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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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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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都将前去观光。我问怎么个去法,他说有二百多公里,没车子是无法赶到的。
我问能否跟他们机关的车去,他面有难色,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我明早七点来看看
他们车还有没有空位。
    我一早提前十分钟赶到民委机关,前一天停在办公楼前的几部大轿车已无影无
踪,空空的楼里只找到一个值班的办事员,说车早就开走了。我明白被耍弄了,急
中生智,掏出了我那个从没派过用场只给我惹来麻烦的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也唬弄一
下,大肆宣称我刚从北京专程赶来为此写稿的,请他马上同州政府联系。他不明我
底细,摇了一串电话,终于问到,说州长的车子还没有出发。我一口气又跑到自治
州府政府,算我幸运,州长已听了汇报,多话没说,让我挤进了他的小面包车。
    出了城,这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尘土飞扬,竟一辆接一辆挤满人的卡车和各式各
样的大小轿车,原来是自治州首府各机关乃至于许多企业学校工厂的干部职工赶去
看热闹。这位以前的苗王现任的州长也许要主持什么仪式,坐在司机边上的一位干
部开着车窗一路哈喝,不断超车,经过了许多村寨,又穿过了两座县城,在一个渡
口前终于被一大批车辆把路堵塞过不去了。一辆大轿车没上得了渡船,前轮滑进水
里。还有一辆特别出众的黑色伏尔加,说是州委书记的车,里面坐有省里来的首长,
也被卡在众多的车辆之中,不得动弹。渡口上许多民警呵斥不停,指挥调遣足足折
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干脆把那辆大轿子车半截推进水里,才腾出地方搭上跳板,
小面包车于是紧跟伏尔加,警车又在小面包车后面压阵,渡船绞起缆索,方才离岸。
    正午十二点,这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坐落在开阔的清水江畔的这苗寨。清澄的江
面上骄阳点点,十分耀眼。公路两边往来游动的全是花布阳伞和苗家妇女戴的高高
的银头饰。河滩上,公路边,有一座新盖的二层带平台的小砖楼,是乡政府所在地,
苗民的吊脚木楼则相互披连往下伸延到河滩。从乡政府楼顶的平台上看下去,河滩
上人头攒动,镶嵌着一团团花布阳伞和上过桐油光亮亮的斗笠,缓缓游移在一行行
张着白布篷子的小摊贩之间。绿澄澄平缓的河面上,几十条披挂红布昂首的龙船轻
捷滑行。
    我尾随州长混进了行举手礼的民警把守的楼里,受到了同来的干部一样的款待。
穿着节日盛装的苗家姑娘端米一盆盆热水,送上洒了香水的新手巾帕子,请客人一
一洗手净面。姑娘们个个明眸皓齿,再双手捧上清香扑鼻的新茶,同新闻记录影片
里看到过的首长访问一模一样。我问一位张罗接待的干部,她们是不是州歌舞团调
来的演员?他告诉我全是县城中学挑来的五好学生,由县民委专门集训了一个星期。
随后她们之中的两位为客人们演唱苗家情歌。唱毕,首长接见,还说了些鼓励的话,
大家便被领到摆上酒席的餐厅,顺序入座。一样有啤酒和汽水,只缺餐巾。人顺便
把我介绍给本乡的书记和乡长,他们会说几句汉话,同我也一样握手。席间都称赞
县城里派来的厨师好手艺,厨师上菜时不免拱手自谦。之后再一次擦手净面,再一
次喝茶,这就到了下午两点,龙船比赛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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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在前领路,顺石级而下,穿过了一条挤满人的小巷。吊脚楼
下的阴凉里,各处来的穿着百槽裙的苗家姑娘有的还在打扮,见这由民警护卫的一
行,小镜子也不照了,头也不梳了,都好奇望着。这鱼贯的行列又注视她们一身好
几公斤重的各式各样的银冠、银颈圈、银手阈,一时弄不清究竟谁在检阅谁。
