,不想再讲。
    这是一个狐狸精,你想了想,说。
    不只是男人才有欲望。
    当然,女人也一样,你说。
    为什么许可男人做的事就不许女人做?都是人的天性。
    你说你并没有谴责女人,你只不过说她狐狸精。
    狐狸精也没什么不好。
    你说你不争执,你只讲述。
    那么你讲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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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讲什么?
    你要讲狐狸精就讲狐狸精,她说。
    你说这狐狸精的丈夫死了还没满七——
    什么叫满七?
    早先人死了,得守灵七七四十九天。
    七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七是鬼魂的良辰吉日。
    不要讲鬼魂。
    她说她就是她,跟着就又哈哈大笑。
    你惶惑了。
    她于是劝你,别这样,她说她只是说一个故事,她从她的一个女伴那里听来的。
她是医学院的学生,来她医院手术。
    那就讲这未亡人,她鞋帮子上钉的白布条子还未去掉,就像乌伊镇上喜春堂的
婊子一样,动不动依在门口,手插着腰,一只脚还悠悠跟着,见人来了,便搔姿弄
首,看似不看的,招汉子呢。
    她说你在骂女人。
    不,你说,女人们也都看不过去,赶紧从她身边走开。只有孙四嫂子,那个泼
妇,当着她面,吐了口唾沫。
    可男人们走过,还不都一个个眼馋?
    没法不,都一个劲回头,连驼子,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歪着头直瞅。先别笑。
    谁笑来看?
    还是说她隔壁的老陆的老婆,刚吃完晚饭,坐到门口在纳鞋底,全看在眼里,
就说,驼子,你脚下踩狗屎了!弄得驼子讪讪的。那大热天,每每村里人当街吃夜
饭的时候,总见她担着一副空水桶,扭着屁股,从一家家屋门口过。毛于他娘拿筷
子戳了一下她男人,夜里招来了她男人一顿臭打,疼得敖敖直叫。那骚狐狸精,村
里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不想上去,括括给她两记耳光的。要由得毛子他娘,得把
她扒光,揪住头发往粪桶里按。
    真恶心,她说。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说。先是叫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发现了,这村里叫老实
头的讨不上老婆的朱老大,总往她家瓜棚里钻,说是帮她浇粪,倒真浇的是地方。
要不是事情闹到孙四嫂这老娘头上,也不至于弄得那么惨。孙四天不亮说是早起进
山里去打柴,扛着根扦担,在村巷里拐了个弯,转身爬进这婆娘的院墙里去了。孙
四嫂子本来留着心眼,不等他男人出来,就拿起扁担打门。这女人一边扣着衣褂腰
上的钮扣,若无其事,竟开了门。那孙四嫂子那能放过,说时迟那时快扑了过去,
两人顿时扭打起来,又哭又喊,人都来了。女人家当然都向着孙四嫂子,男人们却
默默观战。这女人扯破了衣服,脸也被抓伤了,孙四嫂子后来说,要的就是叫她破
相。她双手捂住脸,象条扭动的肉虫子,嘤嘤的哭。这当然有伤风化,可毕竟是女
人家之间的事,六叔公同村长在一边站着,也只好干咳嗽。说的是最毒妇人心,女
人们决定惩治她。她们商量好了,在她去打柴的山路上,几个手大脚粗的女人上去
就把她扒个精光,捆绑起来,用一根杠子抬着,她直叫救命。她相好的就是闻声赶
来,见这一伙气势汹汹连人皮都能扒了的女人,也不敢露面。她们把她往山里那桃
花冲里抬去,早先开满桃花的那条山冲里就因为出了这种淫荡的女人成了麻疯村。
她们将她连同抬她的杠子一起扔在这冲里唯一的出路上,吐着唾沫跺着脚,诅咒一
番,回村去了。
    后来呢?
