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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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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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体颤抖。
    “那你还肯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我摸索到她咬住的嘴唇,她频频点头,让我止不住怜惜,捧住她头,吻着她湿
了的脸、颊和脖子,她无声在哭。
    我不能对她这样残酷,只为一时的欲望去这样享用她,让她为我付出这么大的
代价。可我又止不住喜欢她,我知道这不是爱,可爱又是什么?她身体新鲜而敏感,
我再三充满欲望,什么都做了,就越不过这最后的界限。而她期待着,清醒、乖巧、
听任我摆布,没有什么比这更刺激我的,我要记住她身体每一处幽微的颤动,也要
让她的肉体和灵魂牢牢记住我。她总也在颤栗,在哭,浑身上下都浸湿了。我不知
道这是不是更加残酷。直到半边没垂下的蚊帐外窗户上晨曦渐渐显亮,她才平息下
来。
    我靠在床沿上,望着微弱的光线里显出的她平躺着毫不遮掩的白皙的躯体。
    “你不喜欢我?”
    我没有回答,没法回答。
    她然后起来,下床,靠在窗前,身上的阴影和窗边半侧的脸颊都令我有一种心
碎的痛楚。
    “你为什么不把我拿去?”她声音里透着苦恼,显然还在折磨自己。
    我又能再说什么?
    “你当然见多了。”
    “不是的!”我坐了起来,也是种不必要的冲动。
    “你不要过来!”她立刻忿忿制止我,穿上衣服。
    街上已经有匆匆的脚步和说话声,想必是赶早市的农民。
    “我不会缠住你,”她对着镜子说,梳着头发。
    我想说怕她挨打,怕给她今后带来不幸,怕她万一怀孕,我知道在这样的小县
城里一个未婚的姑娘做流产意味着什么,我想说:
    “我––”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我会很快找个人结婚的,
我也不会怪你。”她深深叹了口气。
    “我想··”
    “不!你不要动!已经迟了。”
    “我想我应该今天就走,”我说。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你是一个好人。”
    这难道必要吗?
    “你心思并不在女人身上。”
    我想说不是这样。
    “不!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当时应该说,却什么也没说。
    她梳理停当,给我打好了洗脸水,然后坐在椅子上,静静等我梳洗完毕。天已
大亮。
    我回到我那间客房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她进来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没
敢回头。直到把东西全部塞进包里,拉上拉链,才转过身去。
    出门前,我拥抱了她,她把脸侧转过去,闭上眼睛,把脸颊贴在我胸前。我想
再吻她一次,她挣脱开。
    到车站去那是很长的段路。早晨,这县城的街工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她同我
隔开一段距离,走得很快,好像两个并不相识的路人。
    她一直送我到了汽车站。车站上她遇到许多熟人,� ;一打招呼,同每一个
都有那么多话,显得自然而轻松,唯独目光不望着我,我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
听见她在介绍我,说是个作家,来这里收集民歌的。直到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才
又看见了她的目光,明亮得让我受木了,受不了她那种单纯的渴望。
    46
    她说她憎恶你!为什么?你盯住她手上玩着的刀子。她说你葬送了她这一生。
你说她年纪还不算大。可你把她最美好的年华都败坏了,她说你,是你!你说还可
以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她说她已经晚了。你不明白为什么就晚了?因为是女人。
女人和男人都一样。你说得真好听,她冷笑。你看见她把刀子竖起来,你便也坐起
来。她不能这样便宜了你,她说她要杀死你!杀人要偿命的,你说,挪开身子,提
心吊胆望着她。这条命已经不值得活了,她说。
    你问她原来是为你活着?你想缓和一下气氛。
    为谁活也不值!她把刀尖冲着你。
    把刀子放下!你提防她。
    你害怕死?她又冷笑了。
    谁都怕死,你愿意承认你怕死,让她好放下刀子。
    她就不怕,她说到了这份上,什么都不怕!
    你不敢激怒她,可你必须保持你语言的锋芒,不让她看出你真的害怕。犯不着
这样死,你说有更好的死法,寿终正寝。你活不到那么久了。她说,手上的刀光闪
烁。你挪开了一点,侧身望着她。
    她突然哈哈大笑。
    你问她是不是疯了?