    由民警圈起的一座临河的吊脚楼上,摆满了椅子和板凳,待众人就座,一人再
发一把苗家姑娘用的小花阳伞,由这些干部们打着不一定好看。骄阳斜照,伞下仍
止不住冒汗,我于是下到河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
    烟草,酸菜,人汗和牛羊猪鱼案子的腥臊味在暑热中蒸腾。各式摊贩,从百货
布料到麦糖花生凉粉瓜子各种小吃,一片讨价还价和打情调笑声,再加上小儿在人
堆里钻来钻去,煞是热闹。
    我好容易挤到河边,还被人潮拥着,几乎踩进水里,只得跳到一只挂在岸边的
小船上待着。前面有一条用整棵巨树掏空做成的龙船,为保持船身的平衡,船弦贴
水面处镶一根刨光的树干。船上一顺溜三十来名水手,全一色短打扮,绽蓝的裤挂
上的语语发亮的牛骨胶,头上是竹蔑编的精巧的小斗笠,一个个还戴的墨镜,腰间
束一条亮闪闪的钢丝带。
    船身中部夹坐着一个女孩儿打扮的童男,戴的是女孩的银项圈和头饰,时不时
敲打一下挂在面前的一面堂锣,锣音清亮。船头高高翘起一段木雕彩绘的龙头,足
有一人半高,插满小旗,披的红布,还挂了几十只嘎嘎叫唤的活鹅活鸭。
    一阵鞭炮,又有送祭品的来了。在船头击鼓的唯一的长者招呼水手们都站起来。
一个中年汉子,双手抱一大坛酒,也不挽裤脚,运直涉水跑进齐腿深的水里,一碗
一碗向好汉们敬酒。戴黑眼镜的汉子们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唱和答谢,再把碗底的
剩酒挥手持入河水里。
    又有一个老汉同人抬着一头活猪跑进水里,四脚倒挂的猪子吓得嗷嗷直叫,更
增添一番热闹。随后,那坛酒和这头活猪都送到这龙船后尾跟着的一条载祭品的小
船上去了。
    我回到那吊脚楼上的看台已将近下午五点,河面上鼓声鸣鸣,此起彼伏,时紧
时慢,往来游动的三十多条龙船各自在玩,仍不见要比赛的样子。有几条刚要紧拢,
又箭一般分射散开。看台上等得不耐烦了,先叫民委的人来,一会又传体委的干部,
还说上面发话了,每条参赛的龙船奖励一百元现钱,两百斤粮票。又过了好一会,
太阳眼看西落,热力减退,阳伞不必再打,船只却还未集中起来,江面上依然毫无
比赛的意思。这时有人传话来,说今天不赛,要看赛船的得明天沿江而下,去下游
三十里的另一个苗寨。观光的自然都十分扫兴,看台上立刻一阵骚动,决定撤了。
    一辆辆排在公路上首尾衔接的这条车龙纷纷起动。十分钟后,都消失在滚滚黄
尘之中,路上只剩下仍然成群结伙不断前来游方的苗族男女青年,这节日的盛况看
来还在夜间。我留下来的时候,和我同车来的州政府的一位干部告诫我明天再走可
就没车了。我说拦不到过路的车子我也可以步行。他倒是好心,把苗乡的两位干部
找来,将我托付给他们,并且警告道:“出了问题找你们负责!”书记和乡长连连
点头,说:“放心好了,放心好了。”等我回到乡政府的小楼,空无一人,门都上
了锁。那两位书记和乡长想必不知今夜酒醒何处,之后我就再没见到容四个口袋干
部服能讲汉话的人了。我倒突然得到解脱,索性在寨子里游荡。
    沿河的这条老街巷里,家家都在接待亲友,有的人家客人多的,饭桌都摆到了
街边,饭桶和碗筷全放在门口,我见许多人自取自乘,无须他人关照,我也饿了,
顾不得客气,况且语言又不通,也自取了一份碗筷,竟不断有人叫我吃菜。这大抵
是苗家自古以来的遗风,我难得这样自在。
    情歌是黄昏时开始的,先从河对岸飘扬过来,太阳的余晖把对面山上的竹林映
得金黄,河这岸已经笼罩在暮色里。姑娘们五六成群都上河滩上来,有的围成一圈,
有的手拉住手,开始呼唤情郎。悠扬的歌声在苍茫的夜色中迅速弥漫开来,我前后
左右,捏着条手帕的,拿把小扇子的,都还打着阳伞,全是少女,也还有情窦初开
的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每一伙都有个领唱的,别的姑娘齐声相和,起唱的这姑娘我发现差不多总是一
群中最俊俏的,美的优先选择这也合乎自然。
    领唱的歌声首先扬起,女孩子们全率情高歌。说是唱未必恰当,那一个个清亮
尖锐的女声发自脏腑,得到全身心响应,声音似乎从脚板直顶眉心和额头,再颖脱
而出,无怪称之为飞歌,全出于本性,没有丝毫扭捏造作,不加控制和修饰,更无
所谓羞涩,各各竭尽身心,把小伙子吸引过来。
    男子更肆无忌惮,凑到女子脸面前,像挑选瓜果一样选择最中意的人。女孩子
们这时候都挪开手上的手帕和扇子,越被端详越唱得尽情。只要双方对上话,那姑
娘便由小伙子拉住手双双走了。白天这上万人头攒动的摊贩集市,此刻全然成了一
片走不完的歌场。我顿时被包围在一片春情之中,心想人类求爱原本正是这样,后