    后来天就下雨了,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总算停了。晌午,有人见她穿着一条漏
肉的破裤子,赤身裹着件蓑衣,嘴唇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回到村里。屋檐下在玩的
孩子见她就跑,一家家大门赶紧关上。没几天,她从屋里再出来的时候竟缓过气来,
更妖艳了,两片嘴皮子红得透亮,面颊上也总是两片桃红,活脱是个妖精。可她再
也不敢在村里招摇,只在早晨天还没大亮,再不夜里等天黑了,才到溪边挑水洗衣,
来去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贴着墙根走。要是小孩子们看见,老远就喊:“麻疯女,麻
疯女,先烂鼻子后烂嘴卜。”跟着就四散逃走。尔后,人们也就忘记她了,家家忙
着割稻打谷。尔后又是犁田,又是有种插秧。等早稻收割晚稻栽插都忙停当了,才
察觉这女人家田里的活计都没做,人也好久不见。众人便议论得派个人去她家里看
看。大家推来推去,临了还是由她隔壁老陆的老婆去探个究竟。她出来就说:“这
妖精总算得了报应,起了一脸的水泡,怪不得连门都不出哩!”女人们听了都松了
口气,再也不必为她们自家的男人操心。
    再往后?
    再往后,该割晚稻。打完最后一块田里的谷子,也就霜降了。村里人开始置备
年货,该洗磨子磨米粉,毛子他妈就发现她丈夫推磨时光着的脊背上起的水泡,她
没敢同别人说,只告诉了她小姑。不料这话同她小姑刚说过的第二天,她小姑早起,
见她老公怎么胸前也生的泡疹子。事情就怕串连,女人家一串连没有保守得住的秘
密,连孙四腿上也长了浓泡在流水。接下去,那个年自然过得挺阴沉,家家的婆娘
都有心事,婆娘的男人们不是包头就是包脸,正赶上冬天,还不太抢眼。又到开春
犁地了,再包住头脸就很不合适。男人们本不注意脸蛋,这会人人不是脱皮掉头发
就是长水泡,连六叔公的鼻头上都生了个疹子。彼此彼此,也就没得可说,照样耙
田。把秧都栽下去,人们又得了点空闲,便想起那妖精不知是死是活,可都说是这
麻疯病人坐过的椅子旁人坐了屁股上也会生疮,也就再也没人敢去沾那妖精的家门。
    活该,这些男人,她说。
    可第一个在脸上扎个手巾下田薄草的是孙四嫂子。老人们都说:“造孽啊,现
世的报应。”可有什么法子呢?连老陆的老婆也没逃脱,生了奶疮,全都溃烂了,
只有还没出阁的丫头和小儿,他们要不远走他乡,也难逃厄运。
    说完了?她问。
    完了。
    她说这故事她不能忍受。
    因为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也有男女?她问。
    你说自然有男人的故事,男人讲给女人听的故事和女人爱听的男人的故事,你
问她要听哪一类?
    她说你的故事越来越邪恶,越来越粗俗。
    你说这就是男人的世界。
    那么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女人的世界只有女人才知道。
    就无法沟通?
    因为是两个不同的角度。
    可爱情是可以沟通的。
    你问她相信爱情?
    不相信又为什么去爱?她反而问你。
    那就是说她还项意相信。
    如果只剩下欲望而没有爱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女人的哲学。
    你不要总女人女人,女人也是人。
    都是女婚用泥巴捏出来的。
    这就是你对女人的看法?
    你说你只陈述。
    陈述也是一种看法。
    你说不想辩论。
    32
    你说你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除了鄙俗和丑陋,都如同新蛇的毒液。你不如听听
女人的故事,或者说女人讲给男人听的故事。
    她说她不会讲故事,不像你,可以信口胡编。她要的是真实,毫不隐瞒的真实。
    女人的真实。
    为什么是女人的真实?
    因为男人的真实同女人的真实不一样。
    你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得到了,是凡得到了就木珍惜了,这就是你们男人。
    那么你也承认男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个女人的世界?
    不要同我谈女人。
    那么谈什么?
    谈谈你的童年,谈谈你自己。她不要听你的那些故事了,她要知道你的过去,
你的童年,你的母亲,你的老祖父,那怕那些最细小的事情,你摇篮里的记忆,她
都想知道,你的一切,你最隐秘的感情。你说你都已经遗忘了。她说她就要帮你恢
复这些记忆,她要帮你唤起你记忆中遗忘了的人和事,她要同你一起到你记忆中去
游荡,深入到你的灵魂里,同你一起再经历一次你已经经历过的生命。
    你说她要占有你的灵魂。她说就是,不只你的身体,要占有就完全占有,她要
听着你的声音,进入你的记忆里,还要参与你的想象,卷进你灵魂深处,同你一块
儿玩弄你的这些想象,她说,她也还要变成你的灵魂。
    真是个妖精,你说。她说她就是,她要变成你的神经末梢,要你用她的手指来
触摸,用她的眼睛来看,同她一块儿制造幻想,一块儿登上灵山,她要在灵山之颠,
俯视依整个灵魂,当然也包括你那些最幽暗的角落不能见人隐秘。她发狠说,就连
你的罪过,也不许向她隐瞒,她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你问她是不是要你向她忏悔?啊,不要说得这么严重,那也是你自顾的,这就
是爱的力量,她问你是吗?