    疯也是你逼的,她说。
    逼你什么了?你说再也无法同她生活在一起,只好分手。在一起是双方自愿,
分开也是自愿的。你尽量说得平静。
    没那么容易。
    那就到法院里去。
    不去。
    那就双方分开。
    她说不能这样便宜了你,举起刀子,逼近你。
    你站了起来,坐到她对面。
    她也站了起来,裸露着上身、乳房垂挂,目光睁亮,高度兴奋。
    你忍受不了她这种歇斯底里,忍受不了她这样任性发作。你下决心必须离开,
避免再刺激她,只好转而说还是谈点别的吧。
    你想躲?
    躲什么?
    躲避死呀,她嘲笑你,转动刀子,身体摇晃,像个屠妇,又不很熟练,只乳头
颤抖。
    你说你厌恶她!终放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你早就厌恶了,可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叫了起来,被击中了,不光乳头,全身
都颤抖。
    那时候还没到这程度,你说没想到她变得这样令你恶心,说你打心底憎恨她,
把最恶毒的话掷向她。
    你早说就好了,早说就好了,她哭着垂下了刀尖。
    你说她这一切举止都叫你止不住噙心!你决心刺伤她到底。
    她扔下刀子叫喊,你只说这句话就好了,一切都晚了,都晚了,你为什么不早
说呀?你为什么不早说?她歇斯底里嚎叫,用拳头捶地。
    你想安慰她一下,但你这番努力和终放下定的决心将归故徒劳,一切又将重新
开始,你将更难以摆脱。
    她大哭大闹,赤裸的身体在地上打滚,也不顾刀子就在身边。
    你弯腰伸手想把刀子拿开,她却一把抓住刀刃。你掰开她的手,她握得倒更紧。
    会割破手的!你朝她大叫,拧她胳膊,直到她撒手。血殷红的从她掌心流了出
来。你掐她手腕,努力捏住她的动脉,她另一只手又抓起刀子。你劈手给了她一巴
掌,她愣住了,刀子从她手上掉了下来。
    她傻望着你,突然像一个孩子,眼里透着绝望,泣不成声。
    你止不住有些怜悯,抓起她受伤的手,用嘴给她吸血。
    她放是搂紧你哭,你想要挣扎,她双臂却越箍越紧,硬把你拉向她怀里。
    这干什么?你十分愤怒。
    她要你同她作爱,就要!她说她就要同你做爱!
    你好不容易挣脱,气喘吁吁,你说,你不是牲口!
    你就是!你就是畜牲!她狂叫,瞳仁里闪出异样的光。
    你只好一边安慰她,一边哀求她不要这样,求她平静下来。
    她喃喃呐呐,又啜泣着说她爱你,她这样任性发作也出于爱,她害怕你离开。
    你说你不能屈从于女人的任性、无法生活在这种阴影里,她令人窒息,你不能
成为任何人的奴才,不屈从任何权势的压力,哪怕动用任何手段,你也不屈从任何
女人,做一个女人的奴隶。
    她说她给你自由,只要你还爱她,只要你不离开,只要你还留在她身边,只要
你还给她满足,只要你还要她,她绞曲在你身上,疯狂吻你,在你脸上身上喷吐唾
液,同你滚成一团,她胜利了,你抗拒不了,又陷入肉欲里,不能自拔。



                                第十二章
    47
    我走在山阴道上,前后无人,赶上途中下雨。先是小雨,由它落到脸上,倒也
舒服。继而越下越大,我只好一路小跑,头发衣服都淋湿了,见路边上方有个岩穴,
赶紧爬了上去,里面竟堆了许多劈好的木柴。这洞顶颇高,一角斜伸过去,里面透
出一道光线。从粗粗凿成的石级上去,有一个石头砌的灶台,上面搁一口铁锅,那
光线是从灶台斜上方的一条岩缝中射进来的。
    我转身,后面有用木头草草钉就的一张床,铺盖卷起,坐着个道士,正在看书。
我不免诧异,也没敢打扰他,只是望着岩缝间不停抖动的灰白的雨线。雨下得肯定
很大,我一时走不了。
    “不要紧的,这里歇着好了,”倒是他先说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蓄着垂到肩头的长发,穿一身宽大的灰衣灰裤,年纪看来大约三十岁上下。
    “你是这山里的道土?”我问。
    “还不是。我替道观打柴,”他回答道。
    他铺上封面展开的是本《小说月刊》。
    “你对这也感兴趣?”我问。
    “看着混时光,”他不经意说,“你身上都湿了,先擦一擦。”说着,从灶锅
里打了一盆热水,递给我一块毛巾。
    我谢了他,干脆脱光膀子,擦洗了一遍,舒服多了。
    “这真是个好去处!”我说着在他对面的一段木头上坐下。“你住在这洞里?”