世之所谓文明把性的冲动和爱情竟然分割开来,又制造出门第金钱宗教伦理观念和
所谓文化的负担,实在是人类的愚蠢。
    夜色越来越浓,黝黑的河面上鼓声消失,显出船只上点点灯火。我突然听见一
声汉话叫哥,觉得这声音就来自我身边。转身见坡上四五个姑娘全朝我唱,一个明
亮的声音又叫了声哥,这就再明白不过,她可能只会这一句汉话,对于求爱也就够
了。我看见了她昏暗中期待的目光,一眨不眨,竟然把我定住了,心突突跳了起来,
霎时间我似乎回到了满怀春情的少年时代,早已丧失了的这种的悸动猛的燃烧起来。
我不觉贴近去看她,也许是受这里小伙子举动的影响,也许由于光线昏暗,见她嘴
唇还微微在动,却没再出声,只等候着,同她一起的女伴们和唱的歌声也轻了下来。
她几乎是个孩子,一脸稚气未脱,高的额头,翘起的鼻尖,一张小嘴。我此刻只要
有一点表示,我知道她就会跟我走,假依着我,兴高采烈,打起她的小伞。我受不
了这持久的对视,赶紧笑了笑,那笑容肯定愚钝,又连忙坚决摇了摇头,怯弱得不
行,转身就走,并且再也没敢回过头去。
    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求爱方式,虽然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真遇到了却措手不及。
    我应该承认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梁,翘鼻子,高额头,小巧的嘴唇和那副
亮闪闪期待的眼神,唤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种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识到我
已经回不到这种纯真的春情中去。我得承认我老了,不仅是年龄和其他种种莫名的
距离,那怕她近在咫尺随手可以把她牵走,要紧的是我的心已经老了,不会再全身
心不顾一切去爱一个少女,我同女人的关系早已丧失了这种自然而然的情爱,剩下
的只有欲望。那怕追求一时的快乐,我也怕担当负责。我并不是一头狼,只不过想
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却又摆脱不了这张人皮,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
    芦整响起来了。这时候,河滩下,树丛旁一张张小伞后面,相认了的情侣偎依
搂抱,再不就双双躺倒在天与地之间,全都沉浸到他们自己的世界中去。而这世界
离我竟这么遥远,就像是远古的传说,我怅惘离开了河滩。
    公路边的芦笠坪上,一根大毛竹顶端吊着盏雪亮的汽油灯。她头上罩着一块黑
布披巾,用个银圈在头顶束住头发,戴着个亮闪闪的大银冠,中间是盘龙戏凤,两
边各张开五片打成凤鸟羽毛状的银泊,举手投足都跟着抖动。左边的银泊片的羽毛
还扎一条花线编织的彩带,一直垂挂到腰下,身腰舞动的时候,更衬托出她的娇美。
她身穿一统束腰的黑施子,宽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几串银铜,全身包裹在黑头巾和
黑饱之中,只裸露出颈脖子,套在一对大而厚重的银颈圈里,胸前还挂了一把花纹
精致的长命锁,环环相扣的银锁链从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这一身装束比缀满五彩绣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满身银饰又足以表明她
身分贵重。她那双赤脚也很美丽,芦签声中她起舞的时候脚踩上两串银阈子也晶晶
吟唱。
    她来自黑苗的山寨,这山寨里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兰,两片鲜红的嘴唇又像是
早春的山茶花,启开的唇间亮出螺钢般的细牙。她扁平稚气的鼻子,那圆圆的脸蛋
上,两眼更显得分开,总也微微在笑,乌黑的眼仁闪烁,更增添她异样的光彩。
    她不必到河滩上去招引情郎,各个寨子里最牛气的后生,扛着两人多高彩带飘
摇的大芦空就在她面前弓腰。他们鼓足了腮帮,摇摇摆摆,退步跺脚,引得姑娘们
的百语裙在他们眼前忽忽直飘。唯独她只脚踝轻抬,转动得那么灵巧,她不光叫小
伙子个个为她折腰,还要逗他们把芦签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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