    你说她是不能抗拒的,你问她从哪儿谈起。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有一
个条件,你得谈你自己。
    你说你小的时候,看过一位算命先生,但究竟是你母亲还是你外婆带你去的你
记不很清楚了。
    这不要紧的,她说。
    你记得清楚的是这算命先生有很长的指甲,他摆开你的生辰八字用的是黄铜的
棋子,摆在八卦图阵上,还转动着罗盘。你问她是否听过叫紫微斗数的?这是古代
术数中一门高深的学问,能预测人的生死未来。你说他摆弄那些铜棋子的时候,弹
动指甲,毕剥作响,挺怕人的,嘴里还叨念咒语,说什么八八卡卡,卡卡八八,这
孩子将来一生有很多磨难,他前世的父母想要领他回去,很难养啊,前世积债太多。
你母亲,也许是你外婆问,有什么法子消灾没有?他说这孩子得破相,叫冤鬼招他
魂魄时辨认不清。你外婆便趁你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这你记得很清楚,要给你穿一
个耳眼,她用一颗绿豆在你耳垂上揉搓,还抹上了一把盐,说是不疼的,揉着搓着
耳垂肿大了,越来越痒,可老人家还没来得及下针穿跟你母亲就回来了,同老太太
一场大吵,她嘟嘟嚷嚷,也只得作罢。而你那时候,对于穿与不穿耳服并没有一定
的主见。
    你问她还要听什么?你说你并不是没有过幸福的童年,并不是没有拿过你祖父
的拐杖在暴雨后积水的巷子里撑着涂盆当船划。你也记得夏天躺在竹凉床上,数一
方天井上的星星,找哪一颗是你自己的星宿。你也就记起有一年端午节的中午,你
妈把你捉住,用和在酒里的雄黄涂你耳朵,还在你头上写上个三字,据说夏天可以
不生疖子不生疮,你嫌难看,没等你妈写完,便挣脱跑掉。可如今,她早已去世。
    她说她妈妈也死了,病死在“五七”干校里,她去农村的时候就带着病。那时
候,整个城市都战备疏散,说是苏联毛子要打来了。奥,她说,她也逃过难,火车
站月台上布满广岗哨,不光带红领章的军人,还有同样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民兵。
站台上押过一队唱歌的劳改犯,破衣烂社,象一群乞丐,有老头儿也有老太太,每
人背一个铺盖卷,手里拿着
    瓷缸子和饭碗,一律大声高唱:“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抗拒改造,死路一条。”
她说她那时候才八岁,不知为什么傻哭起来,死也不肯上火车,赖在地上嚷着要回
家。妈妈就哄她,说乡下比城市里好玩,还说防空洞太潮湿,再挖下去腰就要断了,
不如到乡下去,农村空气比城市里好,也不必每晚再要她替她捶腰。于校里倒是整
天同妈妈在一起,他们大人们政治学习念毛主席语录和读报纸的社论的时候,那时
候报上总有那么多社论要读,她就可以靠在妈妈怀里。他们下地劳动,她跟去在地
边玩,他们割稻她还帮着拾稻穗。大家都喜欢逗她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要不是看见梁伯伯挨批斗,站在板凳上被推下来,把门牙都叩掉了,满嘴的血,她
还是满喜欢干校的。干校里还种了许多西瓜,大家都买,谁吃瓜都把她叫去,她一
辈子也没吃过那许多西瓜。
    你说你当然还记得,你中学毕业那年的新年晚会,你第一次同一个女孩子跳舞,
你一再踩她的脚,臊得木行,她却直说没关系。那一夜飘着雪,雪花落在脸上跟着
就化,从晚会回家的路上,你一路小跑,追赶你前面同你跳过舞的那个女孩——
    不要讲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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