    他说他就是这山底下村子里的人,但他厌恶他们,他兄嫂、乡邻和乡里的干部。
    “人人都看重钱,人与人之间都只讲利害,”他说,“我同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那你就打柴为生?”
    “我出家快一年了,只是他们还没有正式收留我。”
    “为什么?”
    “老道长要看我是不是心诚,有没有恒心。”
    “那他会收下你吗?”
    “会的。”
    这就是说他坚信他自己心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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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个人长年这样在山洞里住着不苦闷吗?”
    我望了望那本文学刊物,又问。
    “比我在村里要清静自在得多,”他平心静气回答我,并不觉得我有意搅扰他。
“我每天还做功课,”他补充道。
    “请问,都做些什么功课?”
    他从被子底下摸出一本石印的《玄门日课》。
    “这雨天做不了事,才看看小说,”他看见我总注视他搁在铺上的那本期刊,
又解释道。
    “这些小说对你做的功课有没有妨碍?”我还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个究竟。
    “咳,这讲的都是世俗男女的事,”他一笑了之。他说他上过高中,也学了点
文学,闲来无事,看点书,“其实,人生都是那么回事。”
    我不便再问他是否娶过妻,不好打听出家人的隐私。雨声沙沙,单调却又令人
适意。
    我不宜再打扰他,同他都静坐着,有很长一段光景,坐忘在雨声中。
    我不清楚雨声什么时候停歇的。等我发现雨停了,起身道谢告别时,他说:
    “不用谢了,都是一种机缘。”
    这在青城山。
    我后来在团江的江心洲上的一座石塔前,还见到了一位僧人,光着头颅,穿的
一件朱红的袈裟,在佛塔前先合掌,然后跪下叩头,游人都围住观看。他不慌不忙,
礼拜完毕,脱下法衣,装进个黑色人造革的提包里,提把手柄弯曲可以当拐杖用的
雨伞,转身就走。我尾随他,走了段路,离开了刚才围观他礼拜的游人,上前问道:
    “这位师父,我能请你喝杯茶吗?我想向你请教些佛法。”
    他沉吟了一下,便答应了。
    他面目清瘦,人很精神,看上去也只有五十多岁,扎着裤腿,脚步轻捷,我快
步跟上他,问:
    “师父看样子要出门远行?”
    “先去江西访几位老僧,然后还要去好些地方。”
    “我也是个游离的人,不过不像师父这样坚诚,心中有神圣的目的,”我需要
找话同他说。
    “真正的行者本无目的可言,没有目的才是无上的行者。”
    “师父是此地人?此行是告别故乡,不打算再回来了?”我又问。
    “出家人四海为家,本无所谓故乡。”
    说得我一时无话。我请他进了园林里一间茶座,拣了一角稍许安静处坐下。我
请教了他的法号,交换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有些犹疑。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好了,出家人无不可对人言,”倒是他先说了。
    我便单刀直入:“我想问问师父为什么出家?如果没妨碍的话。”
    他微微一笑,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望着我说:
    “你怕也非同一般旅游,有点什么任务在身?”
    “当然不是要做什么调查,只是见你这位师父一身轻快,有些羡慕。我虽然没
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却总也放木下。”
    “放不下什么?”他依然面带微笑。
    “放不下这人世间。”说完,两人便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人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他来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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